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監院那出塵淡雅的麵容有著平靜疏離的神色,她自顧自地打水燒水,動作熟絡得可以看出是平日常做的事。因為不讓我幫忙,所以我就站在柳樹下靜靜看她,覺得這樣一張臉應該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而不是在這靜思觀裏終日與經文相伴,坐等紅顏遲暮。

她做完這些事,便要將水提到夥房去燒飯,我問她,“您是靜思觀的監院,這些生活瑣碎,竟然一直都是您在親自操勞?”她淡然回眸,雲淡風輕地笑笑,“這水養著整個靜思觀的人,不能出一點差錯。”我聞言笑得有些不自在。

到了午時,整個觀裏的姑子們都隨空影真人去了飯食間用餐,因我男子身份有所避忌,便由渡厄監院親自端了齋飯給我。

我在她屋裏的後院老實坐著,不靠近水井半分,待到她來,我忙起身道,“有勞渡厄監院了,渡厄監院可吃過了麽?”

渡厄監院和頤一笑,將飯菜放到桌上,隻是一碗清淡的小米粥就著幾棵青菜,“和空影她們用過了一些,你且吃吧。”

我作勢拿起筷子,但卻不動,對她猶豫道,“渡厄監院……”

她聞言動了動眉,“可是嫌齋飯難以下口麽?你既是來此誠心求道,便不能像往常一般整日山珍海味,若不習慣,還是速速歸家吧。”

我麵帶凝重地搖搖頭,放下手中的筷子,“渡厄監院,我並不是嫌棄齋飯……”想想又問起一事來,“對了,我往家裏捎的書信如何了?”

她也不解道,“信鴿未回,我也覺得蹊蹺,莫不是這帝都內的短短一程,也出了差錯?”

我的心開始不安起來,倘若書信未送到將軍府,那大哥和綠翹不知道會有多擔心,靖嘉公子失蹤,勢必會引起軒然大波。

不對。我突然感到不對勁,總覺得過於巧合了,又難以察覺到一絲破綻,忙緊張地看向渡厄監院,“渡厄監院,您有沒有覺得不舒服?”

她眼神敏銳地向我掃過來,“難道你做了什麽手腳?”話剛說完,她就捂腹顫了一下,手中的塵拂掉落在地,我嚇得趕緊攙住她。

“對不起……對不起渡厄監院……我往水井裏下了軟骨散,琴郎閣閣主要我拿你去換赫哲,所以我想先把你們都迷暈,然後我假扮你來應付他們,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靜思觀有事的,我會阻止這場浩劫的……”

“糊塗!”她怒斥一聲,“你怎能輕易相信琴郎閣閣主?”她疼得麵容又蒼白了幾分,對我道,“這不是軟骨散,是……是……”

“是什麽?”我急道。

“是玉訣的秘藥日暮加之九冥散勾兌出來的劇毒……”她語氣漸顯虛弱,額上冷汗連連,我大吃一驚,簡直就要哭出聲來,“那怎麽辦?這樣一來,豈不是整個靜思觀的人都……都……”

都命喪黃泉了?我的身上,又加諸了這麽多條人命?

“我還能撐一會兒,你速回後山,找到一個十七年紀的男孩子,個頭不高,穿一身布衣,保護好他,帶他走……”

我越發無措,“那您呢?您怎麽辦?”

“全觀的人都死了,我必須留下來,對抗琴郎閣。”她咬牙恨恨道。

“可是您劇毒在身,怎能對抗得了啊?”我急得哽咽出聲。

“沒辦法了,這劇毒若非藥人的血可壓製,可惜錦瑟……”她的聲音沉了下去,又扭頭拚命對我道,“沒時間了,你快走!”

錦瑟,她提到了錦瑟!看來她真的是羽上!我焦頭爛額,被她連連推開,忽然想起自己曾經喝過百裏大夫的血,百裏大夫不就是藥人麽……

我靈機一動,轉身跑去摔碎桌上的碗,拿起一塊碎片就往指間割去,果然滴下來的血珠落到地上的泥土中,變成一片深紫的印記。

“你還在這裏磨蹭什麽!我交代給你的事萬不可再耽誤了!”她對我怒道。

我慌忙過去扶她,將割破的手指抬到她唇邊,“渡厄監院,或許我的血可以解毒……”

她訝異地看我一眼,隨即握緊了我的手,“你放心,我死不掉,先去救山裏的那個孩子,一定要護他周全,待擊退琴郎閣後,我還有十分重要的事跟你說,嗯?”

我猶豫道,“您真的不會有事麽?”

