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遺產(3)

妻子到這來了,他嚇了一大跳,說:“我們跟爸爸一起吃晚飯,這樣可以離她近點。吃飯時可以由女傭人守著她。”

他們一起走到隔壁的公寓裏去。

卡舍蘭已經坐在桌子邊上等他們了。桌上已擺好了飯菜。

他們坐下來。卡舍蘭說:“這種日子我可不喜歡常有。讓人難受。”但他卻感覺自己的胃口很好。

可是,勒薩勃爾卻感覺心裏很悶,幾乎什麽都沒吃,他始終留意聽著隔壁那間屋裏的動靜,科拉心裏煩躁不安,不時地擦著她那淚汪汪的眼睛。

卡舍蘭問:“科長是怎麽說?”

勒薩勃爾如實地說了,可是他的嶽父還嫌他說得不夠仔細,讓他再重複一遍。

“他們知道她病了,一定都特別注意吧?”他想著當她死了以後,自己回到部裏去時的那種得意的情形,以及同事們臉上將會有什麽樣的表情。但是,他卻像責備似的說:“我並不是對心愛的姐姐有什麽不良企圖!實際上,我確實很希望她能多活幾年;但是,不管怎樣,這件事影響非常大。薩翁老頭兒也一定會忘掉公社。”

正在大家吃草莓時,病人的房門猛然開了。三個人嚇得不約而同地都站起來。女傭人不慌不忙地走進來說:“她斷氣了。”

卡舍蘭扔下餐巾,瘋狂地奔過去,科拉緊跟其後,勒薩勃爾卻站在房門口,朝病房裏遠遠望著。隻見嶽父在床邊彎著腰靜靜地聽。突然他聽見嶽父說:“完了!什麽也聽不見了。”他看見妻子跪在床邊,哭起來。這時候,他決定進去。

“完了?”他問道。

卡舍蘭回過頭來看看。回答說:“是的。”他裝出很傷心的樣子,可是對方的心思一眼就能被看穿。不知怎麽的,雙方突然地握了握手,好像是在彼此感謝對方為自己做了什麽事情似的。

於是他們趕緊忙著料理後事。

勒薩勃爾去請醫生,順便把最緊要的事盡可能辦完。

他趕快走下樓,現在他急需離開家裏人,到街上去獨自享受一番他的幸福。

所有事情都辦完以後,他沒有立刻回家,卻走到大道上去,因為他想到人群中間去品味一下夜生活的幸福滋味。他真想高興地朝路人高喊:“每年我將要有五萬法郎的收入了!”他在大街上走著,不時在櫥窗前麵停下瞧瞧貴重的衣料、珠寶、華麗的家具,他心裏暗想:“現在這些東西我都買得起啦。”

當他走到一家壽器店門口,他的腦中忽然間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她沒有死呢?如果他們萬一弄錯了呢?”

於是他又匆忙趕回了家。他進家便問:“大夫來了嗎?”

卡舍蘭回答:“來過了,他斷定她的確已經死了,並且答應出示一張證明。”

他們一同走進死人的臥房。科拉仍然坐在椅上哭。她毫不費力地輕輕哭著,這時她已經幾乎沒有任何悲痛,隻是像一般女人那樣容易流淚罷了。

當屋裏隻剩他們三個人時,卡舍蘭悄悄說:“咱們可以看看櫥櫃裏放著什麽東西。”

兩個男人把抽屜裏的東西倒空,掏過所有衣物,即使是一小片紙也不放過。一直找到深更半夜,也沒有找到任何有關係的東西。卡舍蘭問:“咱們是否就在這兒待到天亮?”勒薩勃爾勉強同意了。卡舍蘭於是決定:“既然這樣,咱們先把扶手椅搬來吧。”於是他們從小夫妻倆的臥房裏搬來了兩把椅子。

一個小時以後,三個人都挨著那具屍體呼呼睡著了。

直到天亮,那個女傭人進來時,他們才醒來。卡舍蘭說:“我迷糊了將近半個小時。”

勒薩勃爾說:“是的,我知道。我連一秒鍾都沒有睡過;隻是閉上眼睛養了養神。”

科拉回到自己的家裏。

勒薩勃爾假裝無所謂地問卡舍蘭:“咱們何時去到公證人那兒看遺囑?”

“這個……如果您願意的話,今天早上去吧。”

“要不要叫科拉一起去?”

