周書記熱切為鹿霜解釋道:“鹿畫家《童夢》裏的場景主要地, 當年都是荷塘綠植,後來有人遷過去蓋了房,成了居住地。我們還在苦惱怎麽辦呢,多虧沈先生出資, 為我們用荒地重建了。兩位是我們雲夢的大恩人呐!”

沈侓川平聲說:“鎮上對我們公司一直大為支持, 您不用這麽客氣。”

對於推動本鎮大力發展的企業家, 周書記哪有不客氣的道理, 忙安排吃飯的事。鹿霜欲言又止, 不好拒絕,隻能客隨主便。

席間, 她和沈侓川仿若真不認識一般生疏, 眼神極少交匯到一處。鹿霜也不知自己在擔憂什麽, 怕沈侓川突然發瘋, 抑或是,這一切又是他的算計。

好在一頓飯沒發生任何波折,沈侓川雲淡風輕,端坐在雲間, 仍是那個不屑垂眼的神。

鹿霜回到酒店, 給律師打了個電話,谘詢債務的事。律師說, 這事於理和她無關, 需要謹慎考慮雲雲。

她拿定主意, 決定第二天再去裴家一趟。

晚上,裴傾忽然撥來視頻。鹿霜躲到角落, 不敢讓他發現異樣。

翌日一早, 鹿霜剛出酒店大門, 一輛黑色別克落在她麵前。昨日見過的陳秘書從副駕駛座上, 露出整張臉,樂嗬嗬說:“鹿畫家,書記今天特別交代我,讓我帶您去看看拍攝地。勞煩您給鎮上提點意見,我們全力配合。”

鹿霜看了眼手機的時間,問:“不好意思,能等我一會嗎?”

陳秘書一怔,隨即恍然說:“您是要去裴嬸家吧?甭去了,昨晚裴嬸婆婆生病,她回鄉下去了,得好幾天才回呢。”

鹿霜聞言,輕點點頭,拉開車門正要往裏坐,一抬頭便發現後座原來還有人。

陳秘書升上車窗,扭過身子,“趕巧,沈先生有事,正好和咱們一塊過去。”

沈侓川眼皮也沒撩一下,鹿霜淺淺笑了笑,別開視線坐上去。

畫中還原的場景需要大片的耕田和綠林,鎮上撥的地方有些遠,開車過去也要一個多小時。半途,車子偏離主幹道,進入小路,路況變得顛簸。

鹿霜昨晚沒怎麽闔眼,此時被晃來倒去,胸口不由發悶。本想按下車窗透氣,視線觸到外間皚皚白雪,唯有收回手。

陳秘書一邊開車,一邊說:“這條路年後就開始修,到時候肯定會比這時候要好。”

鹿霜抿直唇線,輕輕應了聲。指尖悄悄攥緊衣擺,唯恐自己吐出來。

忽而,呼啦一聲,一絲沁人肌骨的冷風直刺進來。鹿霜皮膚一凜,順著風來的方向望過去。

隔壁窗邊開了半溜縫,窗邊垂了隻撚煙的手。

沈侓川睨她一眼,淡聲說:“介意嗎?”

清爽的冷氣驅散了胸口的憋悶,鹿霜擺擺頭,臉色緩和不少。她靠著椅背,將目光投到山林間,眼皮越來越沉。

陳秘書從後視鏡裏覷到她似乎是暈車,而今像是要睡,張張嘴:“鹿畫家,馬上就要到。”

話音未落,車身猛地顛了下,他眼睜睜看著,昏昏沉沉的鹿畫家腦袋就這麽往旁一歪。好巧不巧,靠在了那位冷冰冰的企業家肩頭。柔軟支棱的碎發一下下掃過男人的下巴,撓得陳秘書也跟著心裏發癢。

陳秘書當即想要出聲提醒。驀地,一道銳利的視線對上他,後座上的男人眉宇深沉,聲音放得極低:“繼續開。”

