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女瘋子

看吧,——瑪蒂厄?德?昂多蘭說,——山鷸使我憶起那段發生在戰爭時期的悲慘往事。

當普魯士人打過來的時候,我正好住在我在哥爾姆依鎮的那所房子裏。

當時我們的女鄰居是個瘋子,她是因為命運的不幸打擊得神經錯亂的。她在二十五歲時,在一個月之內相繼失去了父親、丈夫和剛出生的孩子。

死神降臨誰家,就如同認識了這家的門,經常會馬上又再次光臨。

可憐的年輕女人病倒了,被痛苦折磨得講了四十多天的胡話。急性發作之後,是平靜的疲乏,不吃不喝,靜靜地躺著,兩隻眼睛還在轉動。隻要有人叫她起來,她就痛苦地大喊大叫,如同要殺她一樣,所以別人隻好任憑她躺在那裏。

一個老女傭人陪著她,偶爾逼她吃點凍牛肉或喝些東西。她再沒有開口,所以沒人知道什麽使她這樣絕望。她在思念那些死去的親人嗎?她處在憂鬱的夢境中而對過去並沒有明確的記憶嗎?或者是她的大腦已被刺激得像一潭死水一樣靜止不動嗎?

她就是這樣在家裏半死不活地躺了十五年。

戰爭爆發了。普魯士人在十二月初侵入了哥爾姆依。

我清楚地記得,當時石頭都被凍裂了。我因為痛風病發作而無法動彈,躺在沙發上,突然傳來一陣沉重又有節奏的腳步聲。我從窗口看見一列長長的隊伍走過去。

隨後士兵們被分到居民家中居住。我家分到十七名,那個女鄰居家分到十二名,其中有既殘酷又粗暴的指揮官,是個典型的兵痞。

開始很正常,別人對這位軍官說女主人有病,他也不在乎。但是,這個女人始終不露麵,惹怒了他。他打聽她的病情,當被告知女主人受過極大的痛苦,已在**躺了十五年之後,他也許不信,認為那個女瘋子在裝病,是出於自尊心,不願意同普魯士人打交道,不願意看見他們,也不願意和他們說話。

他要求她接見他,於是她被領進她的臥室,他很生氣地說:

“太太,請起來,到樓下去,讓大夥都見見你。”

她麵無表情,一句話也不說。

他又說:

“我無法忍受傲慢無禮。你假如不願起來,我有個辦法讓你一人出去走一走。”

她依舊躺著一動不動,也沒有任何表示。

他被激怒了,認為這種沉默是對他的極大蔑視。他又說:

“你要是明天不下樓……”

隨後他出去了。

第二天,老女傭人萬分驚恐,想給女主人穿衣服。可是她掙紮著拚命叫喊。那軍官衝到樓上。女傭人跪下,大聲說:

“她不願意,長官,她不願意。她太不幸了,您就饒了她吧。”

軍官非常為難,雖然氣沒消,但還是不敢讓人將她拖起來。但是他忽然笑了,用德語下了幾條命令。

一隊士兵馬上將一個床墊抬了出來,女人躺在上麵,鋪蓋都沒動。女瘋子跟往常一樣,對四周的事情不管也不問,也沒有人叫她起來。一個士兵拿著一包女人衣服跟在後麵。

軍官得意地說:

“讓我們看看你能不能自己穿衣服起來走一走。”

那隊士兵朝伊莫維爾森林走去,過了兩個小時,他們空著手回來了。

從那以後沒人再見到那個女瘋子。也沒人知道他們把她抬到哪去了。把她如何處置了。

大雪不停地下著,覆蓋住了平原和樹林。狼跑到我們的門口來嚎叫。

女瘋子的影子始終留在我腦海中,為了了解情況,我找普魯士人詢問過多次,差點喪了命。

春天到了,占領軍撤走了。女瘋子家的房門始終關著,園子裏的小徑爬滿了野草。

老女傭人死在了那個冬天,除我之外沒有人關心這件事了。

他們究竟把這個女人怎麽處置了?她逃出樹林去了嗎?是否被人收留了,或送進了醫院?我一直無法解開這個謎,不過隨著時間流逝,我內心的憂慮也逐漸平息下來。

那年秋天,許多山鷸飛來,我的病也有所緩解,能夠拖著腳步走到森林裏去。這種長嘴鳥已被我打死四、五隻了,後來我又打中了一隻,它掉到一條溝裏不見了,我隻好下去找。在它旁邊是一塊死人頭骨,我猛地想到了那個女瘋子。在那個年頭,也許有不少人死在這片樹林裏,但不知什麽原因,我認為那骨頭肯定是那個可憐的女人的。

我馬上就推測出來了。他們把她連同床墊扔在寒冷的森林裏;而她卻下定決心,讓自己死在大雪下麵,以至連手腳都沒有動。

然後狼把她吃了。

那些鳥用撕破的床墊裏的羊毛來搭窩。

這塊遺骨我始終保存著。我為子孫們祈禱,希望永遠不會再有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