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曆277年,3月3日。江白曲為其妹白憶舉殯,時複其姓氏,追諡號為鎮國念安公主。用皇室大禮,舉國縞素,一日寒食。

崇光皇帝為其頭戴白巾,公卿皆從著白衣。乃至於隻有九歲的靖王也騎著大馬,牽著韁繩,給這個姐姐來送葬。他有些不懂,卻也哀傷。

舉著的白幡靈旗上,左右分別寫著:“三界”、“鎮國”、“歸魂”還有崇光皇帝親筆寫下的“念安”等字樣雲雲。

那濃重的焦墨襯著纂書古樸的字體,顯得一切都那麽樸素,隻是白,沒有珠光寶氣的世俗氣,是那麽的像白憶這個人。

白曲放下筆,看著自己無比熟悉的字跡,第一次覺得著每一個字中,都有著悲哀,雖然字不多,但是卻足顯赤誠。

阿憶吾妹,時隔八載,未曾情疏,長自以心中縈懷,不必啟齒多言,然念卿之心,未嚐折減分毫。是不見之思猶可抑止,而憶卿之情,卻如決堤之江水,滔滔無絕。總白曲九折心腸,難阻此漫江心潮!天何冥冥,縱妹芳名白憶,為兄又豈能止思於徒然相憶哉?

念至此,殊好笑,笑兄魯鈍,不測天機,值此天人永隔之際,始知過往憾事,皆吾一手所釀也。為吾區區顏麵,與妹雖同居一城而八載陌路,為吾苟且傲氣,與生死攸關時刻,上不肯軟語啟齒。白曲何駑,而今唯存一縷芳魂,我悔之何用?

卿涉塵世八載,未嚐仙姿蒙塵,懸壺之名,廣布九州,遼於北漠,東及滄浪,闊涉西蜀,是以青蒼之下,後土之上,皆有妹杏林之名,普天之下,誰所不仰?三界醫仙,實人所共奉,天下為碑也。

而卿自知窺伺天機,損於壽數,卻無反於卜,是何耶?是否塵世凡俗,已無絲縷可束卿懷?憶佛手仁心,見所必救,寡於言語,而長劍未封。仙魂傲世,早已洞曉古今百年,慈心未泯,不惜舍身飼鷹,委可使龍葉拈花,釋迦笑讚。

八載晃晃,如是一夢。冷殿空寂,解者何方?數年劫數,本以為釋解之時將至,卻是萬般悲痛,撕裂心腸。阿憶有知否?於此金碧輝煌之下,所藏晦暗虛無,實是難以數計也。昨日之故事,亦盡我之錯,口縱曰形勢所困,實是沉湎權位,疏傷手足。兄俗世纏身,無奈掘地黃泉謝此重罪,唯裁一尺青絲,伴卿左右,繞卿指頭。

金座益冷,傷我肺腑嘔血,容顏益念,翳我眸目無光。九月流火一別,蒙卿不計前嫌,饋靈丹而挽水湄魂魄。而今於我,唯見卿魂魄悠悠而不之所止,其中辛酸,何複解者?是否我之業障,累卿薄命?

嗚呼無以再言,更無顏麵以晤。卿之音容笑貌,於我心海長在,夜冥回**於茫茫長空,可比皓月,輝耀九州,澤被九萬。百年之後,愚兄一命嗚呼,當赴黃泉謝生前之罪,盡未盡之情。

招卿仙魂,魂兮請歸。白曲奠。

羞愧為兄,白曲筆。

是日,崇光皇帝江白曲為其作仙魂誄,詔於九州,以祭其魂魄。

白曲從那日起,宿回了紫陽宮。他還是會去看水湄

和顏燼,但是話都少了,而朝堂上卻傳言說:“陛下自鎮國念安公主去了,做事情,卻是更果斷了……”

也不知是福是禍。

水湄那夜獨自臥在辰霄殿,卻是那麽的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她腦子裏麵,盡是白憶死時,笑著的麵容,還有白曲沒有表情的表情。

白憶的那個笑容,一點都不駭人,甚至那麽溫暖人心,而白曲的冷漠,卻讓水湄看到了他心底掩藏的傷痛。

水湄覺得自己已經幾天失眠的如此厲害,原來是因為心裏裝著的所愛之人心中不悅,她私下念叨:“是不是白曲也難以入眠?”她想到這裏,不由起身起來,那起身邊的白裳,慢慢穿好,然後係上肉色白絨邊的小襖。對鏡整理了一下容妝,對著鏡子中那個有些困,但是並不憔悴疲倦的容顏微微一笑,道:“白曲,我來看你。”

然後她沒有驚動誰,而是自己一個人,提著一盞小小的玲瓏燈,走出了辰霄殿,沒入夜色,向紫陽宮行去。

紫陽宮外,一個內侍道:“顏妃娘娘,陛下請您進去。”顏燼笑了一下,道:“謝謝。”然後提了一下下擺,緩步走入大殿之內,而此時的易水湄,卻是離這裏也不遠了。

是的,顏燼也來了,她和易水湄想的,簡直無二,她也是來寬慰白曲的。

顏燼進宮,是六年前的事情,她雖然不知道白憶和白曲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卻從文辭的措辭之間,發現了玄機,加之八年前那場宮變的影響亦波及甚廣,人在深宮,慢慢的,也就都隻曉了十之八九了,剩下的,憑借她的推演,哪裏能有什麽瞞過顏燼的眼睛呢?

