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去打聽的小廝回來告與我,靜思觀是皇家道觀,裏麵修行的姑子大多是從前宮裏的貴人,普通百姓是不能踏足的。要想進去拜訪,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持有陛下的密令,或者皇子公主的身份信物。

這事對我來說並不難辦,隻要找芹兒借一借身份信物即可,隻是我異常擔心赫哲,正盤算著該何時去聯係他的暗衛,綠翹突然神色匆匆地進屋,對我道,“將軍不在,聽說是去鎮國公府上了,尉遲大人也是同他一起的。”

我滿腹失望,本想著和大哥商量拉攏蓮大人共同對付琴郎閣一事的巨細,現在隻得暫緩,“看來,進宮一趟才是趕緊的事兒。”

綠翹忙對我道,“要不你再等等吧?這樣子急著進宮……”她停一停,皺著眉沒將話說完,隻勸解道,“等將軍回來和他商量下總歸穩妥些。”

我有些煩躁地搖搖頭,“來不及了,我要趕緊進宮一趟。”

綠翹對我最近的狀態很是擔憂,但我什麽都不和她說,她問了也是無果,隻能靜靜看著我幹著急,我不知道如何安撫她,也難以隱藏我越發焦灼的情緒。

趁著夜色將近的時候,我進宮去見芹兒,燈火闌珊的永樂宮,已經換了個極為老實的掌事宮女,隻曉得默默做事,很少話的樣子,我便也沒記住她的姓名和麵容。她與芹兒自然是不親近的,所以我到的時候,芹兒簡直快要憋發了瘋。

她幾乎是要貼在我懷裏,扯著我的衣袖邊晃邊撒嬌道,“靖嘉,你總算是來了,我都想死你了,你知不知道,自從春醉被念奴嬌調走後,再沒人陪我玩了,我每天過得都極其無趣,就盼著你來看看我……”

我無奈地笑,“此前進宮赴宴,散席後已經太晚,實在是沒法來看你,況且成婚之日已定,我總來,倒顯得我等不及了似的。”

“那才好呢!”她嬌俏地笑,“你等不及了,就說明你在意我,喜歡我。”

我仍是微笑,被她拉著嚐各種小點心,聽她津津有味地和我說幼時趣事。我等了等,便趁機對她道,“你與安德公主是同胞姐妹,怎麽不與她親近呢?”她含笑的臉色僵了僵,稍帶嫌惡地對我說,“李芙她從小身體就不好,最會裝可憐,每次都纏著母後陪她,父皇來的時候也隻是對她噓寒問暖,人人都說她懂事,人人都寵著她。”

“可我看,如今陛下最寵愛的公主隻有你啊。”

她饒是得意地說,“自那件事後,李芙的身體就越發不好了,她自己也難逃其咎,父皇表麵不說什麽,心裏自然對她有所疏遠了。這宮裏如今又隻有我和她兩個公主,父皇不寵著我寵誰呢。”

那件事!哪件事?上次李曄也對我提及過,可他勸告我不要去調查,如今關係著靜思觀的暗裏玄機,箭在弦上,我不調查也不行了。

“不知是……什麽事?”我試探地問。

她卻少有地正了神色,不自在地對我笑笑,“沒什麽,我們說些別的吧,幼時的事隔得太久了,說起來也沒有什麽意思呢。”

我緊緊盯著她,她更加不自然地摸摸臉頰,訕訕道,“怎麽了……”

“我們即將成為夫妻,便是結發同心,為何你要對我諸多隱瞞呢?”

