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旅途上

車廂裏從夏納開始就坐滿了人。大家都互相認識,路上一直閑談著。經過塔納斯孔的時候,有人說:“殺人的地方就是這裏。”大家開始談論那個在逃的、神秘的殺人凶手;兩年來他殺死了好幾個旅客。每人都在推測,每人都各自發表自己的看法。婦女們打著哆嗦,恐怕看到一個男人的頭出現在車廂門口。接下來人們又講述一些駭人的故事:危險的相遇啦,在特快列車上和瘋子單獨相處啦,麵對一個可疑的人物度過的危險時刻啦。

每個男人都有一段引以為豪的小故事,每人都曾經在自己的處境中,以超常的勇敢和機智,把一個壞人嚇跑、擊倒,而且捆綁起來。有一個醫生年年冬天都要到去南方,他也想講一樁離奇而又曲折的故事。

我呢,——他說,——我從未有機會遇到這種事情來考驗我的勇氣。可是我認識一個女人,她是我的一個病人,已經過世,她曾遇到過世界上、最離奇最神秘、最動人的事。

瑪麗?巴拉諾娃伯爵夫人,她是一位俄國人,是一位世所罕見的顯貴夫人。你們都知道俄國女人是多麽美麗,至少,她們的細巧的鼻子、優美的嘴,還有有點兒冷酷無情的嫵媚,使她們在我們眼裏看來顯得十分美麗!在她們身上有一種邪惡但又誘人的、傲慢但又和善的、溫柔但又嚴厲的東西,對一個法國男人來說絕對是迷人的東西。其實,從她們身上我看到了那麽多的東西,大概隻是種族上和典型上的差別。

幾年來她的醫生見她已受到了肺病的威脅,盡力勸她到法國南方來,可是她拒絕離開彼得堡。到了秋天醫生認為她已無法醫治,就通知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馬上安排她出發到芒通來。

她上了火車,獨自一人待在車廂裏,仆人們則在另外一個車廂裏。她感到自己十分孤單,在世上毫無依靠,她沒有孩子,甚至沒有什麽親戚。與丈夫的愛情已經破滅,她丈夫把她打發到天涯海角,如同送生病的仆人上醫院一樣,連陪都不陪她。

到每一個車站,她的仆人伊凡都要問問他的主人缺什麽東西。這是個忠心的老傭人,不管她吩咐他幹什麽,他都會照辦。

天黑了,她的神經非常緊張,長久不能入睡。突然,她拿出她丈夫臨別時交給她的那些法國金幣來數一數。她打開錢包,把錢幣倒在她的雙膝上。

可是一陣冷空氣猛然朝她臉上撲來她抬起頭來,車門剛剛打開,瑪麗伯爵夫人趕緊用一條披肩蓋住金幣,等候著。幾秒鍾後,出現一個男人,光著頭,手受了傷,喘著粗氣,身上穿夜禮服。他把門關上,坐下來,望了望他的女鄰座,接著用一塊手帕把手腕包起來。

年輕女人感到自己快被嚇昏過去了,她想這個男人一定是看到她在數錢,他進來的目的就是來搶她的錢,把她殺死。

他一直喘著氣盯著她,麵部肌肉抽搐著,看上去馬上就要向她撲過來了。

他忽然說道:“夫人,請不必害怕。”

她沒回答,她已不能開口,心猛烈跳動,耳朵嗡嗡響。

他又接著說:“我不是壞人,夫人。”

她依然什麽也沒說,突然動了一下,兩個膝頭靠攏,金幣開始滾到地毯上。

那個男人望著這些滾下來的金幣,猛然彎下腰去拾。

她嚇得手足無措,一下子站了起來,於是所有財產都落在地上。她朝車門跑去,想從車上跳下去。但是他明白了她想幹什麽,衝過去把她抱住,強迫她坐下來,按住她的雙腕:“聽我說,夫人,我是個好人,證據就是我把這些錢拾起來還給您。但是您如果不幫我越過國境,我就活不成啦。我不能和您多講了。一個小時後,我們將到達俄國境內的最後一站,一小時二十分後我們就要越過俄國的國境。假如您不幫助我,我就完了。可是夫人,我沒殺過人,沒搶過東西,也沒幹過一件有損名譽的事。我向您發誓這些全是實話。我不能再和您講了。”

他跪下來撿金幣,等那個小錢袋重新被裝滿之後,他把它交給她,話也不說就回到車廂另一個角落坐下。

他們倆都沒有再動彈。她不聲不響,渾身依然發軟,可是心裏逐漸平靜下來。他則沒有做一個手勢,也沒有做一個動作,正襟危坐,她不時朝他迅速地望上一眼,又馬上回頭。這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十分漂亮,外表完全像一個貴族。