忽然一陣狂風乍起,她麵容失色,運出一掌功力將我打開,“快走!”我吃痛地咳了幾聲,料想是琴郎閣有所行動,也顧不得許多,慌忙從地上爬起,就往靜思觀的後山跑。

我這一生,有過無數次的逃跑,每一次都極盡狼狽,所以我暗暗告訴自己,倘若這次能化險為夷,不管以後還剩多少時間,都再不要這樣懦弱無能。

隻是,若不為了赫哲,早已鐵石心腸的我如何會犯此大錯,落至這樣的境地呢?

我跑得飛快,所經之地遍布冰霜,天地間風雲變化,我麵前是寒秋蕭索,身後是玉樹銀花,被法力變幻出的刺骨寒氣緊緊跟隨,我幾乎不能鬆一口氣,也不敢滯留片刻。直到了廂房前我才停下,回望下山之路,已是冰雪封凍,寸步難行了。

不知道小啞巴住在哪裏,現在有沒有危險,我轉而在山穀間大聲喊道,“小啞巴!小啞巴你在哪!小啞巴!”

然而卻聽不到一絲回應,也沒有動聽的塤聲再次響起,我麵對著毫無生機的山景,壓抑得仿佛這裏隻有我一個活人。我頹喪地慢慢癱倒在地,深深吐出一串白氣,外露在袖的手早就被凍得又紅又紫,這籠罩在周身的寒霜令我麻木不已。

驀地,一點薄弱溫暖覆於肩上,我心灰意冷地回頭,卻見小啞巴正拍著我的肩。我驚喜爬起,扶住他道,“還好你沒事!還好你沒事!”

他隨即歪了頭,又指指四周披霜掛雪的景色疑惑看我,顯然是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道現下靜思觀裏正經曆著怎樣的浩劫。我冰涼的手執過他,嚴肅道,“我先帶你離開這裏。”

他皺皺眉,將手抽出,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急道,“整個山裏都變成了這樣,我們不走,會被凍死的!”

他卻並不理會,隻繼續搖著頭。

“你搖什麽頭啊!快點跟我走!”我氣得大聲道。

他這才認真看我一眼,想了想用手在結霜的地麵上寫道,“大雪封路,走不出去。”

我愣了下,幽幽地問,“走不出去了?”

他靜靜看著我,緩緩點了下頭。我的心沉了下去,忍不住眼淚簌簌,啜泣幾聲,終於不顧形象地嚎啕大哭起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沒有足夠的能力……為什麽還要自作聰明去跟別人惡鬥……我害死了那麽多人……都是我不好……”

他猶豫了片刻,伸手來拍我,卻見我情緒極其激動,又無措地瑟縮了回去。

“我好想回家……好想回到過去……我不要在這裏……”見我哭得都來不及去抹眼淚,小啞巴歎了口氣,繼續在地上寫道,“男兒有淚不輕彈。”

我眨著淚雨迷蒙的眼睛看了看,不由更覺傷心,哭著對他道,“其實……其實我不是男的……我是女扮男裝……我覺得好累……好害怕……”

他聞言驚了一下,顫抖著指我腰間的和田玉印,那是大夏唐府靖嘉公子的身份象征。

反正他是個啞巴,我就索性全都說了出來,“我才不是什麽唐靖嘉!我也不稀罕當什麽唐靖嘉!我是假的!我是唐雍月!我隻是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唐雍月!”

“你……竟真是女的?”

我也跟著打住了哭聲,不敢相信地看著他,這個小啞巴怎麽會說話?

他見我愣住,忙親手拿下了麵具,待我看清他的真實麵目,不由地大吃一驚,抽出腰間鞭子就向他打去,“李曄!你騙我!”他慌忙跳開,來來回回躲閃不停,叫道,“我可什麽都沒說!”

突然鞭子從他胳膊劃過,把本就滿是補丁的布衣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他吃痛地用手捂住,我趕緊將鞭子收回,跑到他跟前,“你……”

“你這女人怎麽如此心狠手辣。”他戲謔道。

我恨恨地回敬,“我若真的心狠手辣,也不會把靜思觀變成這樣了。”

“靜思觀怎麽了?”

“靜思觀的所有人都被我毒死了。”

“你……”他不可置信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是被壞人騙了。”

“那渡厄監院呢?”他突然焦灼問我。

“她也中了毒,現在應該在觀裏和壞人對峙。”

“不行,我要下山去救她!”他說完就往滿是冰雪的山下跑,我慌忙拉住他,“不行!你不能去!那裏很危險!我答應了渡厄監院要帶你走,護你周全的!”

“你自己走吧,我要去救她。”

我衝到他麵前就是一巴掌,惡狠狠道,“你這樣貿然跑下山,別說半路會不會凍死摔死,就是進了觀裏,也隻是多加一條人命。你逞什麽強?”

“可是渡厄監院,就是我的母妃。”李曄淒淒看我一眼,苦澀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