她慌忙抬起眸來,緊張地看著我道,“不是的,靖嘉你聽我說,不是我不告訴你,是……是……是這件事牽連眾多,父皇最忌諱別人提起,一旦透露了風聲,後果不堪設想啊……”

我的心正劇烈跳動著,雖然早就做好了準備,但聽她這樣說,未免更加期待。

隱藏在寂寂宮牆裏的陳舊往事,令宮人甚至皇族都談之色變的秘密,究竟是什麽。

“如果你信我,你就告訴我。”

她緊緊握住我的手,“靖嘉,我信你,可是我真的不能告訴你。”

我的眼神漸漸黯了下去,深知逼她無用,隻得靜靜垂下手去,默不作聲。芹兒看我麵色不善,小心地頻頻瞄我,在旁躊躇好久,不知該如何安慰我。

氣氛正尷尬之時,那新換的掌事宮女突然進殿,恭順道,“公主,陛下聽聞駙馬來了,邀公主和駙馬一同去賞月。”

我不動聲色地抬眉,芹兒疑道,“父皇今日怎麽如此好興致,是不是念婕妤也在?”

“回公主的話,念婕妤確實是與陛下一起的。”

芹兒擺擺手,“知道了,我與駙馬隨後就到。”

我微揚唇角,念奴嬌的消息夠快,怕是此行不為賞月,而為看戲。就算在芹兒這裏問不到什麽,念奴嬌也能幫我打聽到。

彼時陛下正在朝宗台怡然自得地喝著美酒,欣賞念奴嬌一個人的絕妙舞姿,那出塵飄逸的白裙,秀麗無雙的麵容,和孤寂清透的涼涼月光,都在洗禮著沒有了歡聲笑語的朝宗台。

一向被用作群臣夜宴的朝宗台,隻有陛下和念奴嬌兩人,顯得冷清,卻不寂寞。

“婕妤,朕看著你,總覺得你會像嫦娥一樣,突然飛到月亮上去。”

念奴嬌便停了舞步,淡然道,“賤妾是陛下的人,怎麽會飛到月亮上去呢,賤妾惶恐。”

陛下聞言,微微歎了一聲,“在宮裏,誰和朕說話都小心翼翼的,唯有朕的曄兒和芹兒這一雙兒女,還能灑脫幾分。朕瞧著你姿容仙逸,神清骨秀,本以為你跟朕相處,能有所不同,可你果真如那月宮嫦娥般,對朕過於生分,朕寵著你,你卻不肯對朕笑一笑。”

“賤妾能得陛下榮寵,已是三生有幸,不敢再逾矩半分。”念奴嬌低眉道。

“朕從前的寵妃們,都喜歡向朕要東西,隻要朕高興,朕便都送與她們。可是婕妤,你怎麽從來都不向朕要東西呢……”

“賤妾要的東西,陛下恐是不能給的。”

“哦?”微醺的陛下聞言抬了抬眼,“不妨說說。”

念奴嬌輕輕閉上眼,片刻後冷冷道,“賤妾念氏,懇請陛下還我念家滿門清白。”

陛下的眼神變得深邃,突然坐正了身姿,緊盯著她道,“念家?可是從前的校尉念信麽?”念奴嬌道,“正是。”

月光在朝宗台靜靜流淌,帝王端坐,美人伏地,彼此間對峙著無言的沉寂。靜默片刻後,陛下突然歎了口氣,複而鬆散地倚在座上,手裏又把玩起酒杯,隨意道,“又是一門冤案啊……朕還給你就是了。”

說得這樣輕巧,好似完全不用顧忌什麽。是了,一個貪圖酒色的昏君,從來都不用顧忌什麽,高興的時候荒唐享樂,不高興的時候肆意殺戮,反正最後曆史記載的寥寥幾筆,也就那樣。

念奴嬌不說話,隻輕輕地吞吐著呼吸,她的夙願,終於要實現了,實現得如此輕而易舉。而座上的帝王,第一次讓她感覺到由衷的敬畏,這就是權柄,隻手即可翻雲覆雨的權柄,能夠藐視天下所有異議的權柄。