“也許那樣比較好,因為繼承人畢竟是她呀。”

“那我就去告訴她準備一下吧。”

勒薩勃爾走了。

當卡舍蘭和勒薩勃爾夫妻倆身穿重孝,麵帶悲傷地來到公證人那裏的時候,貝洛姆先生的事務所剛剛開門。

公證人接見了他們,卡舍蘭說:“先生,我是夏洛特?卡舍蘭小姐的弟弟,您一定不認識我。這是我的女兒和女婿。昨天我的姐姐過世了,我們想明天下葬。因為您是她的遺囑保管人,所以我來問您一下,關於下葬的事情,她生前是否有什麽囑咐,或者您是否有什麽事情要通知我們。”

公證人從抽屜中取出一個信封,拆開信封,從中抽出一張紙來,說:“先生,這是遺囑的一個副本,另外一份由我保管。我現在就把遺囑內容告訴你們。”

他念道:

維克托裏娜——夏洛特?卡舍蘭,今立遺囑如下:

我把約值一百二十萬法郎的財產,全部留給我的侄女塞勒斯特——科拉利?卡舍蘭婚後所生的子女。在長子或長女成年以前,其父母享有財產收益的權利。

以下各條規定了子女每人應得部分,及子女他們的父母去世前能夠享用的部分。

假如在我去世以後,我的侄女仍無子女,我的全部財產由公證人保管,期限為三年。在此三年如果她生了孩子,上麵所立遺囑將依然有效。

要是我去世後三年內科拉莉仍無後嗣,我的全部財產將由公證人經手分配給下列所開列的窮人和慈善機構。

貝洛姆先生念完後把遺囑遞到卡舍蘭的手裏,現在他已愣住了。

公證人又解釋幾句。“卡舍蘭小姐的事情,”他說,“她第一次跟我談到打算這樣立遺囑的時候,就向我表示她非常希望看到一個屬於她的血統的繼承人。我也曾不斷地勸她,可是她的意誌卻非常明確。而且,這種意誌是建立在一種宗教情感上的,在她看來沒有子女的結合是上天詛咒的表現。最終我也沒能使她改變主意。對這件事我感到非常遺憾。”然後他又笑著對科拉說:“我相信死者的願望很快就能實現。”

他們沉默無語地朝家裏走去。科拉的悲傷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樣無情無義的姑姑,哪值得哭她啊。勒薩勃爾也恨之入骨,最後他對卡舍蘭說:“把遺囑給我,讓我親眼看看。”他停在人行道上,任憑來往的行人推他撞他,他仍一步不動地逐字逐句地研究著遺囑。其他兩個人站在距他幾步遠的前方,默默地等著他。

他看完遺囑以後,還給卡舍蘭,說:“毫無辦法了。她騙得咱們真苦!”

卡舍蘭氣憤地回答:“生孩子是您的事情呀!您明知她一直盼望一個孩子。”

勒薩勃爾聳聳肩。

他們回到家裏,一幫靠死人混飯吃的人在等他們。勒薩勃爾怎麽也不想回到自己的家裏,卡舍蘭對每一個人都發脾氣。

科拉悄無聲息地關在自己房裏。一個小時後,卡舍蘭來敲勒薩勃爾的房門,同時隔著門說:“親愛的萊奧波德,我想跟您談談,無論怎樣,我們應該商量一下。我想,不管怎樣,喪事也要辦得體麵點兒,不能讓部裏的人起疑心。至於費用,我們想想辦法。更何況事情還沒有到絕望的地步。您結婚沒多久,您不會沒有孩子的。您如果加把勁兒就行了。咱們先把眼下的事處理完。您一會兒到部裏去一趟,好嗎?我現在就去寫訃聞上的姓名和地址。”

勒薩勃爾隻得承認他嶽父的話有道理。

吃中飯時,科拉出來了,態度極為冷淡,好像發生的事跟她毫無關係。

吃完飯,她便回到自己屋裏去了。勒薩勃爾去海軍部了,卡舍蘭坐在陽台上吸煙。

卡舍蘭望著遠處的山丘,想到了寬闊、平緩的塞納河,在山丘腳下流淌;如果趴在河邊樹蔭下的草地上,朝河裏吐口唾沫該有多舒服。這意外的不幸帶來的痛苦感覺,使他渾身不舒服;正因為過去對此所抱的希望太大,等的時間也太久,所以這個不幸也特別沉重,特別殘忍。他不禁大喊:“該死的東西!”

屋裏傳來了殯儀館的人的喧鬧聲,釘棺材的聲音。自從公證人處回來後,他一直沒去看他姐姐。

不過,他想事情還沒有到完全絕望的地步。他的女兒為什麽不能生孩子呢?她結婚剛不到兩年呀!他的女婿看上去也是精力充沛,身體結實而健康。他們一定會生孩子!

勒薩勃爾走進海軍部,偷偷溜到自己的辦公室裏。他看見桌上放著一張紙條,寫著:“科長找您。”他感到反感,擺了擺手。突然他又產生了一股往上爬的強烈。

他趕緊去見托爾什博夫先生。他裝出非常傷心的樣子。不過,在遭到嚴重打擊以後,他臉上的確流露出沮喪痛心的表情。

科長抬起頭,問:“我等了您一上午。您為什麽沒來?”勒薩勃爾回答:“親愛的科座,非常不幸,我的卡舍蘭姑姑去世了,這會兒我正是來請您參加明天的葬禮的。”

托爾什博夫先生頓時用有點尊敬的口氣說:“既然是這樣,親愛的朋友,那就不一樣了,謝謝您。因為您一定還有許多事要辦,所以我準您的假。”

勒薩勃爾為表明自己對工作負責,說:“謝謝您,親愛的科座,一切都辦完了,我打算等下了班再走。”

然後他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去。

消息傳開後,各個科室都有人來,確切地說是來向他表示祝賀;同時,還想看看他的表現怎麽樣。他像個演員似的十分有分寸地對付他們,這令他們禁不住感到驚訝。有人說:“他這個人真謹慎。”也有人說:“其實一樣,總之他心裏很高興。”

瑪茲放肆地問他:“現在您知道遺產的確切數目了嗎?”

