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是個大晴天。微風拂過,天空萬裏無雲。丈夫亮一因為學校工作的關係,一大早就出門去了。

“今天久美子會帶報社記者到家裏來?”

丈夫臨走時,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妻子說的話。

“嗯,你也盡量早點回來吧!”

“嗯。”丈夫蹲著穿起了鞋,“機會難得,可我今晚可能會晚些回來。你就幫我問個好吧。”

丈夫挾起破舊的公文包出門去了。

十一點多,表妹久美子打來了電話。

“姐姐?”久美子活潑開朗的聲音從聽筒那頭傳來,“我們一點多過來行嗎?”

“哎呀,幹嗎不早點來呀?”節子說道,“我們家雖然破了點兒,招待你們吃頓午飯還是行的嘛。”

“所以才要一點多過來嘛,”久美子回答,“要是一起來你家吃飯,感覺怪怪的……”

節子倒也能理解久美子的感受。第一次帶上男朋友到表姐家吃午飯,總感覺就是承認了男女朋友這件事情,怪難為情的。雖說當下的年輕人對這一套早就滿不在乎,不過久美子在這方麵還是比較傳統的。

“有什麽關係呀,”節子說道,“我都準備好了,雖然不是什麽山珍海味。”

“真是對不起……”久美子道了歉,“不過姐姐你別費心了,我們吃完飯就來拜訪。”

“哎呀,在你家吃和在我家吃有什麽不一樣啊?”

“不是啦。添田先生還沒在我家吃過飯呢。”

久美子說完節子才明白——她的意思是,兩人在外頭碰麵,找個地方一起吃午飯,然後再去節子家。對兩個年輕人說,這樣會更輕鬆些。同時,節子也知道了久美子的男朋友姓添田。

“對不起,”久美子對著電話道了歉,“真是給你添麻煩了。”

“那就隻能這樣啦。你們可得早點兒來啊!”

從掛斷電話到下午一點,節子心裏就一直惦記著這件事兒。她十分好奇久美子會帶來怎樣一位男友。昨晚,丈夫也提過這事。不過節子從小看著久美子長大,所以內心懷著的感覺和丈夫又還不完全一樣。

烈日當空,花園裏樹木的影子也變短了。這時,久美子帶著位年輕人來到了節子家中。

初次見麵的添田,顛覆了節子對報社記者的印象。他怎麽看都與平凡的公司職員無異。唯一有些“記者氣”的,就是那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年輕人很懂禮貌,也不多話。

他取出名片遞給節子。節子一看,上麵寫著“添田彰一”四個字,工作單位是一家一流報社。

他身上穿的衣服很樸素,顏色也好,花紋也罷,都不張揚。高高的個子,稍稍凸出的頰骨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兩人果然已經吃了午飯,節子就吩咐女傭準備了咖啡和水果。添田彰一客氣地接過杯子,沒有一點記者盛氣淩人的囂張,反而像個小心翼翼的工薪族。

今天的久美子好像特別客氣,不時和添田交談兩句。節子也在一旁聽著,感覺久美子雖然客氣,但語氣還是很活潑的。

昨晚丈夫說過最近的報社記者為了抓頭條,什麽消息都不放過,可從眼前的這位年輕人身上並不能看出這種態度來。添田彰一真是一點兒也不像報社的人。

三人拉了會兒家常之後,久美子終於談到了今天上門拜訪的目的。當然,這話應該由添田彰一開口,久美子隻是做了個鋪墊而已。

“姐姐,之前我在電話裏跟你提過,添田先生啊,對姐姐在奈良碰到的事情很感興趣,能不能請你再給我們講一講啊?”

“哎呀,”節子對添田彰一微微一笑,“讓您見笑了吧?”

節子瞥了久美子一眼,眼神裏多多少少有些責怪她多嘴的意思。久美子靦腆地笑了笑,低下了頭。

“不不,我對這件事真的挺感興趣的。”

添田彰一認真地看著節子。

節子從剛見麵時就發現,他的眼睛很大,但並不會給人帶來不快,眼神反而很招人喜歡。

“久美子小姐常在我麵前提起她的父親。”添田彰一的口氣依舊彬彬有禮,“當然,根據公報而言,野上先生二戰中在國外過世應為事實。不過聽久美子小姐說,您在奈良發現了和她父親非常相似的筆跡,這件事讓我產生了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奇妙的感覺?”節子平靜地反問道。

“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添田彰一老實說道,“隻是這相似的筆跡,恰巧是在久美子小姐的父親生前非常喜歡的地方發現的,這一點讓我很是奇怪。所以我想從您口中再打聽打聽詳細情況。”

