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正在城門,皇夫不要去送一程麽?”

暗衛站在床榻旁回稟道。

床榻上側身躺著的人,長發披在身後,一襲紫衣,沉默許久。

“不了。”

他坐起身,撥了撥雜亂的頭發,起身站在窗邊。

窗外依舊飄著雨絲,他落寞的笑了笑,大概她現在也不會想看到他。

沒有半個月,舉國同慶,關西接連傳來捷報,丟失的城池一一被收回,不止於此,在兩個月後,燕王甚至聯合冰原,兩國一起殺入了雲國,一路打進雲國王都。

半年後,新王終於踏上歸程。

新王離開時,王都中還有盛放豔麗無雙的桃花,而現在,能看到的花草也隻有燦爛的金菊。

“皇夫身子不好,還是不要亂跑的好,免得王上擔心。”

容墨在城牆上看到一襲白衣的燕安引時,眼中劃過一線暗色,看似溫柔的關切著,可不知怎麽的偏偏給人一種挑釁的感覺。

“容大人言重了,身為臣子的你原來不用跟身為皇夫的我行禮麽?”

燕安引笑得比容墨更加溫柔似水,氣質高潔淡漠,沒人會把他和任何不幹淨的詞語聯係在一起,隻會感覺到他是真的在疑惑。

“皇夫說的是。”

若這裏站著的是鍾諾陵,恐怕就是說死了,也絕不會給燕安引行禮,可容墨不但行禮了,還行的是大禮。

隻是行完禮便離開,連多看一眼燕安引都不願意。

燕安引既然愛站在城牆上,那他便到城門去做第一個迎接王上下馬的人好了。

暫且讓燕安引先得意一會,他一定會說服王上打消這個不靠譜至極的決定。

燕安引在口舌之爭上更勝一籌,可卻沒有什麽開心的感覺,看著容墨走遠,他扶著城牆往下望,笑容有些苦澀起來。

眾人看著他是燕陽獨一無二的真愛,對他之心日月可見。

可這所謂的獨寵背後根本就沒有一絲情愛,隻剩怨恨,他倒是更羨慕容墨他們這些人,至少他們還能是她重要的人,在乎的人還能名正言順的陪在她身邊。

隱約已經能看到往王都走來的隊伍了,走在最前方的紅衣人,無疑便是幾乎大半年沒有見麵的燕王了。

燕王麵帶黃金麵具,身穿銀色軟甲,軟甲之上有隱隱的不規則紅色暗紋,手持旒淵劍,身段比尋常男子纖細,軟甲之下是一襲紅色勁裝,袖口精致非凡的金羽鳳凰若隱若現,不算魁梧的身體卻有一種逼人的煞氣和威嚴。

在盔甲之下,燕王的性別特征變得十分模糊。

模糊到燕安引都有點不確定,這個人,真的是曾經躲在他懷中說‘師父真好’的小姑娘麽?她好像已經強大不用任何人去保護。

察覺到過分熱烈到讓她有些不舒服的視線,水堯抬頭望去,隻是一眼,冷如寒冰到讓人窒息。

淡淡收回視線,她迎上走來的容墨,拿下黃金麵具,隨手塞進他的懷裏,翻身下馬。

瞬間她的身影便被一群人淹沒了,文臣武將貴族,似乎每一個人都像摸一摸這位凱旋歸來的英雄人物,沾一點英雄的氣息。

她與很多人說話,卻未再抬頭看過一眼城牆之上的白衣人。

“今天為什麽會出現在城牆上?嗯?”

歸來的新王比之從前更加威嚴了一些,縱使長了一張美豔到讓人失神不已的臉蛋可卻根本沒幾個人敢直視她。

仿佛看多一眼都是大逆不道。

這樣的話,帶上黃金麵具也是一項很正確的決定了。

“我想你了。”

燕安引身上穿著的依舊是那一身白衣,他想要進入燕王的宮殿實在是一件不算太困難的事情,有一群暗衛作為強力打手,容家暗姬又不會出手,他要進來不要太簡單。

“忘了我說的話了麽?不但在城牆上出現,現在還敢出現在我的麵前?”

坐在椅子上的燕王翹著二郎腿,身上的盔甲都脫了下來,長發披在肩頭,疏懶之中自有一股子美豔**,隻是漫不經心的問句中透出來的威壓簡直讓人膽戰心驚。

“我……想你了。”

燕安引隻有這麽一句話,外加一雙淺淡墨眸輕輕淺淺的這麽帶著暖意的凝視著燕陽。

這是曾經水堯最無法拒絕的眼神,沒有之一。

“參見王上。”

“姨母抱抱。”

一個小團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進了燕陽的懷裏,或者說是砸進了燕陽的懷裏。

“容雲芝,你是要砸死我麽?”

