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川旅館“筒井屋”的店主從賬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賬房就在大門旁邊,而店主的房間則在走廊的盡頭。那個房間和客房不在一處,必須走過廚房和服務生的房間才能看見。

今晚早些時候來了些客人。這家旅館就在品川站旁邊,地段很好,平時生意也很紅火。

店主拉開紙門,走進屋裏。他在六疊大的房間中央站住了。

牆邊擺著一張陳舊的寫字桌。他沒有娶妻,平日裏的飲食起居都靠店裏的女服務生照應。不過這個房間永遠都由店主筒井源三郎親自打掃。房間裏整潔幹淨。如此一絲不苟,並非因為他天生有潔癖,而是由於他過去受過嚴格的訓練而養成的習慣。

筒井源三郎站在原地,濃眉下的雙眼注視著寫字桌。吊在天花板上的電燈泡發出亮光。他突出的顴骨在臉頰上形成黑色的陰影。

他環視四周,表情十分嚴肅。這裏是他的房間,平時他再三囑咐服務生不要進屋。

然而,筒井源三郎卻發現這間房裏的感覺和自己離開的時候不太一樣。照理說他不在房間的時候,屋裏的空氣應該會沉滯不動才對,可現在並不是這樣,就好像有人進過屋,攪動了它。

店主仔細端詳著桌上的東西。桌邊擺放著賬簿、墨水瓶、鋼筆、和平牌香煙、鉛筆、信紙——這些東西看似平常,其實店主都在上麵留下了印記。比如,他會記住賬本的厚度和形狀、墨水瓶和鋼筆的角度、信紙的傾斜度等,這些都有他自己的講究。如果有人趁他不在房裏的時候動過這些東西,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疊在一起的賬本並沒有變亂,墨水和鋼筆的位置也沒有變。信紙的位置雖然沒有變,但感覺不太一樣。也就是說,有人曾翻開信紙,查看其中的內容。封麵和下方的紙有些錯開,不是很整齊。

店主拉開紙門,對著走廊喊道:“阿米!阿米!”

二樓傳來住客的吵鬧聲。店主一邊拍著手,一邊再次喊著女服務生的名字。

遠處的女服務生答應了一聲。長著圓臉的女服務生紅著臉,一路小跑地趕來了。

“老板,您叫我啊?”

“進來吧。”

店主讓女服務生進了屋。

“我不在屋裏的時候,有沒有人進過屋?”

他的眼神自然而然地銳利起來。

“沒有啊。”

女服務生察覺到了店主嚴肅的神色,呆若木雞。這位正是添田前來采訪的時候,回答有關被害的伊東忠介情況的那位女服務生。

“阿房呢?”店主又說出另一位服務生的名字,“她進來過嗎?”

“我沒注意,不過您在賬房的時候,我們倆都在客房裏招呼客人呢,阿房想來也抽不開身啊。”

店主陷入沉思。

“榮吉呢?”

“在外頭呢。”

“這樣啊……”

“老板,難道屋裏丟東西了?”女服務生問道。

“不,沒丟東西……”

女服務生一臉迷茫地看著店主。

“算了算了。要是沒人來過就算了。你也知道,這個房間一直是我自己打掃收拾的。”

“老板,您不在的時候我們可沒進過屋啊。”

“好了好了,你去招呼客人吧,沒事了。”

店主打發走了女服務生,關上身後的紙門,坐到了寫字桌前。

他拉開抽屜,仔細審視。抽屜裏放著各種各樣的東西,但沒有被人翻過的痕跡。

店主從口袋裏掏出一根煙,劃了根火柴,開始吞雲吐霧起來。這根煙,他抽了好久好久。

走廊裏傳來服務生的腳步聲。客房裏有兩三個男人正在歡笑。

好像有位女服務生正帶著客人前往浴室。夜裏八點到十點是旅館最忙碌的時候。

店主聽著這些響聲,把煙蒂掐滅在煙灰缸裏。他站起身,朝壁櫥走去。拉開紙門,隻見裏頭放著他自己專用的被褥。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就像軍隊中一樣。

