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陰暗的暗督府死牢,隻有我一個卑微地窩在牆角。尉遲晟隸屬禦殿守,在成功捉拿我之後,便抓緊時間進宮向陛下複命了。而我,盡管坐著的是雜草墊,盡管腳邊不停跑過老鼠蟑螂,也如死魂般無動於衷。

眼前是赫哲得意的神色,耳邊是他溫情的話語,鼻息間是他靠近而陌生的氣息,就連置身在四周的陰冷空氣,都好像因為想著他,而變得溫暖無比。

可是心裏,可是心裏,是滿滿被辜負的涼意。我何時會變得如斯聰明?隻在尉遲晟向我問罪的那一刹,就明白了赫哲都瞞著我做了些什麽。所以我幾乎是心如死灰,在深深的絕望裏連掙紮的勇氣都沒有,就乖乖地和尉遲晟走了。

可即便死牢外的大夏正經曆著兵荒馬亂,死牢裏的我甚至想要認命地含恨等死,也會有無數的人在隱蔽處偷偷盯我,來取笑我,來辱罵我。

比如這位蓮大人。

他已經沉著那張絕美無比的臉,站在死牢外瞪了我足足有一刻鍾。我沒有理會,也無力理會,此時此刻,什麽都無法支撐我振作起來。

終是忍不下去了。他猛地一運功,死牢的重鎖就被他的掌風打到生生斷掉,旁處看管的官兵驚道,“蓮大人!您進來已經不妥了,現下,是要劫囚麽!”

他冷冷道,“這鎖原先什麽樣,等會兒我就把它變成什麽樣,隻是現在我要和靖嘉公子說會兒話,你不想惹麻煩就出去。”

那官兵畏懼地看他一眼,隻得默默出去了。他轉而繼續死盯著我,緩緩走進死牢。我的目光依然平靜如水,直直看著地麵,空洞而無神。

“你在這裏傻坐著,就能挽回你所犯下的過失麽!”

我知道我做錯了,也知道自己不該太過天真,但聽著他責問的言語,心裏隻有無盡的厭煩。放過我吧,別再來折騰我了,要是怪我犯下過失,殺了我就好,反正我也是將死之人。

他聽到我的心聲,簡直怒其不爭,便惡狠狠地踏近一步,咬牙切齒道,“唐雍月!你不是一向都不信命麽!現在這樣,是要自暴自棄?”

然而我能給的就隻有沉默無言,他氣急,揪住我的衣領將我拎了起來,死死地抵在牆麵,“唐雍月,我不準!我不準!弦歌還沒有救活,羽上還沒有找到,你的身世對我還有幫助,我不準你這樣自暴自棄!”

這是無聲的承認,承認我在自暴自棄,也是無聲的對抗,對抗我從來都不屬於自己的命運。我什麽都知道,但卻什麽都不想告訴他。

“唐雍月,你說話!你給我說話!”他手上揪得越發用勁,那一雙妖嬈的狹長鳳目也冷若冰霜。我想我不知廉恥地笑一笑,或者委屈萬分地流一滴淚,他都會痛快一些,可我真的是精疲力盡,任憑神思被一點點掏空,我不好過,眼前的蓮大人也被我逼得同樣不好過。

“唐雍月,你快給我說話!我還沒跟你算賬呢!你知道我被琴郎閣棄之無用,聯合你大哥來與我結盟,結果又莫名其妙地防備我,讓我去給安樂公主治病讓我對外事無從下手!你竟敢不信我!竟敢懷疑我!我倒要聽聽你的解釋!”

我呆滯的眼神凝在臉上,隻是看著地麵,對他氣急敗壞的叫囂充耳不聞。

旋即,他狠狠打過來一巴掌,我踉蹌跌倒在地,可以感覺半邊臉頰麻木無感,隻有耳邊“嗡嗡”的聲音,和嘴角不自主流下的一行鮮血。

“你還要給我裝瘋賣傻到什麽時候!唐雍月!”