節子心想,為何這位年輕的記者會對舅舅野上顯一郎的事情產生興趣?也許是因為他在和久美子談戀愛,想多了解一下久美子的父親。可是倘若真是如此,他又何必跑來節子家,打聽在奈良發現相似筆跡的事情呢?他完全可以找久美子或是久美子的母親問啊。

“您為什麽會對這事兒感興趣啊?”節子問道。

添田回答:“目前,隻要是關於人生的事情,我全都很感興趣。”

這話有些裝模作樣,但不可思議的是,從添田嘴裏說出來就沒有那麽讓人皺眉了。也許是因為添田彰一誠實的態度吧,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說話時那認真的表情。

也是,報社的記者要是不對所有事情感興趣,還怎麽工作呢?然而節子覺得,自己發現與舅舅的筆跡相似的文字時,心中那種“不可思議”的真正含義,正被這位年輕人通過更冷靜的分析察覺出。當然她並沒有什麽根據。隻是看著眼前的添田彰一,她就會有這樣的感覺。

大致情況久美子肯定已經告訴添田了。節子就把奈良旅行中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再說了一遍。添田興致勃勃地聽著,還不時拿出筆記本寫兩句,看來這報社記者不是白幹的。事情的來龍去脈很簡單,沒多久她就說完了。

“聽說久美子小姐父親的筆跡有很明顯的特征?”聽完節子的敘述,添田問道。

“是的,舅舅年輕時一直臨摹中國一位叫米芾的書法家的字帖,特征很明顯。”節子點點頭回答。

“米芾的字我也略知一二,”青年說道,“現在會

寫那種字的人非常少。想必那本芳名冊上的字肯定和久美子父親的字很像,這才讓您立刻聯想到了他吧?”添田再次確認。

“沒錯,可是會寫這種字的人,不一定隻有他一個吧。”

“這話不錯。”添田彰一平靜地回答。

“隻是,”他接著說道,“這字是在久美子小姐的父親最喜歡的奈良古寺發現的,這一點讓我非常感興趣。不過,我雖然這麽說,可我並不覺得她的父親還活著。隻是我想借這機緣巧合,多了解一下她父親臨終時的情況,所以才鬥膽前來拜訪了。”

“這話怎麽說?”

節子盯著年輕人,表情都僵硬了。她以為這位記者在打什麽主意。

“不不,不是什麽大事……”

添田彰一誠懇而平靜地否定了節子的疑慮。

“我是個記者。之所以會犯職業病,是想多積累些有關戰時日本外交的知識。”

節子這才知道,添田彰一感興趣的並非野上顯一郎這個人,而是戰時的日本外交。

“幾乎沒人報道過戰時的日本外交官在中立國開展了怎樣的外交。戰爭結束已經十六年了,我覺得應該趁見證人尚在人世的時候采訪一下他們,把當時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

節子放心了。就好像自己周圍那緊張的空氣頓時輕鬆了下來。

“好主意,”節子誇獎道,“我十分期待您的報道。”

“不不,”添田彰一第一次低下頭,“我資曆還淺,難以擔當這麽重要的工作。”

“沒有的事,”節子搖了搖頭說,“您一定能夠勝任。”

兩人對話的時候,久美子臉上一直帶著笑容。她本就是個乖巧的姑娘,今天又是第一次帶添田彰一來節子家,話就更少了。她一直在注意著節子與添田彰一之間的對話。

“我想去采訪一下外務省的村尾先生。”添田彰一邊喝茶邊說道,“久美子小姐的母親說,這位歐亞局某課課長對這些情況最了解了。”

“嗯,他應該是最合適的人選。”節子也表示同意。

野上顯一郎擔任一等書記官的時候,歐亞局某課課長村尾先生正好是副書記官。舅舅的骨灰也是他帶回來的。要了解情況,找他最合適。

“不過,真是太遺憾了。”添田彰一的語氣還是那麽有禮貌,“久美子小姐的父親是在戰爭結束前不久去世的吧。要是能在臨終前回到日本,心中的遺憾也會少那麽幾分。”

平日裏節子也時常這麽感歎。她看了看久美子,發現她仍低著頭。

兩個年輕人在三點多離開了節子家。

秋日斜陽拉長了庭院裏樹木的影子。兩人緩緩走過種著紅色雁來紅的牆角。節子站在庭院裏,目送著兩人離開,唯有雁來紅的顏色鮮豔地留在眼底。

次日,添田彰一便請求與外務省歐亞局的某課課長村尾芳生會麵。他先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個男秘書,對方反問:“您有什麽事嗎?”