店主把手伸進被褥裏摸索了片刻,掏出一個小紙盒,看上去像是放手帕的小盒子。不過因為被褥的重量,那紙盒的蓋子有些癟了。

他把盒子放在寫字桌上,打開盒蓋,隻見裏頭裝著好幾張信紙。他把信紙攤開在桌上。總共有四五張,好像是一封沒寫完的信。

店主從頭看起,不時刪去幾句話,又添上幾筆,然後順勢繼續寫了下去。

他弓著背,專心致誌地寫信。鋼筆不時停頓,這時他就會抽根煙,思考該如何下筆。那陰鬱的表情並非昏暗的光線作祟。深深的皺紋集中在他的額頭。

突然,走廊傳來一陣腳步聲。他趕忙用其他信紙蓋住自己正在寫的那幾張,屏息凝神地聽著外頭的動靜。

“老板。”紙門外的女服務生喊道。

“怎麽了?”他回過頭,瞪著紙門拉開的縫隙。女服務生探出個頭來,戰戰兢兢地看著店主。

“有事快說。”

“是這樣的……楓之間的客人說那房間太小了,能不能換一間大的……”

“那間房今天晚上十點已經有人訂了,你給我推了吧。”

“我說了,可是客人很堅持,一定要換……”

“給我推了。”店主大聲說道。

“那……就讓他們忍一忍?”

“不,別讓他們住這兒了。”

“啊?”

“讓他們走。一分錢都不要,讓他們走。”

店主的聲音裏透著怒火。女服務生嚇了一跳,沒敢答應老板就走了。平日裏溫厚老實的老板,怎麽會莫名其妙地發火呢?

店主把視線轉回信紙。他提起筆,繼續寫信。

之後,他花了將近一小時寫完了信。算上之前寫好的那幾張,總共有十多張信紙。看來他在這封信上花了很長時間。

店主從寫字台的抽屜裏抽出了一張信封。

他小心翼翼地寫下地址,把信封翻個身,寫上了寄信人的名字,然後整齊地疊好信紙。

突然,他雙手停了下來,外麵有什麽動靜。他趕緊把信藏在賬本裏,手忙腳亂地把信封塞在賬本下麵。

店主站起身,拉開紙門。白色的燈光灑在門口的八角金盤葉片上。

“誰啊?”店主盯著燈光照不到的黑暗地麵。

“是我,榮吉。”穿著號衣的男子蹲著抬起頭,隻有他的臉照到了燈光。

“是你啊。”

四十五六歲,臉色黝黑的男人。之前添田來店裏的時候,也在路上見到了他。

“你在幹嗎?”

“哦,水溝堵住了,我就想來清理清理,白天一直沒空……”

“這樣啊……你一直在那兒嗎?”

“沒,我剛過來,正弄到一半呢。”

“辛苦了,不過今天晚上的客人多,你還是去門口那兒幫忙吧。”

“知道了。”

“打掃衛生還是趁白天弄好,畢竟亮一點。”

店主拉上了紙門。

他站在原地,聽著屋外的動靜。雜工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好像碰到了門口八角金盤樹的葉子,葉子沙沙作響。

他走回寫字桌旁,把折好的信紙裝進信封,在信封上塗了許多糨糊,又從另一個抽屜裏拿出郵票,在信封正麵的角落裏整整齊齊地貼了兩張,就像是郵票從一開始便印在信封上一樣。

他站起身,把信塞進口袋,輕輕拉開紙門。他本能地看了看走廊,隻看見遠處有女服務生的身影閃過。他走到了旅館大門口,穿了雙給客人用的杉木木屐。木屐上還有四角形的燒印,寫著“筒井屋”三個字。

“老板,您上哪兒去啊?”路過的紅臉女服務生見狀不禁問道。

“嗯,出去走走。”

店主走出了門。

旅館門口正麵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大鍾,黃銅色的鍾擺緩緩搖動。指針指著晚上九點四十二分。

走出大門之前,店主的動作還是慢吞吞的。可一旦離開家門口,他就撒腿跑了起來。木屐的響聲在路上回響。迎麵並肩走來三個年輕人,其中一個趕忙躲開。

“那大叔瘋了啊!活得不耐煩了!”