他吼完,狠狠喘息了幾口氣,臉色也漲得通紅,轉而衝過來將我拉起,“你很愛伊舍赫哲是麽?你把所有的東西都拋棄了哪怕是你從前的堅持,到頭來卻發現被他騙了,你很寒心是麽?是的話,就和我一起去找他報仇!”

這暗無天日的死牢裏,隻有他一個人的歇斯底裏,如果沒有他的歇斯底裏,我會以為,自己已經身在地獄了。哦不,渡厄監院說過,我已經身在萬丈懸崖邊,陸閣主也說過,我是將死之人,所以現在,這裏又和地獄有何區別呢?

蓮大人聽到我頻臨崩潰的最後想法,極力忍了忍情緒,對我稍稍和緩道,“唐雍月,唐雍月你聽我說,你仔細想一想你爹娘和弟弟死時的情景,你當初是為什麽要活下來,又為什麽要一步步堅持走到今天,難道隻是因為伊舍赫哲辜負了你,你就要前功盡棄麽?”

靜默而僵硬的氣氛過了半晌,他見我依然無動於衷,再次爆發起來,“唐雍月!你怎麽這麽沒用!你要死,還拿這麽多百姓的命來給你陪葬,你和當初殘殺你親人的伊舍人有何區別!對了,你是喜歡伊舍赫哲的,所以你和那些伊舍人都一樣!”

他看著我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的臉,和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的身子,明白再說下去也是徒勞無功,隻好轉過身準備離開,臨走之際卻還是背對著我忍不住說了最後一番話,“據密報所探,伊舍赫哲的暗衛在一個時辰前去過城外木屋,應是去接你與他會合的。”

我?與他會合?

我微微抬眉,蓮大人正要踏出死牢之際,我輕輕答了句,“他還接我做什麽。”

蓮大人驚喜地轉過身來,衝到我麵前,死死看著我眼裏恢複的眸光,“你願意說話了?我以為你就要這樣一聲不響地等死。”

“我的罪名屬實,我確實通敵叛國了。”

“我沒興趣打聽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不想去管誰對誰錯,我的法力恢複不少,隻要你振作起來,矢口否認所有罪行,就算是傾覆整個夏朝皇宮,我都會保你無憂。”

我聞言仔細地看他,盡管生氣,盡管著急,他都是比女子還美的絕色麵容。

“這種話,適合跟你的心上人說,不適合跟我說。我知道你是怕我自暴自棄,甘願認罪等死,那你所有的計劃都會被打斷,而且關於玉訣的唯一線索也會失去。”我靜靜地與他對視,“我不說話,不是傻,是累,我已經不想再卷入任何糾紛了。”

“你這是要執意等死?”

我複而在地上坐好,擺正了身姿,輕輕道,“前些日子,大夏夜空出現滿狀血月,雖然預示了國難當前,但照陛下所說,滿狀代表有福庇佑,大夏不會因為我的過失亡國。”

“你信?”

“從前是不信的,但到了今天,好像有些信了。大夏江山正在水深火熱中,要如何力挽狂瀾,或許需要我的犧牲。你們琴郎閣的陸閣主總說我是將死之人,眼看我也氣數將盡了,不如最後拚死一搏,換大夏國運順暢。”

他凝眉,想說什麽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便問道,“所以,你想做什麽?”

“你立刻出去,用你恢複的法力盡量查探出琴郎閣現在的行蹤,然後回來救我出去,我們一起去追他們。”

“追他們做什麽?以我現在的法力,和你要死不活的樣子,追他們也隻是送死。”

我不起波瀾地看他一眼,淡然道,“百裏大夫沒有死,他易容改名,被陸閣主所控,還有靜思觀的渡厄監院,她就是來自玉訣的羽上,現在也在陸閣主的手裏。你說,我們該不該去送死?”

