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遺產(2)

勒薩勃爾回答:“我們是一起出來的,因為我們一起商量了那批帆布的事。這事很複雜,將來肯定得給咱們帶來許多麻煩。”

卡舍蘭轉過頭來對姐姐解釋說:“科裏一切困難問題都是由勒薩勃爾先生處理的。他簡直是科長的左膀右臂。”

他姐姐說:“啊!我知道勒薩爾先生很有才幹。”

女傭人端著一隻大湯盆,走了進來。卡舍蘭大聲說:“好,我們吃飯吧!勒薩勃爾先生,請您坐在我姐姐和我女兒中間。我相信您總不會怕太太們吧。”

勒薩勃爾略帶自滿地盡力獻殷勤。不時向卡舍蘭的女兒看上一眼,他驚訝於她的嬌豔。夏洛特小姐明白弟弟的意圖,所以也特別賣力氣,極力敷衍著。卡舍蘭邊斟酒邊說:“勒薩勃爾先生,請來一杯勃良第酒。雖不敢說是上等的葡萄酒,不過味兒還行,在窖裏放過很長時間了,而且是原釀。”

年輕姑娘猜到了勒薩勃爾在想些什麽,所以感到很拘束,她默默不語,羞答答的。

當螯蝦端上來的時候,卡舍蘭說:“我喜歡結交的一位人物來啦。”勒薩勃爾笑著說:“有位作家因不知道螯蝦在下鍋前是黑的,竟稱呼它做‘海洋的紅衣主教’。”卡舍蘭聽了笑著說:“我絲毫看不出二者有何關係。那位作家太不成體統了。我呀,能容納任何笑話,可是如果有人當著我的麵嘲笑神職人員,那我堅決不答應。”

年輕人說:“我呢,我敬重我祖先的宗教。我是在這個信仰中長大的,所以我要永遠保持它。”

卡舍蘭止住了笑。他說:“非常正確。”接著他轉移了這個叫他討厭的話題,他問:“今年瑪茲沒有晉升,一定很生氣吧?”

勒薩勃爾微笑著說:“那有啥法呢?論功行賞嘛!”然後他們談了些這個話題,因為兩個女人幾乎和卡舍蘭本人一樣熟悉部裏的人。

勒薩勃爾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談著他們,就如同部長評價自己的下屬一般。

他說:“瑪茲並非一無是處;但是一個人要想在工作上有所成就,必須勤勞點才行。他喜歡玩樂,因此分了他的心。這個缺點,自然不會使他很有作為。也許他靠手腕,可以當副科長,但是隻會到此而止。至於皮托萊,不可否認他的稿子擬得不錯,他的文詩,也很優美,隻可惜他太淺薄。您不能讓這個人主管一個重要部門,但在一個能替他安排好工作的、精明強幹的主管人員手下,卻也不失為一個有用之才。”

夏洛特小姐問:“布瓦塞爾先生呢?”

勒薩勃爾聳聳肩,說:“純粹是一個可憐蟲。無論什麽事情,一到了他的眼裏就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了。他睜著眼做夢,編瞎話。對我們來說,他是個廢物。”

卡舍蘭大聲說:“最有意思的是薩翁老頭兒。”大家都笑起來。

嫩子雞吃完後。卡舍蘭鄭重地揭開盛鵝肝醬的罐子,他說:“不知道這次做得怎麽樣。不過以前吃的都還行。”

冰淇淋上來了,糟糕的是,它變得既不像調味汁,又不像湯。

卡舍蘭感覺很掃興,本想叫仆人端回去,不過他想到了三王來朝餅,才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神秘地切餅,似乎裏麵藏著什麽極重要的秘密似的。大家都凝視著餅,在互相傳遞的時候,每個人都必須閉上眼睛取自己的一份。

那顆豆子會到誰那裏呢?每個人的嘴角都掛著傻笑,突然勒薩勃爾先生驚叫了一聲:“啊!”他捏著一顆沾滿餅屑的大白豆給大家看。過了一會兒卡舍蘭大聲說:“選王後吧!”

國王心裏遲疑了一會兒。選夏洛特小姐,不是很有策略嗎?她會為此而高興,他也會因此能夠得到她的歡心,把她爭取過來。但是他又知道人家是為了科拉小姐才請他來的。於是他把那顆豆子獻給了身邊美麗的年輕姑娘。

忽然砰的一聲響,原來卡舍蘭在開香檳酒。卡舍蘭將酒杯倒滿,他說:“一看便知酒不錯。”勒薩勃爾剛想喝一口,卡舍蘭跟著尖叫著:“國王喝酒了!國王喝酒了!”夏洛特小姐也跟著這樣尖叫著。

勒薩勃爾一飲而盡,說:“瞧我一點也不含糊!”接著,他對科拉小姐說:“小姐,該您了!”