他望著店主的背影,咋了咋舌。

筒井源三郎終於跑到了兩百米開外的郵筒。這裏雖然是品川,但畢竟是偏僻的小路,行人很少。這裏是一條坡道的盡頭,再往前走就是昏暗的住宅區了。

店主從口袋裏掏出信封,塞進郵筒。他有些猶豫,遲遲不肯放手。終於,他還是聽見了信封掉進紅色郵筒的聲音。他的表情扭曲了。

他開始往家走。那步履,與寄信前完全不同。垂頭喪氣的他,仿佛正在用心回憶剛才丟進郵筒的信。

突然,眼前竟出現了自己的影子。原來是一輛車從後頭開了過來。他之所以沒察覺後麵有車,是因為那輛停在路旁的車,剛才一直都沒有打開車燈。

那是一輛漆黑的大型進口車。開到他旁邊的時候放慢了速度。

“不好意思。”

車裏的人叫住了他。駕駛座和後麵的車廂裏都沒有開燈,裏頭一片漆黑。隻有探出頭來的司機能照到一絲路燈的光亮。那是個二十四五歲的男子,臉型很長。

筒井源三郎放慢了腳步。與此同時,那輛車也在他身邊停了下來。

“我想向您打聽個事兒。”司機低頭示意道,“聽說這附近有一戶人家姓山岡,請問該怎麽走啊?”

有人問路是常有的事。估計是司機看他像本地人吧。

“山岡?”

筒井源三郎歪著腦袋思索著附近的人家。

“得,還是我來問吧。”

說著,後車廂的門開了。

如果是普通的車,隻要一開車門車廂裏的燈就會亮起來,但不知道為什麽,這輛車即使打開了車門,裏頭也是一片漆黑。然而,筒井源三郎並沒有察覺到異樣。

“不好意思。”黑暗的座位上的人開口了。店主隻能隱約看到他的輪廓。

“我們聽說有一位山岡先生住在這裏,也知道地址,可就是找不到他家的房子。他是農林省的官員。”

“這……”

店主還真是沒有印象。

“我真的不清楚。”筒井源三郎回答道。黑暗的座位上又傳來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哦,你不是筒井屋的老板麽?”一副

和店主很熟的口氣。

“啊?”店主還以為他是住過店的客人,不禁彎下腰問道,“請問您是?”

“是我啊,是我。”

對方露了個臉。可是外頭太暗了,店主實在是看不清楚。

“好久不見了。”

“請問您是哪位啊?”

“你不認識我了嗎?你再靠近點看看。”

聽到這話,筒井源三郎不禁走近了打開著的車門。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擊中了他的背部。不知不覺中,司機走下了車,繞到了他的身後。

店主失去平衡,向前栽進車廂裏,身軀卡在好幾個人腳下和駕駛席的座位之間。

他的身體又被狠撞一下。原來司機一踩油門,把車發動了起來。

有人抓住店主的衣襟,把他的上半身拉了起來。一片黑暗中,店主隻能感受到那個人的手的力量。他發現,自己被迫擠壓在了兩人之間。

“你們要幹什麽!”

他好不容易擠出聲來。然而很快,男人的手臂勒住了他的喉嚨。

筒井源三郎還以為自己會被勒死,可是勒住他的手臂並沒有繼續用力。看來這隻是對方為了阻止他大喊大叫而采取的方法。他簡直快透不過氣了。

汽車沿著住宅區的坡道飛速行駛,通過窗口的燈光,可以知道它已經駛過了好幾條明亮的馬路。那是他所熟知的城市,可是他現在已經是與世隔絕的人了。商店的霓虹燈,正在散步的人們,擦肩而過的巴士,巴士裏的乘客——誰都不知道他被綁架,正麵臨著生命危險。不遠處有一個交警亭。巡查的警員正在紅色的電燈下眺望著馬路上的景色。