陳秘書腦中百轉千回,餘光瞥見窗邊那支未動一厘的香煙,手下機靈將車頭調轉方向。

車廂小頻率的晃動像是小時掛在樹幹上的搖籃,清涼的風愜意拂過麵頰,如同回到兒時的夏夜。

鹿霜嗅到熟悉的氣息,腦袋往旁拱了下,找了個更舒服的位置。她潛意識裏覺得不對勁,可身體憊懶到極致,眼皮怎麽也撐不開。

這一覺,鹿霜睡得極沉,醒來時車廂裏暖氣開著,身上有塊薄毯。窗戶留了透氣口,但沒有人。下了車一看,陳秘書正和沈侓川背對著車身,正在和人說話。

聽到關門的聲音,沈侓川一動不動,仍和人對著圖紙交流什麽。一邊說著,一邊往前麵走。

陳秘書停下來,對她說:“路上累壞了吧,來,鹿畫家,我帶您去那邊休息,順便看看設計圖。”

鹿霜提步跟上,陳秘書兀地止住腳步,一拍手掌,“瞧我這記性,鹿畫家,書記特地交代我給您的東西忘拿了。我這就回去給您取。”

鹿霜忙出聲攔住他,“回去後再拿也行。”

“使不得使不得,”陳秘書苦著臉,“待會您看設計圖用得著,這可重要了。沈先生。”

他叫住沈侓川,“您要去四區吧?能帶鹿畫家順道去休息室嗎?麻煩您了。”

沈侓川淺淺點了點頭,目光掠過鹿霜,“跟我走吧。”

他既然都能淡然處之,鹿霜也沒有扭捏的道理,當下跟在他身後往山裏走去。

陳秘書看著走遠的背影,回到車上大呼一氣。

陪同沈侓川的人是當地的居民,五十多歲的年紀,腳步穩健,一點不比年輕人差。他和沈侓川交流的是農田耕作問題,似乎想做到畫中場景一比一還原。

鹿霜聽了全程,眺望著足下白茫茫的田野。她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天,和已決裂的人在一起,複刻她的童年夢。

“鹿畫家?”

“鹿畫家?”

鹿霜回神,看向老爺爺。老爺爺露出牙花,問:“您剛聽了,覺得怎麽樣?”

鹿霜想了想,“我畫那幅畫時,對這裏已經很模糊了。很多事物,可能過於臆想,其實按照鎮上真實的耕種環境,說不定效果會更好些。”

就像連綿起伏的麥浪,黃燦燦的油菜花田,因為真實,所以才能讓她永遠記住那種震撼的感覺。

老爺爺一聽,笑起來,“哎呀,我就說這畫也不會亂把時節混一堆,沈先生您說是吧?”

看來老爺爺質疑了沈侓川的決定。

鹿霜轉頭,和沈侓川的目光撞到一處。他神情自若對老爺爺說,“您按她的意思就行。”

三人沿著小路向西走,老爺爺踩進深雪裏,似有遺憾說:“當年鹿教授也是想把咱們鎮的特色弄起來,好不容易建了個廠,可惜,最後出了事故。”

鹿父離任前的最後一站是雲夢,對小鎮有特殊的情懷。鹿霜記得那時他常常歎息,雲夢差得不過是一個機會,早晚都有發展起來的時候。

提起過去,不免唏噓。老爺爺似想起什麽,問:“對了,鹿畫家,當年裴家那個小子去找你沒有?”

鹿霜和沈侓川同時看向他,老爺爺愣了愣,以為她忘了,說:“就是總帶你一塊去池塘邊摘蓮蓬的那個男娃啊。”

“嗯。”鹿霜點頭,察覺到對方似乎有話要說,便咽下多餘的話。

老爺爺:“你不回來,我還忘了這事。聽說出事那天,你爸把他抱出來後,還交代他要好好照顧你咧。我還以為那小子記恩情,長大了一準會去找你呢。”

鹿霜驀地凝住腳下,“您說,是我爸把裴傾抱出來的?”

老爺爺:“對啊,裴治國要燒廠子和兒子自殺,你爸要不是為了衝進火裏救裴傾,怎麽也不會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