水堯扶額,沒有笑容但眼神頓時柔和不少,嘴裏說著但還是一隻手抱住撲進來的容雲芝。

“唔,皇夫也在啊。”

容卿兒笑得眉眼彎彎。

“安樂候。”

燕安引溫和的笑著點了點頭。

“怎麽?安樂候你家的雲太子不願意來?”

水堯一手抱著團子一手投喂食物,掃了一眼容卿兒身邊的,發現那位愛妻如命的雲太子果然不在,了然一笑。

那小子是愛妻如命一點也不誇張,恨不能把容卿兒拴在褲腰帶上,這一回卻神奇的願意讓容卿兒帶著他的寶貝**單獨出現。

果然是不願意看到她麽?可以理解,她可是把雲太子變成了安樂候夫人的壞蛋。

“別撩撥了,他現在都快氣死了。”

容卿兒很自來熟的拖了一張凳子坐下,倒是一點拘束的意思沒有。

“你就不恨?安樂候可是沒有雲國太子妃威風。”

水堯順手捏了捏懷裏的團子,逗得小家夥齜牙咧嘴咬了她一口。

“嘶……真是那小子的種。”

水堯抽氣,眉眼卻越發柔和了一些。

“容雲芝。”

團子他媽一聲曆喝,起身就揪著團子的領子拎到了懷裏。

水堯心軟了軟,看著團子眼裏包了一大團淚水,要落不落的,剛想勸個兩句。

“怎麽什麽都咬,要是拉肚子了怎麽辦。多髒啊。”

來個人把安樂候拖出去給朕斬了。

“滾。”

燕王翻了個白眼,擺了擺手,不願意理這貨了。

安樂候拎著自家的團子,圓潤的滾了,今天進宮她本來就是沒有什麽事情,來看兩眼而已。

看到皇夫在她真的很不爽,這說話也沒有顧忌了一點。

自小她就和大哥親,就連她都能看出來大哥的心思,她就不信燕王看不出來,可她卻選了這麽一個人做皇夫。

任何人都比這個人更值得燕王去寵愛不是麽?比如一片癡心的她哥。

真的為燕王不值,更為她哥哥不值。

“以後不要出現在我麵前。”

甩下這句話,留下一個如花似玉的燕安引,水堯也走了。

看著容家團子,她想起來鍾諾陵哪裏還有她寄養的一個小家夥來著,這幾天沒見,倒是挺想念那觸感的。

“請您收回您的決定。”

鍾諾陵端著茶杯,慢條斯理的喝著茶,可渾身卻散發出一種讓人屏住呼吸的強大氣場。

“哦,你知道是我的決定啊。”

水堯低頭捏了塊茶點投喂進瑤瑤嘴裏,拍了拍瑤瑤的頭,瑤瑤很懂事的領回了水堯的意思跑出去玩了。

看著小姑娘已經跑出了門,她才抬頭看向鍾諾陵,優雅的端起茶杯嗅了一口茶香。

“既然是我的決定,你就應該知道……不可能更改。”

突然爆發出的血煞之氣,讓她即使是端著茶杯,在慢條斯理的喝茶,也宛若端坐在王座上俯視眾生的惡魔王一般。

鍾諾陵是個聰明人,他抿了一口茶水,散去一身氣勢。不再多說。

因為他知道,這種程度的話,已經表明了燕陽的決心。

也說明他根本沒有可能,不光是他,而是所有人都沒有可能。

“藍玉你安排好了麽?”

隨著他散去一身逼人氣勢,水堯身上的氣勢也散去,周身一片沉靜淡然。

“她在江州,沒有過去的記憶,是不久前不小心摔了一下,所以才會失去記憶,她的父親是一位茶館老板,她的誌向是稱為江州最好的茶師。家境不錯,樣貌柔婉,過得還算舒心,將來會有一個好的家庭。如果王上有時間的話,可以去她家的茶館坐坐。”

鍾諾陵做事一向十分周密,這一次也不例外,無論是身世,還是改容,乃至於記憶都安排周密。

“瑤瑤你教養的很好,以後多教她一些帝王之道吧。給她改個姓,姓燕,她不但是一座城市的遺孤,她還是整個大燕的孩子。”

水堯低頭抿了一口茶水,全然不顧自己說出了多麽驚人的話語。

她沒有生孩子的打算,她不願意跟燕安引生孩子,不願意跟任何人生孩子。

瑤瑤是個好孩子,而且有鍾諾陵教養,她放心。

“嗯,好。”

鍾諾陵手中的茶杯一抖,茶水濺在了身上,

他隻是點了點頭。好的臣子不需要君王去解釋,他們隻要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便好。