“再忍一會兒就好了。”耳邊的男人輕聲說道,“你一定很難受吧。我們也沒辦法,不這樣你就會大喊大叫了。”

筒井想要用手勢告訴對方,自己不會輕舉妄動的,可雙手卻被旁邊的男子按得死死的,無法動彈。

汽車飛快地行駛著,所經之處都是他見慣的道路。小路變成了大路,又碰到好幾處紅綠燈。遇見紅燈的時候,窗邊的男子就會變換姿勢,擋住店主。

汽車駛入了目黑區。從兩旁熟悉的建築物可以判斷出,再往前走就是中目黑了。過了祐天寺,鑽過了東橫線的防護欄,店主愕然——車正往三軒茶屋的方向開去。他懼怕那個方向,是有原因的。

店主掙紮起來。

“給我老實點!”就像是訓孩子的口氣,“要是你敢出聲,我們就隻能再粗暴一點了。”

兩旁的男子都是彪形大漢,他們的話絕不是在嚇唬人。

車開到了三軒茶屋熱鬧的十字路口,又遇上了紅燈。一輛亮著燈的電車在窗邊駛過。汽車左右——不,不光是左右,汽車的前前後後都是出租車。可是誰都沒有注意到這輛車中的異樣。對店主而言,外頭的世界明明近在咫尺,而他自己卻已身陷險境。

車又發動了起來。周圍的一切事物,向後飛馳而去。

汽車沿著寬闊的馬路駛過住宅區。過了一會兒,路變窄了。透過車窗,能隱約看見經堂車站的燈光,但角度很偏。前方就是郊區那昏暗的街景。已經十點多了,還開門營業的店越來越少了。馬路上隻有開著車燈的汽車在行駛。當然,即使對麵的車燈照了進來,對方也不會注意到車裏的情況。

房子越來越少,汽車駛進了農田和雜樹林較多的地區。路況也越來越像田間小路了。

汽車溜進了一條公路岔開的小路。樹梢劃過車頂發出響聲。小路一直延伸到森林,盡頭是一片高爾夫球場,不見住宅。晚上這裏沒有人。車子隱蔽地停在雜樹林中。即使大聲呼救,也很難有人聽見。

“讓你受苦了。”勒住店主脖子的男子終於鬆了手,“到了這兒也不吵不鬧,可真是條好漢!”

“即使大聲喊了也沒用吧。”

筒井源三郎用重獲自由的雙手輕撫自己的喉嚨。

“你可真有覺悟啊,門田先生。”

對方是衝著店主說的。昏暗中,店主全身都僵硬了。

“你們是什麽時候知道的?”他平靜地問道。

“伊東忠介先生死在這裏之後,過了很長時間我們才查出來。”對方擺出一副監禁者的口氣,“我們拚命調查殺死伊東先生的凶手。因為我們知道殺害他的動機絕不單純。”

“戰爭結束之後,你們也一直和伊東前中校保持著聯係是吧?”

“一點兒不錯。”

“你們的組織叫什麽名字?”

“我們沒必要在這兒報出名諱。總之,隻要你知道伊東中校和我們小組是誌同道合,團結一致的就行。”

“你們是怎麽查出我的身份的?是伊東告訴你們的嗎?”

“準確地說,伊東先生並沒有告訴我們,曾經在中立國公使館任職的書記生門田源一郎就是品川的旅館‘筒井屋’的店主筒井源三郎。不過,他曾暗示過門田書記生在東京。我想是因為伊東先生不忘昔日與您的交情,才沒有把詳細情況告訴我們。”

“那你們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從伊東中校離開奈良,直到在世田穀郊區被殺之前,究竟住在哪裏——我們就是從這一點查起的。不,說實話,當時我們還一無所知。畢竟從地方上來東京的人會住店也是很正常的,但我們一直沒搞懂他為什麽要去世田穀。我們知道他不會被人強行帶去的。他雖然上了年紀,可是在講道館練出的柔道四段的身手還寶刀未老呢。”

“然後呢?”

