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影真人說完話就要走,我環顧四周,這雲霧繚繞的半山腰坐落著簡陋的廂房,且不說下山去靜思觀的路極其泥濘,就是出門尋個吃食都困難得很,何止是修行呢,明明就是把我撂在這荒無人煙的淒涼地裏自生自滅。

我很不滿意,忙對她道,“我要在這裏住上一段時日,平時的吃喝可該怎麽辦?”

她掛著那和藹的笑容,對我慢吞吞道,“這山上到處都是野菜,貴人不用擔心,倘若貴人吃不慣野菜,也可以下去到觀裏,和我們吃一樣的齋飯。”

難不成要我每天都自己劈柴燒火,挖菜煮湯?若是晴朗的天氣,下山去觀裏走得辛苦點也就算了,可要是碰上陰雨,我如何下得去?於是不耐地抬眉,滿臉不善的情緒與她對視,可她除了微笑還是微笑,片刻後我隻得挫敗道,“好吧。隻是……我此次出來並沒有和家人打招呼,還需借點紙墨,替我捎封書信回去。”

她點點頭,耐心對我道,“捎封書信不要緊,隻是筆墨,還得貴人去靜思觀取。”

我緊緊瞪著她,反手指自己,“我親自取?這書信今天就要寫好送到將軍府,時間已經很緊張了,你現在還要我親自取?”

“貴人腿腳方便,來去自如,為何不親自取呢?上山下山的路都是一樣的,空影走不如貴人走,若是等空影來送筆墨,怕是會耽誤貴人。”

我想想也是,隻是又要如此折騰一番,實在令我心煩,便對她道,“真人先行吧,我在廂房裏歇歇,晚些再去觀裏。”

她擺一擺塵拂,對我稍稍彎腰道,“福生無上天尊。空影告辭了。”

我望著她在泥濘裏艱難行走的背影,無奈地歎了口氣,回身走進這簡陋的廂房。推開厚重的木門,嘎然一聲揚起滿屋塵絮飄搖,我忙用手捂住嘴鼻,又厭惡地在空中揮了揮,才往裏走,翻了翻床鋪,稍作整理後拿起角落裏的簸箕掃帚,認真打掃起來。

渡厄監院故意遣我到這廂房裏住,不就是想讓我知難而退,自請離開麽?我偏不。什麽樣的苦沒吃過,我才不在乎呢。我不服氣地抿唇,手上的活卻是越幹越起勁,沒過一會兒,就把屋子整理得煥然一新了。

我滿意地長鬆一口氣,扶了扶酸痛的腰,轉身向屋外走去,天時尚早,還需親自下山去靜思觀取筆墨。現下心裏也不是那麽煩躁了,我便勻速在山間走著。空山新雨後,泥濘滿徑,卻聽一陣宛轉悠揚的塤聲飄至耳邊,在這雲霧繚繞的地方更顯飄渺無端,懷疑是仙界的天音遺落到了塵世。

我好奇地在四周張望,仍然沒有捕捉到一絲人影。一曲作罷,我還覺得韻味悠長,便對著空空的山穀高聲道,“不知是哪位高人吹的曲子?”

聲音在空穀裏回**許久,卻是無人來應,我隻得失望地繼續趕路。到靜思觀順利討要筆墨後,幹脆就在觀裏寫好了信,交給空影真人,又留在觀裏吃了齋飯才走。走的時候已經天色將晚,我看著幽幽的後山小路,覺得頭疼不已。

“貴人,拿著燈回去吧。”空影真人笑眯眯地提了燈給我。

我滿麵憂思地接過,腳下還是不動,心裏正犯愁,這樣貿然回去,要是半路跌下山怎麽辦?走錯路又該如何是好?

“唔……我能……嗬嗬……我能留在觀裏住麽?”我腆著臉對空影真人笑道,怕她不同意又趕緊補充道,“就一晚!真的就一晚!”

她麵露難色,“渡厄監院說了,不能留男子在觀裏住。”

我又不是男子!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空影真人對一切並不知情,還是不要多嘴的好,我轉了轉眼珠子,又投機取巧道,“為什麽不能留男子在觀裏住?心裏有道,便能了一切塵緣,隻有無道,才會百般顧忌。”

“貴人與空影論道是無用的,倘若貴人真想留在觀裏,不如去和渡厄監院說吧。”

我聞言頹喪地一擺手,忙道,“算了算了,我回去了。”說完抬腳就走。

山間的路本就難行,更何況是晚上,我好幾次打滑,嚇得踉踉蹌蹌。手上提著的微弱光芒,根本就沒什麽作用,許是我的速度太慢,眼見著天越來越黑,卻還是沒有回到廂房,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不由地心沉了下去。