火車突然間慢下來,鳴了幾聲汽笛以後就完全停下來。

伊凡在車門口等候吩咐。

瑪麗伯爵夫人聲音顫抖,她把那個旅伴又看了一眼,隨後就粗暴地對仆人說:

“伊凡,你回到伯爵那裏去,我再也不需要你了。”

仆人結結巴巴地說:“但是……巴裏娜,”她又說:“不,你以後不必再來了,我已經改變主意。我讓你留在俄國。拿著,這是你回去的旅費。把你的帽子和大衣給我。”

老仆人驚慌失措地脫下帽子,和大衣一起遞過來。主人那些突然的意願和不可抗拒的任性使他束手無策,隻得眼淚汪汪地走了。

火車又開了,向國境線駛去。

這時候,她對她的鄰座說:

“給您這些東西,先生,您如今是我的仆人伊凡。我隻附加一個條件。那就是您永遠別跟我說話,一句也別說,無論什麽話,即使是謝我的話也別說。”

那個陌生人鞠了個躬,一言不發。

過了一會兒,火車又停了,幾個穿製服的官員上火車查票。伯爵夫人把證件遞給他們,指著那個男人說:“我的仆人伊凡的執照也在這兒。”火車又朝前開了。

他們倆整整一夜都單獨在一起,誰也沒說過一句話。

天亮了,火車在一個德國境內的車站上停下來,陌生人下車以後,站在門口說:“夫人,原諒我違背諾言。但是我害得您失去了自己的仆人,我理應代替他,難道您不需要什麽嗎?”

她冷冰冰地回答:“請把我的女傭人找來。”

他去找女傭人,後來就不知去哪裏了。

她下車到餐廳去,看見他遠遠看著她。他們到芒通。

醫生歇了一口氣,然後接著說下去:

一天,我正在診所裏接待病人,看到一個高個子的年輕人進來,對我說:“大夫,我到這裏向您打聽瑪麗?巴拉諾伯爵夫人的情況。我是她丈夫的一個朋友,但是她並不認識我。”

我回答:“她沒有希望了,回不了俄國了。”

這個人忽然哭了,他站起來,搖擺著走出去。

那天晚上我通知伯爵夫人有一個外國人來向我探聽她的健康狀況。她好像非常激動,跟我原原本本地講了我剛才說聽的這一段故事。她還說:“我完全不認識這個人,他如今像我的影子似的跟著我,我每次出去都遇到他,神情古怪地望著我,可是他從不跟我說話。”

她考慮了一下,接著說:“我敢打賭,他肯定在我的窗子底下。”

她離開了床榻,拉開窗簾,指給我看,果真是來找過我的那個人,他坐在散步場的一條長凳上,抬起頭望著旅館。他看到我們,站起來就走了,頭也不回。

我就這樣看到一件驚人又痛苦的事,看見了在這兩個互不相識的人中間默默無言的愛情。

他愛她,如同牲畜對救命恩人那樣愛她,一直感恩戴德,忠貞不渝。他知道我已經看破了他,問我:“她好嗎?”他看見她身子虛弱,臉色日漸蒼白,每次等她走過去以後,他都痛哭流涕。

她對我說:“我隻和他說過一次話,但是我似乎認識他已有二十年了。”

他們相遇以後,她帶著笑容向他還禮。我心裏知道她感到幸福,她呀,是這樣的孤單無助,而且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任何希望。我心知她感到幸福,她自己能夠被人愛到這個地步,這麽崇敬,這麽堅定,這麽富有詩意,而且是無比忠誠,即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但是這個狂熱的女人,卻固執地堅決拒絕見他,拒絕知道他的姓名,拒絕與他說話。她說:“不,不,那會破壞這種古怪的友誼。我們應該一直互不相識。”

他從不想去進一步接近她。他願意遵守諾言,永遠不和她說話。

在長時間的虛弱無力中,她常從睡榻上起來,過去把窗簾輕輕撩起一點,看看他是否在那兒,是否在她的窗子下麵。她看見他和往常一樣坐在長凳上,臉上帶著微笑又躺下。

一天上午十點鍾左右她死了。我從旅館出來,他極度悲痛地走到我麵前,他已經得到了消息。

“我想在你麵前看看她,隻看一秒鍾。”他說。我挽著他的胳膊,回到旅館。

他到死人床前,抓住她的手,長時間地吻著不放,然後如同精神失常似的猛然跑了。

醫生又沉默了,然後又說:“無疑,這就是我知道的發生在鐵路上的最離奇的一段故事。可以說,這個世界上的人真是傻得可以。”

一個女人喃喃地低聲說:“這兩個人並不如你所想的那麽傻……他們是……他們是……”

可是她說不下去了,原因是她已經泣不成聲。為了使她平靜,大家轉換了話題,但是她究竟想什麽,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