黑暗中的問答還在繼續。

“所以,我們認定伊東中校被人騙去了世田穀。當然,帶他去世田穀的人,就是殺死他的犯人。而且,犯人能把如此厲害的伊東先生勒死,說明他是趁伊東先生不注意,從他身後下手的。也就是說,伊東先生對凶手並沒有戒心。這也意味著伊東先生和凶手的關係非常親密。”

“原來如此。”

筒井屋的店主——當年的書記生門田源一郎點了點頭。

“然後呢?你們立刻察覺到那就是我了?”

“不,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推測出那是你幹的。真的花了很長時間。”對方繼續說道,“實不相瞞,伊東先生並沒有告訴我們他為什麽急急忙忙跑來東京。以前他每次來東京,都會事先聯係我們,隻有這一次沒有。我們是看了報紙之後才幡然省悟的……伊東先生雖然在大和的郡山開雜貨店,但那隻是他表麵的身份。他是個懷著拳拳愛國之心的行動派。所以在戰後他故意沒有加入複活了的舊軍人友好團體,而是在地方小城過著低調的生活。他是我們意誌堅定的好同誌啊!”

男子忽然停頓下來。他臉貼車窗,在黑暗中查看著窗外的情況。

“接著說。”門田源一郎催促道。男子回過頭來。

“而我們並不明白他來東京的動機,隻知道他這次的東京之行和他的慘死定有聯係。所以我們的調查,就是從他來東京的目的開始的。”

“我們給郡山的伊東家養子寫了封信,可他也不知道養父為什麽要去東京。”男子繼續說道,“不過我們查到伊東先生在遇害前去過田園調布和青山。我們就查了查那兩個地方究竟有誰住著。原來R報社的前任總編輯瀧良精家就在田園調布,而外務省歐亞局某課課長村尾芳生家就在青山南町。於是我們有了第一階段的推測。你在中立國公使館當過書記生,而村尾是當時的副書記官。瀧良精則是二戰期間R報社的特派員,在中立國的首都待過。但是,但是!”

男子越說越激動。

“伊東中校是那座公使館的陸軍武官,所以我們就猜到其中定有隱情。讓我們起疑的是,來到東京的伊東先生沒來得及聯係我們,就跑去了青山和田園調布。看來他一定是發現了什麽讓他非常吃驚的事情。那手忙腳亂的樣子,就好像大白天撞見了死人一樣……”

門田源一郎的手臂還是被一旁的男子按著。一直在說話的男子就是剛才勒著他脖子的人。周圍一片漆黑,門田什麽也看不見。不過聽對方的嗓門,倒像是江湖好漢一樣。

“不,我剛才說的可不是比喻。伊東先生真的見到了幽靈。留在寺院芳名冊上的,正是那幽靈的筆跡……說到這兒,您應該明白了吧?我們查到伊東先生去過田園調布和青山之後,就意識到他來東京的目的和當年的中立國公使館有關……公使館的館員中,一等書記官野上顯一郎已經死了。他是一九四四年死的。對外宣稱他生了病,去瑞士的醫院住院,後來死在瑞士。當時的報紙也報道了這條消息。然而,伊東先生如此驚慌失措地跑到東京,還拜訪了瀧良精和村尾課長,我們就猜測,他是不是去求證野上一等書記官之死了呢?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可能……不過我們也是花了很長時間才得出了這個結論。當時我們還沒有推測出筒井屋的店主就是門田書記生。”

