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裏總有股經久不散的消毒水味, 混雜著人昏眩的意識,隻要身處其中,便會讓人潛意識感覺疲倦和虛弱。

鹿霜醒來後,盯著白茫茫的牆壁恍惚好一會, 一時分不清身處何地, 直到一張熟悉的臉湊到麵前來。

“袁宇?”

袁宇胡子拉碴, 一貫的社會精英模樣, 這會成了頹廢派, 看到她醒來,大喜過望。鹿霜活動了下脖子, 適應剛緩過來的身體, 左右看了看。

“他呢?”

袁宇臉色慢慢垮下去, “沈先生小腿被玻璃劃傷, 流血過多,加上又是低溫,早上人剛轉出ICU。”

“他,受傷了, 為什麽不說。”鹿霜喃喃自語, 忽而掀開被子。腳尖剛觸地,雙膝發軟, 險些摔到地上, 袁宇趕緊攙扶住她的手臂。

鹿霜瞥見櫃子上的男士手表, 腦海裏有一絲疑惑閃過,她抓起手表問袁宇, “手表裏是不是有定位?”

袁宇呐呐張嘴, “定位, 什麽定位?”

“那你們怎去的那麽快?”

“沈先生上山前交代過我, 如果遇到大雪天氣,一定要保證山路暢通。”袁宇想了想,為難說出後半句,“沈先生說,您要是到時候生氣,困在上麵固然好,可總歸不安全。所以,休息站一出事,我們就知道了。”

鹿霜眼睫顫動,唇皮抖了抖。

混蛋,居然又在騙她。

騙她手表裏有定位,讓她燃起生的希望。

裝作輕薄勾引的模樣,好使她忽略自己的傷勢。

再“威脅”她講那些共同回憶,集中她的注意力。

鹿霜冷然嗤聲,“所以這一切又是他設計的,對不對?故意讓我上山,看他演出苦肉計。”

“不是不是,您誤會了。”袁宇大為慌張,老板頭上的帽子可不敢瞎扣啊,當即和盤托出。

老孫早被警方拘捕,連夜一審,才知這事不僅和沈侓川有關,還和鹿霜關係頗深。

原來他就是當初那個,哄騙小敏的渣男的親爺爺。

老頭子這是給家裏人報仇了。

鹿霜站在病床前,看著**雙眼緊閉的男人,心情十分複雜。

房門叩響,袁宇露出身影,“鹿小姐,裴傾來了。”

她轉身欲走,手指被人鬆鬆捏住。昏迷中的人撐起虛弱的眼皮,虛散的瞳光一點點聚到她身上,幹涸的唇皮蠕囁了下。

別走。

鹿霜放輕聲音,“我待會過來,先讓醫生檢查一下。”

他的手無力垂到床邊,鹿霜沒察覺,朝袁宇走過去,“沈先生醒了。”

袁宇聽到這好消息,立馬激動按鈴叫醫生。回過頭,發現鹿小姐早不見了,悻悻對上沈侓川的視線。

沈侓川眼皮微垂,臉上帶著點落寞。

袁宇醒神,急忙說:“您上山前交代我的事,我已經查到了。”

裴傾幾乎是衝出電梯口,什麽也沒說,便迎麵跑去一把抱住鹿霜。鹿霜發現周圍人探究的眼神,拉拉他的衣角。

“我沒事,你別擔心。”

裴傾神情焦灼,愁眉不展,心頭似壓了什麽大事。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鹿霜,上下將她打量個遍。

【確定沒事嗎?會不會有其它什麽沒發現的地方?我們讓醫生再檢查一遍,好不好?】

“我真得沒事,”鹿霜牽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如果我有事,醫生也不會讓我亂跑呀,對嗎?”

裴傾隻好點點頭。

袁宇走出來,鹿霜叫住他,“沈侓川怎麽樣?”

“暫時脫離危險,不過小腿的傷,可能有點嚴重,接下來都隻能靠輪椅。”袁宇看了眼裴傾,客氣問鹿霜:“您,要不進去看一看?”