隻是白曲不提,她從來不說。

江白曲著著一身青衫,看上去很單薄,似乎在深冬裏,還穿著秋日的衣裳。

顏燼看到一驚,卻沒有急於開口,而是行禮道:“陛下。”她叫的是陛下,而不是白曲,卻在意料之外,白曲轉身笑道:“哦,顏兒?怎麽今個開口,不叫我白曲了呢?”

顏燼一愣,沒想到他的笑依舊如此攝人魂魄,或許是自己對他的愛已經那麽深了。

白曲笑道:“顏兒,你是為阿憶的事情來的?”

顏燼一愣,她的眼神無以逃避,卻轉念搖頭道:“不,我是為白曲你來的?”

“哦?”白曲饒有興味的笑道,然後拉過顏燼讓她同自己一起坐下。

而這時候的水湄,已經行至紫陽宮外,易水湄一手捏著衣襟,寒風吹得她有些瑟縮,一手還拎著玲瓏宮燈,那隻手已經有些凍的發白,卻是在到門口的時候,侍衛看到,行禮道:“辰妃娘娘晚安。”

易水湄笑了一下,問道:“陛下睡了麽?”

卻是門裏的一個內侍走出來一步,行禮答道:“稟娘娘,陛下還未睡下……”他的聲音說到這裏猶豫了一下,是頓住了,易水湄察覺了這一個字的凝滯,問道:“哦,怎麽了?不妨直言無諱。”

那人又行禮道:“是,本是要睡下了,隻是方才,顏妃娘娘來探望陛下

,被陛下請了進去……”他的聲音有遲疑了,似乎不好說下去,卻是易水湄開口打破了這個僵局:“哦,是顏兒還在裏麵吧?”她的聲音落落大方,那人點了點頭,不知在說什麽。

易水湄笑了,道:“無礙的,我自過去,你們莫通報了。”

那幾個侍衛還有內侍麵麵相覷,卻不敢有異,齊聲答道:“是。”

易水麽此刻卻是心思翻覆,交織著好幾種滋味了。她的步子自然的變得輕巧,無聲,卻每邁一步,都不由自主的慢上半拍,越來越慢。走到門口,迎著光,看到顏燼的容顏,帶著點猶豫,卻是更加裝點了她的美貌。

隔著宏大的柱子,正好擋住了看白曲的視線,而顏燼望著白曲,也未注意到水湄已經在殿外,她們大約隔了五十步,不近不遠。

易水湄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麽,心底卻道:“竊言非君子行事。”她看了看顏燼,那種感覺又騰了起來,那個女子,其實和自己一樣,也是那麽的愛他。這不好麽?

這很好啊,他可以得到更多的愛。然而想到這裏,心卻是酸酸的。

可是,不是自己在那天要他對她如同往昔一樣麽?這是虛偽麽?不,這是真的,因為自己也放不下這個叫做顏燼的女子,這個姐妹。

當初顏燼的話,是解救水湄的靈藥,將她帶出了困苦危厄,自己,怎麽可以來妒忌這個女子?又有什麽要妒忌的?

水湄笑了,突然笑了,刹那間,她明白,其實顏燼來,和自己的目的是一樣的,一樣是來寬慰白曲的,是了,自己難以入睡,難道顏兒就不會輾轉反側麽?

水湄笑了,抬頭看著空中那明亮的月,歎了口氣道:“既然顏兒來了,我何必再去擾她們?”她微笑著,慢慢向外麵走出去。

“白曲,其實公主早已經料到了不是麽?”

“……”

“若然並非如此,公主何必留下這手書來倍增陛下的遺憾?”

“也許吧。”白曲的話變得有些少,提到白憶,他是那麽的難以開口。都是歉疚。

顏燼笑了,笑的很淺道:“白曲,其實你無須自責,因為,就在你帶著水湄去找她的那一夜,她不是在等你麽?公主什麽都知道,懸壺,是她自己的選擇,白曲,你也會在誄文裏寫下‘於此金碧輝煌之下,所藏晦暗虛無,實是難以數計也’之類的句子,那麽以公主的智慧,難道不知?”

是了,顏燼說的很對,又一次對了。

白曲看著顏燼的眸子,那折射著火光的紅,好像血絲,又好像希望,淡淡的笑了,用一個相仿的笑,來回應顏燼的心思。

“那就是公主自己選擇了的路,陛下何必……”

“我何必違拗她的本心?”白曲笑了,這個笑有點蕭索,卻是說中了顏燼心中所想,顏燼頓了一下,沒再開口,隻是閉眼點了點頭。

那一夜,水湄睡得無比踏實,因為她知道,有顏燼在寬慰白曲,自己不用擔心了。一覺到天明。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