遠處傳來電車的響聲。那是一個寂靜的夜晚,周圍的人家很少,電車的聲音自然能傳得很遠。

“我們設想:野上顯一郎還活著。不然伊東先生為什麽會急急忙忙趕到東京,接連拜訪那兩人的府上呢?野上顯一郎的死在日本報紙上登載過,是白紙黑字的官方報道啊。為慎重起見,我們還去打探了一下野上家的情況,發現他的遺孀深信自己的丈夫已經死了。所以,即使野上活著回到了日本,他也沒有聯係過遺孀和其他家人。這究竟是為什麽?我們無法想象,與此同時也展開了各種調查。其中一項就是向瀧良精了解情況。可是我們去找過瀧良精之後,他就立刻離開了東京,逃到了信州淺間溫泉。於是我們第二次就直接去溫泉找了他。瀧看起來相當慌張,之後急急忙忙離開了淺間溫泉,跑到蓼科高原去了。他從報社退休之後一直擔任世界文化交流聯盟的常任理事,在我們找上門之後,他連那份工作都辭了……瀧的反常舉止讓我們起了疑心。尤其是在蓼科高原的旅館見到他的時候,我們虛張聲勢,直接問他野上在哪兒。一開始他還堅持野上已經死了,但他那滿是恐懼的表情已經出賣了他。”

“原來如此。那人雖然是知識分子,但膽子太小了。”

“是的。所以我們就從正麵進攻。最後他終於招了,他說他也不清楚,但野上的死的確有些可疑。因為當時沒有一個日本人在瑞士的醫院送野上最後一程。於是我們就追問道,如果野上的死是一場謊言,那為什麽要把活人弄死呢?”

“瀧是怎麽回答的?”

“他說他不知道!可是我們已經調查過當時野上在中立國公使館幹的勾當了。我們也有我們的消息源。沒想到啊,野上身為日本派去的外交官,竟然吃裏爬外,通敵賣國!當時日本正在跟同盟國打仗啊!”

“……”

“得知這一事實,我們心中的憤慨與驚愕簡直溢於言表。野上和當時駐瑞士的美國戰略情報局頭子還有英國的諜報部門取得聯係,企圖讓日本盡快戰敗。想到這兒我們就明白了:野上死亡的消息,其實是為了抹消他的國籍所做的手腳。我們猜想,他偷偷溜出了瑞士的醫院,逃到了英國,然後和同盟國反複協商,構思讓日本戰敗的策略。畢竟當時的瑞士已經成了同盟國情報網的老巢。尤其是美國情報機構的頭子,手段相當了得,後來還成了中央情報局的長官,深受羅斯福的信賴。而英國的諜報機構也是直接向溫斯頓・丘吉爾匯報工作的。野上顯一郎與那些家夥狼狽為奸,成了賣國賊。”

“然後呢?”門田書記生聲音很沉痛。

“這件事,日本政府裏肯定有共犯。野上書記官再怎麽厲害,也沒辦法獨自完成這件事。他肯定和政府裏的親英美派通了氣。日本的軍部還有抗戰八年的餘力,也有相應的物資儲備,卻心不甘情不願地投降了,這肯定是因為這些叛徒搞的鬼!”

“可是那……”

“等等。你肯定想說野上的叛國行為沒有那麽大的影響吧?的確,在日本戰敗這一沉重的事實麵前,很難說野上的叛國行為發揮了多少作用。但是,但是!他身為日本的外交官,在戰爭期間通敵賣國,還抹消了自己的國籍,策動帝國戰敗,這種行為絕不可原諒!我們絕不會原諒他!”男子激動地說道。

“恐怕伊東先生也一直以為野上書記官真的死了吧。然而他並沒有死,而是好端端地披著偽裝活著。而且,他現在還跑來日本玩兒了。即使不是伊東先生,隻要是個日本人都會憤慨!事到如今,賣國賊居然偷偷摸摸跑回日本了,這能不讓人憤慨嗎!”