鹿霜和裴傾進去時,醫生正好從裏撤出,兩撥人錯身而過。沈侓川半躺在**,看到鹿霜進來時眼睛一亮,隨後裴傾出現,亮起的光倏爾暗下去。

鹿霜誠懇道謝:“這次謝謝你。”

沈侓川沉默片刻,下頜稍稍偏開,一副愛答不理的神情,在和雪下時判若兩人。似乎完全不想和鹿霜沾上任何關係。

鹿霜:“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我隨時都能幫忙。”

沈侓川斜睨她一眼,淡聲問:“你確定?”

鹿霜想到他提的那些車禍,下藥,**,當即語塞,鎮定回答:“我指的是不突破底線的事。”

兩人視線黏在一處,驀地有道身影半遮進來,裴傾鞠了一躬,拿出手機。

沈侓川見狀,背靠枕頭,“我對裴先生說的話沒什麽興趣,兩位要是沒事,就請出去吧。”

裴傾臉上白了白,鹿霜握住他的手,對沈侓川說:“好,那我們就不打擾您休息了。”

袁宇看兩人出來,跟著走進病房,誰想一個白乎乎的影子衝他的腦門刺過來。好在他眼疾手快,單手抓住。

原來是個枕頭!

他小心望向病床,人一臉陰鷙,根本沒有那會的疏離淡然。

顯然是被氣到了。

沈侓川眼皮撩起,眸底劃過譏諷,“找機會把裴傾帶來。”

“別讓她知道。”

有裴傾在,鹿霜省了很多事。這天裴傾幫她買了早飯,在電梯口碰到袁宇。裴傾腳下頓了頓,在手機打出一行字。

【稍等,給我幾分鍾。】

他知道袁宇能在這兒,自然不會是巧合。

裴傾給鹿霜送完早餐,隻告訴她要下樓拿點東西,便出來了。袁宇恭敬抬手,示意他跟上。

病房內,沈侓川換下了病號服,穿了身常服,兩人到時,他正在簽文件。

袁宇自動隱形,貼心替兩人關上門。

“請坐。”沈侓川合上文件夾,開門見山說:“請裴先生來,是有個小問題想要問問您,沒別的意思,別緊張。”

裴傾坐在他對麵。

沈侓川指尖叩著膝蓋,唇角翹起,略有深意笑了笑,“之前聽到一個說法,說鹿霜當年離開雲夢鎮後,所有債務都由你們家全力承擔了。這次回來,還差點因為這事,被你嬸嬸一家欺負。”

裴傾手指一蜷,臉色忽地變化。

“不巧,我這人護短,誰動了她,我總得還回去。”

裴傾下意識起身,皺起眉頭。

沈侓川不慌不忙拿出個陳舊的糖盒,放在指間把玩,“沒想到這一查,還真讓我查出了點東西。裴傾,據說你的父親,從年輕時,就患有了精神分裂,對嗎?”

裴傾雙手握拳,腳下往前一動。

“這就生氣了?”沈侓川不屑嗤笑,“若是讓鹿霜知道,當初要不是你,她的爸爸壓根不會出事。而她更不會被蘇月接走。你說,到時候她會怎麽看你?”

裴傾額頭青筋爆出,他幾度想抓起麵前的紙筆寫字,但麵對純白的紙麵,他卻不知要從何寫起。

“還要我說的更明白點?”沈侓川漠然平視著他的反應,尖銳的刀慢慢劃上去,“你父親自焚才引出工廠事故,鹿叔叔為了救你意外身亡。這麽多年,讓鹿家替你們背負這些罪名。你可倒好,作為唯一的幸存者,竟然隻字不提事故真相。裴傾,你,是真得啞了嗎?”

啪!

裴傾的手大力砸在桌麵,他雙目赤紅,仿佛一隻將死困獸。

“我說過!”

