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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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會想念十月的北京。想念那無邊無際的藍天,香山的紅葉,樹梢間跳躍的鬆鼠。想念騎著單車搖搖晃晃地行駛在白頤路上,路的中央和兩旁都種著巨大的楊樹,濃蔭如蓋,斑斑點點的陽光從茂密的樹蔭漏下,隨著涼風在我身上紛亂地閃爍,空氣裏滿是幹爽明淨的秋天氣息。

那時北大南門外的大街寬闊而幽靜,海澱圖書城的周圍是一片低矮的平房,沿街擺賣著假冒的名牌衣服與牛仔褲。軍機處胡同裏有不少價廉物美的餐館,周末的時候,我們總要在那裏吃上幾大盤的漁香肉絲和土豆絲兒,覺得生活是如此的簡單和幸福。

1995年的燕園,如今已隻存在於相冊與明信片。那時的大講堂破舊如大蓬,看電影時冷颼颼地,四麵漏風。南麵是一片柿子林,周末常有跳蚤市場,穿梭著美麗的姑娘。邊上是學三食堂,晚上就變成了舞廳。

三角地貼滿了各種標語和廣告,不少是清華男生的求偶宣言。北新商店裏永遠是過時的商品和板著臉愛理不理的營業員。沒有光華樓,沒有正大國際中心,更沒有北大體育館,到處是青磚灰瓦的筒子樓。隻有圖書館以北的校園始終保持著古香古色的外貌,一如今日。

初到北京的那年秋天,我在未名湖畔拍了一卷的相片。一個女孩告訴我,她最喜歡塞萬提斯像下的那一張。金色的夕陽、落葉堆積的小徑、斜倚著的單車,總讓她想起裏爾克的《秋日》,心裏充滿莫名的惆悵。

那時我曾想做一個詩人,每天“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在林蔭路上不停地徘徊,落葉紛飛”。

然而1995年的秋天,詩歌已經凋零如勺海的荷葉。三角地沒人張貼詩歌,沒有湖畔、草地的詩歌朗誦會,詩人不是住在地下室,就是去郊外臥軌,剩下的成了精神病。姑娘們喜歡寶馬,再也不喜歡文青。

我曾興致勃勃地加入五四文學社。入社的那天傍晚,夕陽殘照,偌大的教室裏除了我,隻有兩男一女,一個社長,一個副社長,還有一個書記。

他們都是才華橫溢的詩人,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會把油印的詩報塞入我的宿舍。其中一位後來成了著名的財經記者,我尤其喜歡他的詩歌。許多年以後的一個黃昏,我在上海陝西南路的街頭與他邂逅,而他似乎已經不記得我,也不再寫詩。

我父親說,喜歡詩歌的人是幸福的,他說喜歡詩歌的年代,人們一定還保存著對生活的夢想和美好願望。而我已經十二年沒有寫詩了。現在“詩人”是個罵人的字眼,就和“知識分子”、“精英”、“教授”一樣,被勞動人民無情地唾棄。大家不再傳閱詩集,紛紛在互聯網上搜索著芙蓉姐姐和小沈陽的消息。

我說這些話,說明我已經老了。隻有老人才會滿腹牢騷,追憶逝水年華。

但那時我還很年輕,意氣風發,騎著單車穿行在落葉堆積的小徑時,偶爾也會有女生上來搭訕,問一些明知故問的問題。所以當我在塞萬提斯像下拍照時,隻是為了證明我也曾經貌美如花,並沒有打算做一個特立獨行的唐吉訶德,去與風車搏鬥,祭奠詩歌的夭亡。

當然並非所有的人都象我一樣。在我斜對麵的宿舍裏,住著一個辜鴻銘式的詩人,如果你曾在世紀末的燕園生活過,一定記得他。

他從清華轉到我們學校的中文係,給自己改了一個名字,叫做許汝瑾。頭發花白,瘦骨嶙峋,穿著青衣長褂,常常大聲地唱著京戲,大搖大擺地校園裏橫行。聽說我喜歡詩歌,他門也不敲就闖了進來,大讚吾輩不孤,拿出他的詩集,和我口沫橫飛地捫虱而談。

雖然他寫的是平仄拗口的古詩,字裏行間常常夾雜著人體生理名詞,我還是非常喜歡他。不是因為他的魏晉名士範兒,也不是因為他層出不窮的葷段子,隻是因為他時常讓我想起曾經的堅持與夢想。

每天晚上熄燈的時候,他常常會推開我們宿舍的門,大聲朗誦一段關於偉人的黃色笑話。笑話本身並不獨特,逗人的是他惟妙惟肖的語調,和黑暗裏嚴肅而沉痛的表情。

每個大學都有許多讓人捧腹的黃色笑話,常常有清華的男生跑到我們宿舍進行校際交流,互通有無。我曾有一個宏偉的計劃,將所有這些笑話匯編成冊,署名黃陵笑笑生,說不定能名留青史。

唯物主義史學家告訴我們,詩歌緣起於勞動人民的“歌其事”。對於這個觀點,我一直很表懷疑。按照我猥瑣的邏輯,勞動人民在烈日和暴雨下躬耕跋涉,饑寒交迫,多半沒有閑情雅致吟風弄月,說幾個葷段子暖暖身、振奮精神,倒是比較可能。如果不相信,咱們可以翻一翻《詩經》。

但詩歌和黃色笑話至少有一點是共通的,都是源於人們滿腔熱情得不到抒發的苦悶宣泄。在不能寫詩歌的年代,人們通常都將才華用於編造黃色笑話。比如我們係裏師從季羨林的某師兄,就曾懸賞了一個讓人絕倒的謎語,謎麵是“昭君出塞”,打一成語;豪言能猜出謎底的,可得南門外羊肉串若幹。我們前赴後繼,無不铩羽而歸,望羊興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