男子在一片漆黑中繼續說道:“伊東先生去了瀧良精和村尾芳生家,質問他們,野上活著回日本了,他現在究竟在哪兒?可是他們倆還是裝做一無所知,說什麽都不知道。這隻是我們的想象,但應該八九不離十了。他們雖然對伊東先生說了謊,可伊東先生還是查到了野上的真身——那是因為這件事中還有一個關鍵人物。”

“……”

“野上和當時的海軍串通一氣。海軍對戰爭本就持有求和想法。因此外派中立國的武官中,伊東先生那樣的陸軍派和海軍派之間也是摩擦不斷。和海軍狼狽為奸的野上在諜報機關的暗中幫助下,從瑞士的醫院溜到了英國,而幫助他脫逃的還有一個人……門田,那就是你!當時應該是你這個書記生把他送去瑞士的。”

“……”

“伊東先生知道野上還活著之後,就對門田書記生起了疑心。想必他肯定找你質問過事情的真相。你最終還是沒有忍受住伊東先生的逼問,道出了實情。聽到真相之後,伊東先生憤怒了。他肯定說,你現在就帶我去找野上!伊東先生定是下了決心,要親手刺殺那可惡的賣國賊……”

遠處又傳來響聲。車裏的兩名男子把臉湊到窗邊。過了一會兒,那人又若無其事地說了起來。

“門田,你的確幫助野上逃出了瑞士,所以你在戰爭結束之後,一回國就辭去了外務省的工作。畢竟你做了這種事,沒辦法繼續留在外務省了啊……那我就繼續說下去好了。你肯定也參與了野上回國這件事。恐怕知道野上在東京的住處的,隻有你、瀧和村尾這三個人。怎麽樣?我們沒有猜錯吧?”

“就算是吧。”門田用沉重的聲音回答,他似乎已有了覺悟。

“所以,你認定怒不可遏的伊東先生對野上來說是一大威脅。不,不僅如此。若是他真的殺死了野上,當時的機密就會大白於天下。於是,你就起了殺意。”

遠處的馬路上,閃過一輛亮著車燈的轎車。

“你謊稱帶伊東先生去野上的住處,把他帶出了門。沒錯,那就是他命喪黃泉的那個夜晚。為了防止別人起疑,你們應該不是同時離開旅館的,而是分頭離開,中途會合。之後你把他帶去了世田穀的案發現場。我們猜測你們選擇了出租車,但是在距離現場很遠的地方下車,然後再走過去的。因為要是直接坐車過去,很容易被人發現蛛絲馬跡,另外,多走一會兒能拖延時間,讓天色更晚。伊東先生對你深信不疑,完全沒有防備。他放心地走在你旁邊。走到案發現場附近時,你趁其不備,從背後偷襲,用繩子勒死了他。你看,那兒就是案發現場。”

男子指了指窗外。遠處能看見稀疏的燈火,可幾乎都被農田和雜樹林的黑影擋住了。

“不過我們花了好長時間才查出你就是犯人。最大的突破口就是,伊東先生為什麽要去世田穀的郊區?當時我們還不知道筒井屋的店主就是門田書記生,自然不知道是誰跟他一起去的,但我剛才已經說了,伊東先生曾經告訴過我們,門田書記生就在東京,所以我們猜測也許是門田陪他去的,可我們完全不知道門田身在何處……我們也派人去你老家佐賀查了查,發現你辭去外務省的工作之後,在老家賦閑了一段時間,然後去了東京,之後就盛傳你病死了。這大概是村尾芳生散布的謠言吧!和抹消國籍竄逃外國的野上顯一郎的做法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我們考慮了各種條件,發現他隻去找了村尾和瀧這兩個人。我們越想越覺得可疑,就懷疑起了你的旅館。不幸的是,我們手上沒有門田書記生的照片,所以直到最後關頭,我們才發現筒井屋的店主就是門田。”

“在京都的酒店開槍打傷村尾先生的就是你們?”

“沒錯。”

“哦?那你們為什麽要打傷他?”

“這還用得著我說嗎?我們確信瀧和村尾一定知情,可是瀧逃到蓼科去了,之後行蹤不明。他怕我們怕得要死。而村尾就在我們麵前露過一次麵,之後便藏進了外務省這個大組織裏。我們必須要讓他招才行。而我們能使用的方法,就隻有威嚇了,而且這也是最有效的方法。我們的線人在他入住前一天掌握到了他會用化名登記的情報。要是我們真有心殺他,他的腦袋早就開花了。可我們的目的並不是置他於死地,隻要嚇唬嚇唬他就行了。”

“一切果然如我所料。”

“是吧?你什麽都明白。那你能不能順便告訴我野上在哪兒啊?”