一道嘶啞幹裂的聲音從裴傾嘴裏發出。那聲音好似斷裂的弦,尖利刺耳。

沈侓川麵無表情,顯然早有預料。

裴傾胸膛劇烈欺負,長期不說話,聲帶極為不習慣。他跌回沙發,抱住腦袋。

“我說過的,我說過的。可是,沒有人相信。”

那時等他從醫院醒來,事情已過了好些天。所有人都在說是鹿裴兩人鬧矛盾,鹿教授害死他爸爸,沒想把自己也搭進去了。

大家把怒氣全部集中在鹿霜身上,砸她家的窗戶,切斷她家電源。甚至有人半夜撬鹿霜家的門,企圖欺負鹿霜。

裴傾聲帶受損,說不出清晰的字句,於是連夜寫信交給嬸嬸。想讓嬸嬸把信交給鎮裏的領導。

誰料,嬸嬸根本沒將信交出去,而是當著他的麵燒掉了。且警告他,這事絕對不允許再告訴其他人。

裴傾跪下求嬸嬸幫幫鹿霜,嬸嬸拉著他到巷口,指著鹿霜家殘敗不堪的院子說,裴傾,你看看,你要是說這事是你爸做的,就等於把我們一家老小往死路上逼啊!

收債的,找麻煩的,借機鬧事的,他們是地獄裏的惡魔,搬空了鹿家的一切。鎮上的人,無不惡毒詛咒鹿家。那時候每天都有人到鹿家門口燒紙錢,哭喪,沒一刻安寧。

隻要他說出真相,這所有的傷害,會加倍傾注到裴家。

少年裴傾承受不了親人的跪地哀求,懦弱地後退一步,選擇隱瞞真相。

選擇當一個永遠都沒法開口的啞巴。

裴傾想到這裏,痛苦地砸了下腦袋。那時根本沒人想要帶他到更好的醫院檢查

,除了嬸嬸,誰都不知道他其實並未失聲。

他抬起頭,淚光閃閃,“是我對不起鹿霜,所以我才把鹿霜交給她媽媽。”

鹿父臨死前叮囑他,如果他沒活下來,就一定要聯係鹿霜的生母。電話就在一家三口的合照背後。

少年裴傾被嬸嬸關在家裏,別無他法,隻想幫鹿霜逃離這個恐怖的小鎮。於是趁嬸嬸打瞌睡,偷跑到隔壁鎮上,給蘇月打了電話。

裴傾喃喃道:“她離開雲夢鎮,就不會有事了。”

蘇月接到電話非常詫異,但很快就答應過來。

事情比裴傾想得更順利,蘇月風光降臨,一身貴氣,鹿霜跟著她就是最好的去處。至於那張空頭支票,無所謂。這是裴家的債,他來還。

沈侓川眸中轉冷,“蘇月的事,想必那個傻子一點都沒讓你知道吧。”

裴傾忽地抬頭。

沈侓川蔑然藐視他,“她差點被蘇月逼到跳樓。”

隻這一句,足夠裴傾設想鹿霜和親生母親在一起的時光。什麽樣的生活,能將那樣活潑狡黠的女孩,逼到自殺?

裴傾不可置信,瞳孔猛縮,“不會的,不會的。蘇阿姨答應過我,會,好好對她。”

沈侓川一言不發,臉上耐心盡失。

裴傾怔怔看著他,“蘇阿姨不會的,她還讓鹿霜轉過錢來。”

“哼,”沈侓川冷嗤,“為了償還自己身上莫須有的債務,這個傻子從初中就開始找賺錢的路子。”

裴傾大驚失色,一切早在那通電話開始,便偏離了他設想的軌道。

蘇月買下木藝店的地產,不過是為更好的控製鹿霜。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鹿霜被自己的親生母親送來贈去,仿佛一件昂貴的禮物。

怎麽會這樣呢?

裴傾唇色發白,身體晃了晃。

沈侓川垂眼看著手裏的糖罐,聽到裴傾問:“那你呢,沈先生,你做這麽多,是要把她搶回去麽?”

沈侓川懨懨抬眼,眸底透著譏諷,“如果不是為給鹿霜的過去,留點幹淨的回憶,你還能站在這裏?”

她將裴傾看作皎潔的月,一點塵埃也舍不得沾染。沈侓川不願讓她再次經曆信任和美好,相繼破碎的痛楚。寧願幫著裴傾掩下這等肮髒的過去。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