她剛要喝酒,大夥兒便叫:“王後喝酒了!王後喝酒了!”她漲紅了臉,趕緊又把高腳酒杯放下了。

國王對王後的態度體貼而周到。晚飯結束後,卡舍蘭說:“讓傭人把桌子收拾一下,如果不下雨,我們可以到陽台上去待一會兒。”

他們來到陽台上,因為天色已黑,所以他們幾乎什麽也看不見,隻能看見一片朦朧的亮光。卡舍蘭說:“瞧,那邊發亮的地方就是伊甸園。這邊是一條大道。白天,這兒美極了。無論您到什麽地方去旅行,也不會看到比這兒更美的景致。”

勒薩勃爾問科拉:“科拉小姐,您也喜歡俯視巴黎嗎?”

她輕輕回答:“我?……是的,尤其是在晚上,我想在那些房子裏有多少幸福的人,又有多少不幸的人啊!如果我們能看見一切,那我們可以知道多少事情呀!”

他們越挨越近,直到彼此的胳膊和肩膀都碰到一起。他說:“在月光下,肯定像仙境一般美麗吧!”

她說:“我也是這樣想。如果我們能夠在屋頂上散步,那將是多麽有意思的事呀!”

接著,他又問了她的愛好、夢想和娛樂。她都逐一作了回答,她莊重、聰穎且很現實。他發現她很有見識,於是心裏想道:“如果能摟住她,慢慢輕吻她的臉頰,那該多麽甜蜜。”對處女的渴望,以及年輕姑娘的**力,使他覺得自己已經被迷住了。他覺得就這樣挨著她待著,即使連續待上幾個鍾頭,幾天,幾夜,幾星期,他都能辦到。

卡舍蘭取來煙鬥,說:“我曉得您不抽煙,所以也就不敬您了。”他頓了一下又接著說,“在這兒抽支煙可真舒服。如果我住在樓下,非悶死不可。其實,我們也可以搬下去住,因為這所有及左邊和右邊的兩所房子,都是我姐姐的。當時這幾所房子並沒有花她多少錢。”接著,他又朝著屋裏喊:“夏洛特,幾塊地皮您是花了多少錢買的呀?”

那位老姑娘便說了起來。勒薩勃爾能夠聽到的隻是一些零碎的句子:“……一千八百六十三……三十五個法郎……後來蓋了……三所房子……可以賣不少於五十萬法郎……”

每當她談到自己的財產,就非常得意。她列舉她的產業,以及花多少錢買的,現在別人出過多少錢買,她能賺多少錢,等等。

勒薩勃爾對這個十分感興趣,他轉過身來。可是他還是不能完全聽清楚,於是便回到屋裏去聽。他和夏洛特小姐談了很長時間。

一直到大約午夜十二點鍾,他才起身告辭,並答應以後有時間還會再來。

一個月以後,整個部裏都隻談論雅克——萊奧波德?勒薩勃爾和塞勒斯特——科拉莉?卡舍蘭小姐的婚事了。

現在小夫妻倆住在夏洛特小姐和卡舍蘭先生住的那一層樓上。

但是,勒薩勃爾仍放心不下的是夏洛特小姐始終不肯明確表示把遺產留給科拉。不過她說她的遺囑早寫好了,存在公證人貝洛姆先生那裏,對此她同意在“天主麵前”發誓。口頭上她也保證一定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她的侄女科拉,但是有一個保留條件。可是,不管怎樣逼她,她也不肯說出是什麽保留條件,然而她卻說這個條件極易辦到。

勒薩勃爾聽了老太太的解釋,又見她這麽固執,隻好隨她去了;而且由於他特別喜歡科拉,他的疑慮被征服了,他終於在卡舍蘭不懈的努力下屈服了。

現在是他感到特別幸福,再說,他愛他的妻子,她沒有使他有絲毫的失望。他過著安靜而單調的生活。幾個星期以後,他就習慣了,並且跟以前一樣,仍然是出色的公務員。

又一個元旦到了。這次他沒有如願以償地升級,這使他很吃驚。隻有瑪茲和皮托萊兩個人晉升;布瓦塞爾私下跟卡舍蘭說,他打算找機會在下班的時候,當著眾人的麵狠狠地揍這兩個晉升的人。然而他一直沒有這樣做。

勒薩勃爾因為沒有晉升氣得一星期都沒睡著覺。他拚命地賣力,他無限期地代理一年要醫院待九個月的副科長拉博先生的職務;他每天早去,晚回。他們還想讓他怎樣呢?如果他如此努力勤奮他們是還不滿意的話,他也會跟別人一樣,出一分力氣給一份報酬。始終把他當兒子看待的托爾什博夫先生為什麽不照顧他呢?他想把事情搞明白,決定去找科長談談。

在一個星期的上午,他走進了科長室。托爾什博夫先生正坐在一張大桌子前麵寫東西。他一見他寵愛的這個科員,便說:“您早,勒薩勃爾,身體還好嗎?”

勒薩勃爾回答:“您早,科座;我很好,您呢?”