勒薩勃爾默然地回答:“噢,還不知道。遺囑上說大概有一百二十萬法郎。我知道,是由於公證人一定要把一些有關辦理喪事的條款通知給我們。”

大家都以為勒薩勃爾不會再待在部裏了。每年有六萬法郎收入,沒人會再當小職員抄抄寫寫。他如今是個有身份的人,想幹什麽就可以幹什麽。有人猜想他可能進行政法院;又有人認為他準備競選議員。科長已經在等著把他的辭呈轉給處長。

部裏的所有人都來送喪,他們認為喪事辦得不夠隆重。不過流傳著一種說法,說是卡舍蘭小姐自己主張這麽辦的,這是遺囑上寫著的。

卡舍蘭第二天去上班了,勒薩勃爾先生得了一個星期的病以後,也來辦公了。他雖然顯得臉色蒼白,但還是跟以前一樣勤懇負責。幾乎可以說他們的生活中沒有發生任何變化。有人隻注意到他們故意擺闊,抽上了雪茄。沒多久,別人又獲息他們在巴黎附近租了別墅,打算到那兒去消夏。

大家都這麽想,他們和那個老太婆同樣吝嗇,這是他們的家風。有這麽多財產,還留在部裏,真有點不像話。

這了一陣兒,大家也就不再去想他們了,他們是什麽樣一種人,別人已經看透了。

勒薩勃爾跟在夏洛特姑姑的靈柩後麵,腦子裏始終不忘那一百萬法郎。

他不斷地問自己,我已經結婚兩年,怎麽還沒有孩子呢?一想到他們夫婦倆可能永遠不會有孩子,他就嚇得心裏亂跳。

勒薩勃爾下了決心,不管怎樣也要當爸爸。

可他回到家裏就覺得不舒服,失望帶來的打擊影響到了他的健康。

醫生說病情很嚴重,叫他絕對休息,即使病好了,還得調養好長時間。

可一個星期後,他卻到部裏辦公去了。

他覺得身體還不舒服,不敢和妻子同房。他希望在身體健康、精神愉快、體力充沛的時候再進行。他於是就吃補藥,吃生牛肉,回家時,走很長的路以便鍛煉身體。

他的健康並未很快恢複,所以他希望到巴黎郊外去度過炎熱的季節。他相信野外的新鮮空氣對他的體質很有好處。到鄉下去住一段時間,準能產生驚人效果。他的信心也就恢複了。他一再點撥他嶽父說:“等咱們到了鄉下,我的身體好起來,就不用愁了。”

他們在貝宗村租了一所小房子,三個人都搬到那裏去住。

科拉非常感動,她已猜到了他的計劃。對他們來說,如同又回到了訂婚的時期,他們又共同等待著愛情的熱吻。他們互相需要,但是又互相拒絕,因為有個更強烈的願望,即那幽靈似的一百萬法郎在推動他們,又攔阻他們。

卡舍蘭滿懷希望,逐漸地放下心來。他生活得異常快樂,酒喝得爽快,飯量也不小,在黃昏時,他感到心頭湧起陣陣詩興,他常說:“看了這些東西,我不得不相信天主。我這兒似乎揪緊了。”他指著心窩說,“我感到心煩意亂,我變得很可笑,就像被人浸在澡盆裏似的,真想大哭一場。”

勒薩勃爾的身體好轉了,他覺得已有很久沒有像此刻這樣精力旺盛了。

他認為時刻已經到來。這是一個真正的新婚之夜。

隨後就是充滿撫愛和希望的蜜月。

接著,他們發現他們的嚐試沒有任何結果。

這既是一個失望,又是一個災難。不過勒薩勃爾沒有徹底絕望,他拿出了罕見的力量堅持下去,他的妻子被同樣的願望驅使著,被同樣的憂慮威脅著,想盡辦法協助他試驗,不斷地挑逗他來吻她,激起他日漸低落的熱情。

他們在十月初回到了巴黎。

他們的日子變得不好過了。他們的嘴上總掛著不中聽的話。卡舍蘭也用惡毒、粗魯的諷刺來折磨他們。

遺產無法得到了,這一個念頭不停地追逐糾纏他們,挑起他們之間的怨恨。科拉不給她丈夫好臉色瞧。卡舍蘭每頓晚飯都重複著:“假如我有錢的話,早就兒女成群了……一個人窮了,就該理智點。”他對女兒說:“你肯定像我,可是……”說到此處,他就輕蔑地看看女婿。

勒薩勃爾就如同一個很有教養的人來到一個粗俗的人家,從不爭辯。部裏的人都發覺他氣色不佳。科長有一天問他:“您沒有生病吧?我感覺您有點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