此刻我對前麵未知的狀況感到恐懼不已,又打了幾個趔趄,終是心灰意冷地坐在了潮濕泥濘的地上,將頭埋於膝上低低地啜泣起

來。

那悠揚的曲子又在山間響了起來,白日裏是天音,眼下這種陰森森的情況,我聽著倒渾身起了寒意,隻是那曲子越來越近,我緊張地抬頭,無奈方圓不管多少裏都是黑漆漆的一片,便盤算著趕緊起身,此地不宜久留。

突然腳邊放置的燈投射下來的光芒微微顫了顫,細致入微的腳步聲才隱約顯露出來,我大驚,正要提燈一探究竟,卻見一人出現在了眼前。

他帶著麵具,看不清楚容貌,隻覺得個子挺高,身形有些單薄,肯定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我抹了眼角的淚,認真道,“方才是你在吹曲子?”

他疑惑地看著我,悶聲點了點頭。

“那白天也是你吹的嘍?”

他仍然不作聲地點點頭。

我趕緊起身,拍了拍衣上的泥土,發現自己比他還要高出一個頭,問道,“那我白天問是誰吹的曲子,你怎麽不回答?”

他抿唇,好奇地歪著頭打量起我來,對我的話充耳不聞。

我心下驚奇,試探道,“你……該不會是啞巴?”

他愣了一下,眼波不明意味地流轉,忽而笑著對我使勁點了點頭,我不滿地嘟噥一聲,“我還以為這山裏隻有我一個人呢。”想了想,又對他道,“我住在靜思觀的廂房裏,初來乍到還不熟悉山間路況,你帶我一起去,好不好?”

見我一臉真誠,他走過來接了燈提在手上,向前麵走去,還不住地回頭看我,生怕我又走錯路。山間寂靜,我覺得氣氛尷尬,便主動道,“這靜思觀是女道觀,裏麵都是道姑,你一個男孩子,怎麽會在這靜思觀的後山遊**呢?”他回過頭,靜靜看了我一眼,輕輕搖下頭又別過臉去。

他是啞巴,自然無法回答我的,我更覺尷尬,瞥見他腰間別著的竹塤,便笑道,“話說,你的塤吹得不錯。”

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在聽,很快我就看到了矮矮的廂房。我驚喜地跑過去,推開門往裏走,全身緊繃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小啞巴緊隨在後,不緊不慢地到我門前,將燈掛在簷下,登時門外昏黃一片,微弱光芒中泛著點點溫馨。

我回身感激地看他,“謝謝你。”

他摸著頭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用火折子將桌上的燭台點亮,見滿屋光明,忙招呼他進來,“坐坐吧。”

他遲疑一下,踩著泥進來,小心地坐在了桌子一邊,也不看我。

我坐在他對麵,笑道,“我剛剛來住,還沒有燒水,也沒什麽吃的,不能招待你,真是不好意思。”他飛快地掃了我一眼,使勁搖搖頭,我歎道,“不知你住在哪裏,要是平日需要幫忙,可以來找我,嗯?”

他於是點點頭,開心地笑起來,我也回以微笑,他又靜默著坐了一會兒,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噙著笑意起身,向我擺了擺手,我意會他是要走,便點點頭,為他開了門,目送他單薄的身影消失在孤寂的黑暗中。

我並未急著進屋,而是倚在門邊靜靜看著月亮,孤身一人的時候,憂愁之感便陰魂不散。眉頭在不知不覺中又輕蹙了起來,忽然眼前有個影子一晃而過,我驚得一眨,隻見赫哲那為首的暗衛已然立在了麵前。

“怎麽了?是不是赫哲那邊出事情了?”我立刻警覺道。

“阿月王妃放心,赫哲王子暫時沒有危險。”

“你們見到他了?”

“是。此次來找阿月王妃,也是赫哲王子的意思。”

“哦?”我輕輕抬眉,將手負於背後,轉身走進屋裏,問道,“找我何事?”

那暗衛也跟著進了屋,對我道,“赫哲王子被困仁善堂,不過沒有危險,我等見過王子後,王子說如果不答應和陸閣主聯手,陸閣主就不會放王子出來,除非……”

我憂心忡忡地問,“除非什麽?”

“除非,阿月王妃把靜思觀的秘密交給陸閣主。”

我“嗤”地笑出聲來,眼裏滿是不屑,“好生卑鄙,我根本就不知道靜思觀有什麽秘密。”

“阿月王妃,我等得知您來此查探,便久候於此,這靜思觀的秘密,我等已經打聽得差不多了。”我聞言猛地一出聲,“什麽?”繼而揪住他的衣領,“靜思觀裏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道姑,你們沒傷害無辜吧?”