托爾什博夫先生放下筆說:“請坐,朋友,您有什麽事?”他對待所有的科員,都非常嚴厲。

勒薩勃爾有點激動地說:“親愛的科座,我想問問您,我是否做錯了什麽事情?”“當然沒有,您為什麽提這個問題?”“因為今年我沒有晉升,所以我覺得很詫異。親愛的科座,我請您原諒我的大膽。我清楚您給了我很多照顧和預料之外的好處。我也知道晉升通常是每兩三年才輪到一次;可是您要知道,在科裏我一個人幾乎做了四倍於一個普通科員的工作,工作時間也至少多一倍以上。因此,如果拿我的工作效果和我得到的酬勞相比,您一定會發現後者遠遠不及前者!”

托爾什博夫先生有點驚訝,他考慮了一下,說:“按規矩,在科長與科員之間不允許談這種事,然而,因為您在工作上頗有成績,所以我破例回答您。今年我也曾經建議給您升一級。可是您的名字被處長勾掉了,理由是,您的婚姻給您帶來了一個美好的將來,您還可以得到一筆您那些窮同事們一輩子也攢不到的財富。總之,應該照顧到每個人的情況,這難道不是很公平嗎?將來您是個非常有錢的人,對您來說,每年多三百個法郎,根本無所謂。可是,這筆錢對別人能起很大的作用呢。我的朋友,原因就是這樣。”

勒薩勃爾尷尬而生氣地退了出來。

吃晚飯的時候,他對妻子很不客氣。她有點任性,如果她要一樣東西,必須滿足她。現在對他來說,她已經失去了的魅力;雖然她的嬌豔仍能夠挑起他的,可是有時他會有一種類似厭惡的失望感。

他的家庭生活被夏洛特攪得不愉快,因為她一直待在他的家裏,而且什麽都幹涉,什麽都想說了算。他怕惹她生氣,所以隻好耐著性子遷就她,可是那股怨氣卻在他心裏越憋越大。

當夫妻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勒薩勃爾便忍不住大叫:“你的姑姑真讓人受不了。我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聽見了沒有?”科拉卻沉著地回答:“我有什麽辦法呢?”

於是他氣憤地說:“這麽個家,真叫人心煩!”

她仍然心平氣和地說:“不錯,然而那筆遺產總是好的吧?別再發傻脾氣了,順著點她吧,你和我從她那裏得到的好處一樣多。”

他不知該怎麽回答,隻好默不作聲了。

夏洛特總想要他們生個孩子,現在她總是拿這個問題來折磨他們。她悄悄對勒薩勃爾說:“侄女婿,我希望在我死以前您能做爸爸。我要見到我的繼承人。我不相信科拉不會生育。一個人結婚,就是為了生兒育女傳宗接代。我們聖教會不讚成沒有子女的夫妻生活。我知道現在你們手裏不太寬裕,孩子會增加你們的負擔。可是,等我死了以後,你們就什麽都有了。我要一個小勒薩勃爾,聽明白了嗎?”

他們結婚十五個月以後,她還沒有實現她的願望,她開始產生了懷疑,而且越來越心急了,她悄悄教了科拉許多可行辦法。

突然一天早上,夏洛特覺得不舒服,連床都起不來。她從來沒有得過病,所以卡舍蘭很緊張,連忙跑來喊勒薩勃爾,他說:“快去請巴爾貝特大夫,再對科長說一聲,今天我不能去辦公了。”

勒薩勃爾一整天都沒能安下心來工作。托爾什博夫先生奇怪地問他:“勒薩勃爾先生,今天您怎麽了?”勒薩勃爾緊張地回答:“親愛的科座,我姑姑病得很重,我整夜陪她,累壞了。”

可是科長卻說:“有卡舍蘭陪著她就夠了,我不允許我的科員為了一點私事而誤了科裏的公事。”

勒薩勃爾急不可耐地等著敲五點。當大鍾剛一敲響,他就溜走了,這是他第一次按時離開辦公室。

由於他心裏特別焦急,所以破例雇了一輛馬車回去,他一口氣跑上了樓梯。他一進門便問:“她現在怎麽樣?”“大夫說不行了。”仆人說。

他激動地說:“真的?”他不敢走進病人的臥房,便讓女傭人把卡舍蘭叫出來。

卡舍蘭走出來。他低聲說:“情況非常嚴重。她已昏迷了四個小時。下午甚至都已經給她行過臨終聖事了。”

勒薩勃爾兩腿癱軟地坐下來問:“我老婆呢?”“她在陪她。”“大夫究竟怎麽說的?”“說是中風。也許能好,也許今晚就不行了。”“您需要我幫忙嗎?如果不需要,我還是不進去好。看到她那種情況,我心裏很難過。”卡舍蘭說:“不需要了。您回家去吧。如果有事,我隨時叫人去喊您。”

勒薩勃爾回到自己家裏。他感覺房間好像變得比以前大多了,也亮多了。但他卻坐立不安,於是走到陽台上去。

勒薩勃爾雙手扶著鐵欄杆,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他真想跳起來,大喊幾聲,因為他感覺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喜悅。對他來說,生活是多麽美麗而幸福啊!他該怎麽辦呢?他開始夢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