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遺產(4)

他回答:“沒有生病,親愛的科座。我大概有點累了。我近期做了好多工作,您也許能看得出。”

他堅信自己在年底肯定會升級,有了這個希望,他又恢複了往日裏模範公務員的勤勞生活。

哪知他僅得到一筆很少的獎金,比每個人都少。

勒薩勃爾跑去找科長,並且第一次改口稱呼他“先生”。“先生,如果得不到任何報酬,我這樣工作,還有什麽用處呢?”他問道。

托爾什博夫露出了不高興的神色,他說:“勒薩勃爾先生,我已經告訴您,我不想在我們之間談這一類的事。我再和您說一遍,拿您現在的財產和您的同事們的貧困一比,您提出如此的要求,是不應該的……”

勒薩勃爾再也無法忍受了:“先生,我什麽也沒有!我姑姑把她的財產都留給我的第一個婚後生的子女了。我嶽父和我,都是依靠薪水過日子。”

科長一驚,回答:“就算您今天什麽也沒有,以後您還會有錢的;因此事情還是一樣。”

勒薩勃爾退了出來,沒有升級比沒有得到那一百萬法郎還要令他傷心。

幾天以後,卡舍蘭剛到辦公室,小白臉瑪茲就笑嘻嘻地走進來;接著皮托萊眼睛裏閃著光來了;後來布瓦塞爾也推開門,非常興奮地走進來,一麵嘿嘿笑著,一邊心照不宣地看看別的同事。薩翁老頭兒不停筆地在抄寫。

卡舍蘭一邊登記公文,一邊大聲念著:“土倫為‘黎塞留號’軍官食堂炊具事。——洛裏昂為‘德塞克斯號’潛水衣事。——布雷斯特為試用英國帆布事!”

勒薩勃爾走進來了。他如今每天上午都要來取有關的公事,他的嶽父不再叫勤務員為他送去了。

他翻著公文,皮托萊心裏高興得實在無法控製了。他對司書說:“喂,薩翁老頭兒,您這一輩子裏肯定學到了不少東西吧?”

老頭兒認為他們要和他開玩笑,又打算提起他妻子的事,因此沒有理他。

皮托萊又問:“您有了幾個孩子,那肯定有生孩子的秘訣了?”

老頭兒說:“皮托萊先生,我不喜在這方麵開玩笑。我娶了個缺德的女人。我掌握她不規矩的證據以後,就和她分手了。”

瑪茲用非常隨便的口氣問:“您抓到過好多次證據,是這樣嗎?”

薩翁老兒一本正經地回答:“是的,先生。”

皮托萊又開口了:“您還是作了好幾個孩子的父親,據說您有三、四個孩子,對嗎?”

老頭兒滿臉漲得通紅說:“我的老婆的確是生了三個孩子,可我有理由斷定第一個是我的,但是其他兩個我不承認。”

皮托萊又說:“確實,人人都說第一個是您的。能有一個孩子已很不錯了,而且應該心滿意足了。我敢打賭,勒薩勃爾假若能像您那樣,即使是隻生一個孩子,也就會非常高興啦。”

勒薩勃爾聽清楚他們是在攻擊他,心裏既慌張,又生氣。出於自尊,他打算留下來,他推測究竟是誰泄漏了他的秘密,他想起跟科長說過的那番話,馬上就看出要是他不願意做整個部裏的笑柄,就得拿出點顏色來給他們看看。

布塞瓦爾模仿街頭小販大聲叫道:“生孩子秘訣,十個生丁,兩個蘇!來買薩翁先生傳授的生孩子秘訣,內容豐富精彩!”

除了勒薩勃爾和他的嶽父以外,其餘的人都笑了。皮托萊對收發說:“卡舍蘭,您怎麽啦?您平時的興致到哪裏去了?薩翁老頭兒和他的老婆養過一個孩子,似乎您覺得一點也不值得奇怪似的。我呢,我覺得非常可笑,這不是人都能辦到的呀!”

勒薩勃爾假裝在一件一件地看公文,但是他的臉色變得紙一樣白。

布瓦塞爾又喊起來:“對繼承人獲得遺產非常有用,十個生丁,兩個蘇,趕快來買!”

瑪茲認為這種開玩笑的方式很下流,他本人對奪走了他發財夢的勒薩勃爾也充滿怨恨,因此直接地問勒薩勃爾:“這是怎麽回事呀?勒薩勃爾,您的臉色白得厲害!”

勒薩勃爾瞪著這個同事。他嘴唇顫抖著,想說幾句尖刻的俏皮話,但是沒有想出來;就回答說:“沒有什麽。可是看到您這股賣弄聰明的勁兒,我倒有點吃驚。”

瑪茲笑著說:“朋友,這僅僅是盡力罷了。我們也和您一樣,並非在每件事情上都能成功的……”

突然爆發出一片笑聲,打斷了他的話。

勒薩勃爾說:“我不明白。我在哪件事上沒有成功?”