“阿月王妃放心,我等隻是暗中查探,並未傷及無

辜。”

我見他表情真摯,才鬆開手來,繼續問道,“那你說說,靜思觀有什麽秘密?”

“靜思觀的秘密就在於渡厄監院,渡厄監院是玉訣人,陸閣主找她已經很久了,此前並不確定,直至她與您會麵時小露身手,我等才肯定她不簡單,陸閣主說了,沒有辦法對渡厄監院下手,需要您的幫助。”

這一番話說完,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原來赫哲的暗衛一直都在暗中盯著我,從我一開始來靜思觀,就做好了查探秘密的準備。等到渡厄監院出手,再回去向陸閣主稟告,陸閣主就能確定她的身份了。

看來,渡厄監院真的是羽上啊……那錦瑟呢?錦瑟在哪裏?

“阿月王妃,營救王子一事,還需您的幫助。”暗衛見我出神,提醒道。

我拉回神思,淡淡看了他一眼,“讓我拿渡厄監院來換赫哲麽?連陸閣主都束手無策的人,我怎能有辦法?”

“陸閣主說了,渡厄監院對他早有防備,他才不能得手,但是阿月王妃不一樣,渡厄監院不會對您設防太多。”

腦海裏突然回想起渡厄監院的種種前言。

“我早就預料到這段時間會有貴人前來,而且會為靜思觀帶來一場浩劫,卻不知該不該躲。”

這浩劫,就是渡厄監院和陸閣主的爭鬥吧……

“情字誤人,情字害人,你已經身處萬丈懸崖邊了。”

究其原因,造成這場浩劫的人,就是被情愛牽絆的我。

那我究竟該不該答應陸閣主,以渡厄監院來換赫哲的安全呢……

“阿月王妃,請不要再猶豫了,多耽誤一天,赫哲王子就危險一天啊,陸閣主已經沒有多少耐心了。”

“別吵我,讓我好好考慮一下。”我煩躁地擺擺手,暗衛欲要再說,見狀隻得悶悶將話咽了回去。

赫哲是一定要救的,隻是絕不能拿渡厄監院來換。

“阿月王妃。”暗衛靜默半晌,又忍不住對我道,“渡厄監院的實力可與陸閣主抗衡,王妃隻要略施小計,坐觀他們兩人鬥個你死我活,趁機救出赫哲王子就好了。”

我仍在猶豫之中,忽然想起一事,轉而問道,“等等,你們去見王子的時候,王子沒有向仁善堂裏的那個姬樂求助麽?”

“阿月王妃,那個姬樂也受製於陸閣主,平日默不作聲,很少說話也很少出現。”

看來百裏大夫的處境也很不好……一時之間,人人的安危都寄托在我身上,我進退難行無法取舍,不管偏向誰,都會有其他人受牽連。

也許,先應承下來,讓赫哲有喘息之機,是個不錯的辦法。陸閣主拿赫哲來要挾我,就是斷定我會答應,我若不答應,不知道他會有什麽樣的動作。

我歎了口氣,“好吧,我答應了。”

暗衛的眼裏閃過一絲喜悅的光芒,隨即從袖口裏掏出一小包藥粉,恭敬遞給我,“阿月王妃,這是陸閣主給的,隻要王妃趁機往靜思觀的水井裏撒一撒,就大功告成了。”

我疑惑地接過,捏在指尖反複查看了下,“這是什麽?為何非要我親自去撒?”

“這是軟骨粉,喝完摻了軟骨粉的水,就會昏睡十二個時辰,不管法力多高的人都無法招架。靜思觀裏所有人飲用的水,都來自於渡厄監院屋後的水井,那個水井被下了結界,陸閣主說隻有兩個人能接近,一個是鳳凰命格的人,一個是鸞鳥命格的人。”

“鳳凰命格的人不是在陸閣主那裏麽。”

“但卻不在帝都啊,況且那人也無法這麽方便地進靜思觀。”

“我的一身煞氣已被化解,還有用麽?”

“煞氣被化解,命數不會被化解。”

我再也尋不到什麽理由拒絕了,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地捏著那小小一包藥粉,歎道,“知道了,我會按照陸閣主吩咐去做的,你回去複命吧。告訴陸閣主,明日午時我會在水井裏下藥。”

暗衛將左手抬起,扶於右肩之上,對我恭敬彎腰,“阿月王妃,您對赫哲王子的情意,長生天都會看在眼裏,整個伊舍族人都會感激您的。”

我無力回應,隻不停地擺手催促他離開。

暗衛深沉地看我一眼,身影一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屋門大剌剌地敞開著,灌進來一陣又一陣涼薄的秋風,吹得我寒意透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