她也想要,或者,想讓心裏的那個人得到。

我與芹兒到來之時,陛下已攜著念奴嬌從朝宗台下來,在回萬儀殿的路上緩緩行著,我便和芹兒跟隨其後。

“靖嘉,朕的芹兒最是黏人,雖然你們婚期將近,按理說不能常常見麵,

但在朕這裏,沒有那些苛責的規矩,你可要多多進宮來陪陪朕的芹兒才好啊。”陛下突然出聲對我道。

我忙應聲,“諾。”身旁的芹兒半帶嬌羞地睨我一眼,含笑不語。

陛下又走了幾步,忽而猛地駐足,我和芹兒不解,也慌忙停下了腳步,隻見陛下“嗬”了一聲,伸出手遙遙指著天邊的月亮,“你們看。”

我忙抬頭去看,隻見原本勾弦般的彎月緩緩複原,卻是如血一樣的赤紅色。

“咦?月亮怎麽變成了紅色的?”有宮人一時驚奇,忘了規矩大膽說道。

陛下並沒有問責,隻沉聲道,“這不是紅色的月亮,是血月。”

血月,聽起來就是個彌漫著不祥氣息的名字。

隨行的諸位宦官宮人都被驚得倒抽冷氣,我不由地撫上胸口,溫熱的掌心隔著衣料緊緊貼覆於那塊不為人知的紅月印記。難道這塊紅月印記,原是血月印記麽……

“父皇,可是有妖怪麽!”芹兒急道,連同著一向淡漠的念奴嬌也忍不住皺了眉,麵露深深的擔憂。

陛下搖頭笑道,“從前曾有人對朕說過,蒼穹現血月,是大凶之兆,可動搖國之根本。”這話說得如此嚴重,令聽者都觸目驚心,可是陛下仍然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什麽!父皇,那我們該怎麽辦!”芹兒急得簡直要哭出來。

“別怕,我大夏還未到亡國這一步,血月呈滿,是代表有福庇佑,可逃過此劫。”

我握一握拳,將手悄悄垂下,隱忍道,“陛下,臣鬥膽問一句,若血月呈弦,是代表什麽?”陛下聞言稍稍側身,回頭靜靜看了我一眼,道,“是天下易主之兆。”

天下易主!怎麽會這樣!

我將眉頭皺得更深,一時心緒紊亂難以思考,隻因身上的血月印記正是呈弦之兆。

陛下斂了神色,問身後一隨行的小宦官,“朕要立時召高丞相入宮商議國事,秦林呢?”

秦林便是那個妖裏妖氣,與春醉私通的秦公公。小宦官哆哆嗦嗦著答道,“啟稟陛下,秦公公……秦公公他……”

“他怎麽了?”陛下不悅道。

旁處的念奴嬌不動聲色地瞄了那小宦官一眼,小宦官便趕緊答道,“回陛下的話,小的隻看見秦公公方才急急忙忙去了附近的小林子,做什麽不知道。”

“哼,這秦林鬼鬼祟祟的,想造反麽!”

念奴嬌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來,“賤妾的貼身宮女春醉也不見了,莫不是有什麽古怪?”陛下聞言,拂了袖道,“朕倒要看看,有什麽古怪。”已是冷若冰霜的神色。

一行人便隨他往附近的小林子去,我身旁的芹兒滿心害怕,不由自主地攀上我胳膊,我忙伸手扶著她,對她溫柔示意。

離林子近些的時候,便聽見斷斷續續的呻吟傳入耳裏。

眾人皆是一驚,不敢去看陛下的神色,走在前麵的小宦官將手裏的宮燈提了提,往前照去,隻見春醉衣衫不整地趴在地上,秦公公正拿著麈尾與她行苟且之事,這猛地被光一照,兩人都來不及停下。

芹兒見狀“哎呀”一聲,慌忙別過臉去,躲在我身後不敢出來。隨行的一眾宮女皆難為情地低了頭,幾個平日裏油裏油氣的小宦官則不怕死地一邊偷瞄一邊忍笑。

“放肆!”陛下怒斥一聲,秦公公嚇得往地上一癱,春醉也跟著軟了下去。

我眯著眼,平靜地看著此時不堪入目的場麵,在陛下身側的念奴嬌悄悄回眸,對我意味深長地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