瑪茲和顏悅色地說:“我知道,您平時無論什麽事都可以成功。因此我剛才不該提您,況且,我們談的是薩翁老頭兒的孩子,您就沒有孩子。既然您無論什麽事都成功,那就很顯然了,您沒有孩子,肯定是不願意要孩子。”

勒薩勃爾聲色俱厲地問:“這和您有何相幹?”

瑪茲聽到故意找碴兒的口氣,提高了嗓門說:“喂,您這是幹什麽?客氣一點,否則,我要找您算賬的!”

但是,勒薩勃爾氣得全身發抖,已經不能控製自己了:“瑪茲先生,我不像您,我不是小白臉,更不是自命不凡的花花公子。請您從今以後再也不要跟我說話。我沒必要與您和您一類的人打交道。”他用挑釁的眼光望望布瓦塞爾和皮托萊。

瑪茲明白了真正的力量在鎮靜和諷刺裏,可是,他的虛榮心受到了傷害。他想狠狠打擊對方一下,因此雖然眼睛裏冒著怒火,還是用好心相勸的關切口氣說:“勒薩勃爾,您過分了。但我了解您的煩惱;為了這一點兒小事,為了如此簡單而容易辦到的小事,失掉一筆財產,會叫人不高興的……要是您願意的話,我會幫您這個忙的,看在我們是朋友的份上,分文不取。僅僅五分鍾的事兒……”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勒薩勃爾就抓起薩翁老頭兒的墨水瓶猛地摔到他的胸口上。墨水濺了他一臉,沒想到他眨眼之間就成了一個黑人。他轉動著白眼珠,奔過來,舉起手想打下去。但是卡舍蘭擋住了自己的女婿,抱住瑪茲,用拳頭不停地捶他,把他推到了牆邊。瑪茲掙脫身子,打開門,朝他們兩個人大喊一聲:“有種的就等著!”然後跑了出去。

皮托萊和布瓦塞爾也跟著他走了。

瑪茲剛一回到辦公室,就試著想把墨水擦幹淨,但是沒有成功,那種所謂永不褪色的紫墨水潑在了他臉上。他又氣又急,用手巾使勁地擦臉。不過越擦越黑,而且黑裏透紅,因為皮膚已經擦得充血了。

瑪茲垂頭喪氣地說:“此時需要解決的是事關榮譽的問題。你們願意不願意做我的證人,向勒薩勃爾先生問一問,是正式道歉解決呢,還是武鬥解決?”

兩個人滿口答應,對這種事他們都是外行。最後,他們決定去和一位剛調到部裏來的海軍中校商量商量。可是他也不比他們強,他勸他們去找勒薩勃爾,讓他也委托兩個朋友跟他們碰頭。

勒薩勃爾看見這兩個人走進來,很不禮貌地問:“你們來幹什麽?”

皮托萊回答:“先生,我們受了瑪茲先生的委托,來問您對於您向他犯下的粗暴行為是賠禮道歉解決呢,還是決鬥解決?”

但是,勒薩勃爾的怒氣還沒有平息下去,他大聲說:“什麽!他侮辱了我,還要來找事?告訴他,我看不起他,無論他說什麽,做什麽,我也看不起。”

布瓦塞爾說:“先生,您這是逼著我們把事實經過在報紙上公布出來,那對您可不利。”

皮托萊很狡猾地補了一句:“對您的名譽和前程都十分不利。”

勒薩勃爾驚慌失措地望著他們,怎麽辦呢?他想起了拖延時間,就說:“先生們,我將在十分鍾之內答複你們。你們希望在皮托萊先生的辦公室裏等回信嗎?”

等到隻剩下他自己時,他朝四周看看,似乎要找人替他出個主意或者保護他。

他不知如何是好,就跑去找科長,請他出主意。

托爾什博夫先生大吃了一驚,他也說不出個辦法來。他連忙說:“我無法對您說什麽。這是有關您個人榮譽的問題,您要不要我寫張條子給布克艦長?他能夠給您出個主意。”

勒薩勃爾就趕緊去找這位艦長。艦長甚至同意當他的證人;他又找了個副科長做第二個證人。

布瓦塞爾和皮托萊一直等著。

大家莊嚴地行了禮,坐下來。皮托萊第一個發言,把情況介紹了一遍。艦長聽了以後,回答:“事情雖很嚴重,但是我覺得還沒到無法挽救的地步;這全要看雙方的願望是怎樣的。”他想從中取樂。

他們討論了好長時間,認為兩方都該道歉,討論中,一共擬了四封信稿。假如瑪茲先生表示開始並沒有侮辱勒薩勃爾的意思,那麽勒薩勃爾先生也應該承認不應該拿墨水瓶砸人,應該為自己的冒失行為道歉。

隨後,這四個代理人就回去見他們的委托人。

瑪茲雖然料到對方可能讓步,但是想到一旦非決鬥不可,心裏也異常緊張。

他看了看交給他的信,非常滿意地說:“在我看來,這也非常體麵了。我願意簽字。”

勒薩勃爾也接受了證人寫的信,他說:“既然這是他們的意思,我也隻得同意啦。”