冊立皇夫的儀式還是在全體大臣反對無效的情況下進行了。

燕安引在此期間一直堅持不懈的帶著暗衛打翻一隊守在重歌宮的禁衛殺進重歌宮出現在水堯麵前。

不過這種日子沒有過了多久,燕陽又踏上了征途。

這一次是一塊更大的版圖,曆時三年。

這一次燕王回來,沒有等到燕安引去找她,她便主動來見燕安引,帶著一具天下間獨一無二的奢華鐐銬,這是一具黃金鐐銬。

“你說了,無論我要什麽你都會給我的。我隻要你帶上這一具鐐銬,不要掙紮,我不想傷了你。”

三年來,她似乎皮膚黑了一些,周身的煞氣更勝從前,鳳眸卻澄淨如同古井深潭。她的聲音近乎於溫柔,但不容拒絕。

好像她很少說這麽長的話,也是第一次用這種近似於溫柔的口吻。

他無法拒絕,哪怕前麵是萬丈深淵。

“好。”

燕安引溫柔應著,甚至他的嘴角還有溫柔的笑容,他伸出手任由她把鐐銬靠在手上腳上,她為他扣鐐銬的時候,神情很認真。

她第一次離他這麽近,在她伸手為他的脖頸上扣鐐銬的時候,她的臉就在他的眼前,忍不住湊上前,雙手抱住她的腰身,在她的嘴角留下一個吻。

她皺了皺眉卻沒有推開,他近乎癡迷凝視著她的眉眼。

一聲脆響,鐐銬落鎖。

他被推開,他坐在地上,一手撐著地,一手撫著額角,長發雜亂的披在身上,他看到自己玉白的手腕腳腕上都掛上了鐐銬,鐐銬之後有長長的黃金鎖鏈。

他無聲的大笑,裂開嘴,看著視野中那雙紅色繡鞋快步離開,沒有一絲猶豫。

他抱著膝蓋,把頭深深埋入雙膝之間。

真是深愛,連鎖鏈鐐銬都是純金。

後來,他聽說她又和那個國家打仗了。

後來,他聽說她又贏了。

後來,她為他修了一座金宮,傾盡舉國之力,以顯示她對他的寵愛。

可這一生,他再未見過她一麵。

隻是聽說。

燕國在文陽祖帝的治理之下,朱安紀年間呈現出鼎盛之象,國泰民安,百姓富裕。

文陽祖帝這一生,踏破了很多國家的都城大門,她將曾經的燕國土地擴大了許多倍。她成為一個戰神的代名詞,以至於被尊為祖帝。

她在位二十七載,征戰無數,享盡世間極致的權力與尊榮,卻隻娶了一位皇夫,並未留下一位皇子皇女,但選了一位大臣養女作為繼承人。

“陛下駕崩。”

沈刃關上大殿的門,撲通一聲跪在門前,門後大殿中跪了一地的大臣們爆發出巨大的哭聲,甚至有人登時昏厥過去。

王都中敲響了宏亮的喪鍾,全城寂靜,舉國同哀。

朱安二十七年,文陽祖帝,卒於重歌宮。

“怎麽可能呢?怎麽可能呢?她才僅僅四十九歲,她明年要過五十大壽,萬國來朝的。怎麽會死?”

聽到喪鍾聲,就在重歌宮旁的金宮也是一片死寂。

原本站在窗旁的男人登時跌坐在地,年近中旬的燕安引依舊不改卓越風姿。他臉上已經有了細紋,但更為他添上幾分成熟內斂的氣韻。

他不斷喃喃著,雙眼空洞。身上的黃金鎖鏈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鳴聲。

“陛下已到冰原。”

鍾諾陵放走鴿子,輕聲說道。

屋子裏眾位都是如今燕國身居高位的重要人物,聽到這個消息不但沒有一點喜悅的神色,反倒整個房間都充滿了悲哀肅穆的氣氛。

“求仁得仁,這也是陛下畢生所願。”

不知是誰輕聲歎息。

冰原雪山,墓室。

一襲紅衣的女人推開棺木,抱起棺木中容顏精致的少年,在他額上落下一吻。

曆經二十七年,她的容顏一如從前,散去渾身氣勢,一襲紅裙宛若鉛華洗盡,鳳眸溫柔的落在少年深邃的麵容上,少女一般的神色。

“抱歉讓你等了這麽久。”

她翻身躺入棺木,勁力充斥雙手,棺木一點點被合上,不留一絲縫隙。

黑暗中,她抱住身旁的少年,嘴角終於有了一絲溫柔笑容,眉眼安然。

讓我就這麽陪著你,這一次我們相愛太遲。

下一世,我一定要先找到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