添田回答:“我想見村尾課長一麵,請問課長是否有時間。”

“課長很忙,請先告訴我您有什麽事,我會轉達的。之後我們這邊會另行通知您會麵時間。”

添田彰一說,他想親自與課長說幾句話。在添田不斷的強烈請求下,課長本人接起了電話。與之前的男秘書不同,那是個沉穩的中年男子的聲音。

“我是村尾,”對方例行公事地說道,“請問找我有什麽事?”

添田彰一再次報出自己的名字與單位,說道:“我想采訪一下身為外務省課長的您,可否請您賞光?”

“關於那些複雜的外交政策我懂得很少,您還是去采訪更高層的領導吧。”

“不不,不是那方麵的。”添田回答。

“那是哪方麵的?”

電話那頭的村尾課長的聲音並不熱情。雖然很禮貌,但卻冷冰冰的,仿佛拒人於千裏之外。這也是所有官僚的慣有腔調。

“是這樣的,”添田解釋道,“我想寫一本《戰時外交故事》,聽說村尾課長您當時正好在中立國任職是吧?”

“是的。”

“我覺得您是采訪的最佳人選,請您務必賞臉。”添田再次請求。

“是嗎……”

電話那頭的村尾課長好像在思索著什麽。他的語氣不像剛才那般冷漠了,聽著好像有戲。

“我也說不出什麽東西來……”課長終於答應了。

“今天下午三點我有空。”他想了半天才說出三點這個時間,想必是翻閱筆記本確認了日程,“不過最多隻能給你十分鍾。”

“十分鍾足夠了,太感謝您了!”添田彰一道了謝,掛了電話。

——下午三點,添田彰一走進了位於霞關的外務省。

歐亞局在四樓,他便上了電梯。

無論是電梯還是四樓的走廊,都擁擠了很多訪客。估計是來陳情的人。他撞見了好幾個十二三人一組的陳情團,走廊和馬路一樣熱鬧。

接待處的小姐帶他來到了會客室。

添田在會客室裏等了許久。他走到窗邊眺望,隻見秋日的陽光照耀著樓下寬闊的馬路,路上車水馬龍,兩旁的七葉樹伸展開美麗的葉片。

腳步聲傳來,添田彰一趕忙離開窗邊。

進屋的是個發福的男子。這體格與身上的雙排扣西裝很是相配。他的氣色很好,就是頭發稀疏了些——這是記者眼中的第一印象。

“敝姓村尾。”課長單手接過添田的名片,“請坐。”

“那我就不客氣了。”

添田彰一與村尾課長對麵而坐。接待員端來茶水後離開了房間。

“你想問我些什麽啊?”

他不僅頭發稀疏,連胡須也很稀疏。嘴角帶著極具紳士風度的穩重微笑。因為發福的關係,他的身體把椅子塞得滿滿的。

“課長您在中立國的工作是不是一直持續到戰爭結束?”

添田彰一其實知道問題的答案,隻是在這種場合,必須先向當事人確認一下。村尾課長回答:“不錯。”

“您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戰爭結束後日本的外交有多麽困難,著實不難想象。

“那是當然,畢竟當時那個狀況……”課長一臉平和。

“當時的公使正好回國了是吧?”

“是的。”課長收了收下巴,表示同意。

“成為代理公使的,或者說是代理公使完成職務的,是不是一等書記官野上顯一郎先生?”

“沒錯,正是野上先生。”

“他是在中立國過世的吧?”

“是的,真是太遺憾了。”課長平靜地說道。

“野上先生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吧。”

“那是當然。”村尾課長掏出一根煙,“我們都說是工作折了野上先生的壽。當時我還是副書記官,就在野上先生手下工作,大家為了戰時外交的事情,真是耗盡了心血。”

“當時是課長您把野上先生的遺骨帶回國的吧?”

添田彰一的問題,讓村尾課長的臉上第一次露出陰霾。

“你知道得還真清楚。”課長朝記者望去。

“哪裏哪裏,我隻是查了查當時的報道罷了。報上說您抱著野上先生的骨灰盒回了國。”

“沒錯。”課長又吐了口煙。

“聽說野上先生學生時代很喜歡運動,尤其是柔道?”

“他是三段。”

“對對,是三段。聽說他的體格也很健壯。”

“這才是最要命的。年輕時運動過頭了,反而更容易得肺病。”

“哦?那野上先生是因為肺病過世的嗎?”