四個代表又重新碰麵。交換了信件後,他們莊重地互相鞠躬;事件解決,他們也就分手了。

部裏從未如此熱鬧過。職員們紛紛以各種方式互相打聽消息。

聽說事情解決,大家都感到非常失望。有人說:“勒薩勃爾的孩子依然沒有到手呀。”

然而,就在一切都似乎結束了時,布瓦塞爾卻出了難題:“兩個冤家對頭碰見了,應該互相打招呼呢,還是彼此裝作不認識?”結果是這樣決定的:他們應該在科長的辦公室裏見麵,並且當著托爾什博夫的麵互相寒暄幾句。

這個儀式馬上舉行了,瑪茲雇了一輛馬車,趕回家去想法把墨水洗掉。

勒薩勃爾和卡舍蘭一起回去,每人都憋著一肚子氣,似乎剛才的事都是對方的過錯。勒薩勃爾一到家,就衝著他的妻子嚷道:

“我無法忍受了,為了您,還得和人家決鬥!”

她看看他,雖然感到有些驚奇,但是火氣也已經冒上來了。

“決鬥?為什麽?”

“瑪茲因為你的緣故侮辱了我。”

她走到他跟前問:“因為我的緣故?到底怎麽回事?”

他氣衝衝地說:“他侮辱了我……沒必要講給你聽。”

“但是我非要知道,你必須得告訴我,他說過我什麽話。”勒薩勃爾結結巴巴地說:“他對我說……他對我說……就是有關你不會生孩子一事。”

她一下子發作了:“我!我不會生孩子?他這個混蛋怎麽會知道?跟你不會生孩子,那是對的,因為你就算不上個男人,但是,如果我嫁給別人,無論嫁給誰,我早就兒女成群了,哼!你怎麽不說了呀,嫁給像你這樣的窩囊廢,真是倒黴!……你是如何回答他那個畜生的?”

她把勒薩勃爾嚇壞了,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打了他。”

她吃驚地說:“他怎麽辦呢?”

“他派兩個證人來找我唄!”

她對此事產生了興趣,她對這個用生命冒險的人猛然產生了些許的敬意,她問:“你們何時決鬥?”

他回答:“我們不決鬥了,證人把事情已經調解好了。瑪茲也向我道了歉。”

她用滿懷鄙夷的眼光說:“嘿!別人當著你的麵侮辱我,你竟然讓他胡說,不願意跟他決鬥!地道的膽小鬼!”

他又來氣了:“你閉嘴,和我自己的榮譽相關的事,我懂得比你多。何況這兒還有瑪茲先生的信,你一看就知道了。”

她把信瀏覽了一遍,就全猜到了,冷笑著說:“你也寫了一封信?你們兩個人是互相害怕呀。啊!男人多麽膽小喲,如果換成我們女人呀……但是,被侮辱的是我,是你的妻子,你竟然就這樣算了,怪不得你養不出孩子。原來你在女人麵前和在男人麵前一樣……不中用。唉!我怎麽挑了個這麽好的寶貝兒!”

她望著坐在她麵前的男人,真想一下子殺了他。

她說:“你任何用處都沒有,任何用處都沒有。就拿你當科員來說吧,你也讓所有人都趕到你前頭去了。”

卡舍蘭跨進來問:“什麽事?”

她轉過身去說:“我在教訓這個小子!”

勒薩勃爾首次看清這庸俗、粗野的父女二人的真麵目。他將要生活在這兩個人中間,他意識自己的一輩子算完了。

卡舍蘭說:“要是能夠離婚多好!像嫁給一隻閹雞是的。”

勒薩勃爾聽到“閹雞”這兩個字,氣得全身發抖,他向嶽父走過去,嘴裏喊道:“出去!……出去!……這是在我家,聽見了嗎?……我趕您出去……”他抓起一個瓶子,如同舉棍子一樣舉起來。

卡舍蘭嚇得趕緊退到一邊,低聲說:“他今天究竟是怎麽啦?”

勒薩勃爾的氣依然沒有消散。他轉過身尋找妻子,他把瓶子放到櫃子上,嚷道:“至於你……你……”他找不到令人信服的理由,說不下去。

她突然笑了起來。

笑聲對他來說又是一次侮辱,他氣瘋了,猛地撲過去,左手緊掐住她的脖子,右手打她耳光。她直往後退,碰到了床,仰麵倒下,他沒放手,繼續打她。突然他直起身來,感到精疲力盡,嘴裏也呼呼直喘氣;他為自己做的這種粗野的事感到非常害臊,結巴地說:“這……這……這是怎麽回事?”

她捂著臉動也不動地仰臥在床邊。幾分鍾後,他心裏越來越急,就低聲喊:“科拉!喂,科拉!”她沒有回答,沒有動彈。她怎麽了?她這是在做什麽?尤其是她準備做什麽呢?

他的火氣全消失了。他覺得自己醜惡,像罪人似的。像他這樣的人,竟然動手打自己的妻子。他這一後悔,就軟下來了,真想跪倒,求得她的原諒。他摸摸她,她依舊沒有反應。他又說:“科拉,聽我講,是我錯了。”她就好像死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