“不可能。”門田書記生淡然答道,“你們也知道野上先生和我關係不一般。你們猜得很對,野上先生稱病從瑞士進入了同盟國的諜報機構,但那是為了盡早把日本國民從不幸的戰爭中解救出來……日本的敗局再明顯不過了。硬是堅持戰爭,將國民的生活進一步推向困苦的深淵的,正是伊東忠介中校那樣的陸軍強硬派!”

“那就是說,你真是野上叛逃的共犯?”

“就算是吧。我和野上先生持有相同的意見。我們暗中和在外武官裏的海軍派取得了聯係。政府內部的高官中,也有你們口中的‘叛徒’,而海軍派就幫助我們用暗號和他們通了氣。當然,光憑野上先生一個人是沒辦法逃到同盟國去的。”

突然,晃眼的亮光從窗外射了進來。

一輛車在後方停了下來,隨即關閉了車燈。

車門打開,傳來腳步聲。不可思議的是,門田源一郎兩旁的人竟對此毫無戒備。

“辛苦了。”車外的男子說道。他提起手電筒,炫目的光亮照在門田臉上。

“談完了嗎?”新來的男子問道。

“差不多了。”門田旁邊那個一直在說話的男子回答道。負責製住門田雙手的那名男子下了車,把自己的位置讓給了新來的人。

車搖晃了一下,是車外的男子坐了進來。光線太過昏暗,門田看不見他的臉。他那粗壯的手臂抓住了門田的雙手。

“老板,讓您受苦了。”男子說道。

“果然是你……”

門田在黑暗中盯著對方的臉。

“其實老板您已經注意到了吧。我也不能老以打雜的榮吉示人,還是把真名告訴您吧。我是國威複權會的總務,武井承久。順便把幹部的名字都告訴您吧。我們會長叫岡野晉一,副會長是杉島豐造。給我好好記住。不過,您的腦袋還能轉多久,已經很難說了。”

“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我早知道總有一天會變成這樣。”

“膽子還不小……喂!問出野上在哪兒沒有?”他對同伴說。

“他還沒招。”

“是麽……門田啊,你可是殺人犯啊。你在這裏殺死了我們的同誌伊東忠介先生。我們又不能把你乖乖交給警方……”

“你們要殺我吧?”

“法律規定殺人償命,反正你也難逃一死,我們就親手了結你……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你也不準備把野上的行蹤告訴我們了吧?”

“那是自然。”

“我們也不打算騙你,即使你告訴了我們,我們也不會放過你。當然我們也不準備拷問你。我們都是紳士,想等你主動回答我們。”

門田源一郎沉默了。他沒有說話,隻能聽見他粗重的呼氣聲,那“嘶,嘶”的聲音就像是煤氣管道漏氣一樣。

“我沒什麽好回答的。”

門田源一郎的聲音開始發喘。

“你真的不願意招?”武井承久問道。

“不。”半晌的沉默之後,門田如此回答道。短短七八秒的沉默,卻令門田以及綁架者感到漫長無比。

“我再問你一遍。野上顯一郎在哪兒?!那人肯定是用假名來日本的。他沒有日本國籍,說不定是用外國人的身份入境的。他用的是什麽名字?他究竟住在哪兒?”

“我不知道!”門田源一郎撂下最後的回答。

“夠義氣!”武井讚賞道,“決心可嘉。可是我們絕不會原諒你。你是殺死伊東先生的凶手。”

“我也是無可奈何。”門田痛苦地說道。

“是麽……來到案發現場,你也能理解我們的決心了吧?……我們要在這兒殺了你。要在伊東先生的英靈長眠的地方,要了你的命!”

門田源一郎的呼吸,在一片漆黑的車中發出了詭異的響聲,聽起來完全不像是人類的呼吸聲。

突然,那響聲變得異常暴烈,就像是三四個孩子在打鬧叫喊一樣——那聲音終於停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