“沒錯。我記得是一九四四年初吧……他的肺病越來越嚴重,醫生建議他去別處療養一段時間。就像我剛才說的,戰爭期間日本的外交工作非常困難,而艱難的工作損害了他的健康。可野上先生就是不答應。在我們其他館員的強烈要求下,他才勉強同意去了瑞士。”

課長緩緩道來,眯起眼睛,追憶起當時的往事來。

“那他是在瑞士的醫院病故的嗎?”

“嗯。我接到通知,前去領回骨灰。當時去一趟也不容易。”

“您有沒有見到那家醫院的醫生,向他打聽到野上先生臨終時的情況呢?”

村尾課長的臉上沒了笑容。原本掛在嘴邊的從容表情,突然轉化成了某種冷冰冰的東西。不過這一變化並不明顯,要是添田觀察得不那麽仔細,也許就無法發現。

課長沒有立刻作答。他的視線依然投向遠方。

“我當然問了。”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回答。

“野上先生住院了三個多月,終究還是成了不歸人。和當時的日本不同,那兒藥品很豐富,隻能說是天命吧。我也覺得他的家屬很可憐,可我們能做的也隻是把骨灰送回去了。”村尾課長看著地麵說道。

“您抵達醫院的時候,遺體已經火化了嗎?”

“是的,因為他是在我到達前兩個星期去世的。骨灰是那邊的院長親手交給我的,不過他叫什麽名字我已經不記得了。”

這回輪到添田沉默了。他望著掛在房間牆壁上的畫,畫中描繪的是富士山。這幅畫係著名油畫家所作,山的輪廓是用朱色勾勒的。

“可否給我說說野上先生臨終時的樣子?”

記者將視線轉回課長。

“聽說他走得非常平靜。咽氣之前,意識一直很清楚,總說自己在如此緊要的時刻病倒,真是太對不起大家了。也難怪啊,當時的日本也危在旦夕啊!”

村尾課長玩了個雙關語,然而課長自己也好,添田也好,都沒有露出笑容。

“當時的報紙上說,”添田說道,“野上先生身處中立國,在歐洲複雜的政局之下,輔佐公使,為推進日本的戰時外交鞠躬盡瘁。那他具體做了些什麽事呢?”

“這……”

村尾課長一瞬間露出迷茫的表情,而那種不想回答問題時裝出的曖昧微笑,也重返臉上。

“這我也不清楚。”

“可是課長您當時是副書記官啊,您不是他的下屬嗎?”

“這話沒錯,可是說實話,那些工作幾乎是野上先生獨自完成的。戰時外交與和平時代的外交不同。因為同盟國的阻攔,我們要聯係本國也是非常困難的,所以我們沒辦法一一請示上頭。有很多事情是野上先生獨自拍板,獨自行動的。他也不會向我們匯報每一件事。”

“可是,”添田沒有放棄,“課長,您是他的直屬部下,您應該知道他做了哪些外交工作啊。我想問的就是這些,不用很詳細,麻煩您給我講個大概就可以了。”

“這就難辦了。”這一回,村尾課長立刻回答,“這些事情還沒到公開的時候。戰爭已經過去很久了,但要發表這些還存在很多難處。”

“已經過去十六年了,還不行嗎?”

“不行。當時的那批人還活著,這會讓他們為難的。”

村尾課長的話語戛然而止,臉上沒有了微笑,連眼神也變了——那是說漏嘴之後悔不當初的表情。

“有人不願意公開事實?”

添田彰一緊咬不放,就好像對方正要關門的時候,他迅速把腳插進了門縫裏,打算撬開門一樣。

“您所說的究竟是誰?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不能公開的嗎?莫非當時的外交秘密還會影響現在的時局不成?”

添田用的是激將法。

而村尾課長並沒有表現出憤怒,他平靜地起身。這時,事務官出現在了會客室門口——他是來叫課長回去的。

“時間到了,我就先告辭了。”他故意掏出懷表看了看。

“課長!”添田彰一喊住了村尾,“公開野上先生當時的外交工作,究竟會讓誰為難?請您務必告訴我。”

“如果我把他的名字告訴了你,你是不是準備去采訪他?”

村尾課長望著添田,眯起雙眼,嘴角仿佛帶著一縷笑容。

“是的,視情況而定。”

“那我就告訴你吧。如果他願意見你,你就去采訪吧。”

“您願意說了嗎?”

“當然。去問溫斯頓・丘吉爾吧。”

添田彰一目送著村尾課長寬闊的背脊消失在會客室門口。眼底留下的隻有課長嘴角那帶有諷刺意味的笑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