他大驚,抬手使了個法術,令重鎖重新栓在了死牢門前,對我道,“等我回來。”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緩緩閉上了眼,好似在用盡全身力氣去維持著自己最後的鎮靜。我本來,已經恨不得就這樣等死了,不過是,不想讓天下那些無辜的百姓,因我流離失所。

還有赫哲,聽到他派暗衛回來接我,我還是有所動容的。

隻是,我也越發看清楚了他,他一向固執,對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擇手段,為了達到目的,不惜騙我,陷害我至此境地,還妄想能帶我走,讓我毫不計較地跟著他。

“唐靖嘉。”

低沉而蒼老的聲音突然傳來,幽閉昏暗的死牢裏出現了一抹明黃。

陛下獨身一人走了進來,立於死牢之外,神色不明地看著我,見我欲要行禮,抬手道,“不用那麽麻煩了,通敵賣國之事你都能做得出來,何必還要跪拜於朕呢。”

我斂容還是跪好,低首誠摯道,“罪臣活一日,便一日是陛下的臣,禮數不可廢。”

他微微沉吟,默了半晌,對我道,“唐靖嘉,朕沒想到,陷大夏於戰亂中的人會是你。”

“陛下,罪臣被指通敵賣國,致使遙關失守,雖然其中明細還未完全弄清,但罪臣,願意以死謝罪。隻是,還望陛下容緩幾日,罪臣還有一事要辦。”

“何事?”

“啟稟陛下,靜思觀被毀,乃是罪臣過失。但,渡厄監院流落黎國人之手,罪臣想要請示陛下,與蓮大人一同出去追尋渡厄監院的下落,將渡厄監院救回來。”

“你以為,朕還能信你麽?”

“陛下,陛下心裏很清楚,渡厄監院她是什麽身份,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如若任憑黎國人帶走渡厄監院,恐怕日後被黎國人加以利用,也會威脅到我大夏的皇權。”我急道。

見陛下絲毫不為所動,我繼續道,“陛下,現下之狀,正好印證了滿狀血月的預示,罪臣知道陛下不怕江山盡失,但也要為受苦受難的黎民百姓著想,早日平定糾紛才是啊。”

“黎民百姓受苦受難,可不就是拜你所賜麽?伊舍人來犯,我大夏的江山血流成河,遙關失守,馬齊聲已經戰死沙場了,唐靖恩和魏旋還在奔於前線奮力殺敵。朕的一雙兒女,都為了你情緒不定,被朕軟禁在宮,眼下南世淵那小子,竟然還跪在暗督府外為你求情,你有何感想?”

曾經在遙關軍營提拔訓練我的馬大將軍,已經戰死沙場了?那日一別,竟是永生之別麽?還有世淵,他怎麽那麽傻,跪在外麵為我求情,讓鎮國公的臉麵往哪兒擱?

我的心裏五味雜陳,感傷在懷,卻掉不出一滴眼淚。

“回陛下的話,事已至此,當務之急還需力挽狂瀾。罪臣唐靖嘉,懇請陛下恩準,讓罪臣出宮營救渡厄監

院。”

陛下緊緊盯著我,他眉頭深皺,刻畫出一道道紋,我毫不避忌地回看著他,神色裏皆是清明的執念,他歎了口氣,“去吧,倘若救不回來,即刻以死謝罪。”

我不知道他怎麽放心讓我走,但絕不是因為我的隻言片語,他是整個皇宮裏秘密最多的人,也是最清醒的人,他有把握我能救回渡厄監院,抑或有把握我會死,總之,這亂糟糟的一堆事還沒有觸犯他的底線,他還能任我胡鬧。

但是我想,所有的所有,都已經近在眼前,這癡纏了我整整一個秋天的陰謀與秘密,不出多久,就會全部揭開。

“諾。”

出暗督府,外麵天色依然陰沉,層層密雲壓著水氣。

世淵一身錦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那額前斜斜的碎發遮了他半邊眉眼,可是那消瘦的下巴輪廓,仍然顯露出他的憔悴與凝重。

我緩緩走到他麵前,輕扶他起來。

好久沒見了,一見,就是這樣絕涼的場麵。

“你……怎麽這麽不小心。”他隱忍對我道。

我沉默良久,反問他道,“是我大意了,隻不知,你為何要跪在這裏替我求情?”

“不全是你的錯,也有我的錯。”

“什麽意思?”

他暗暗握拳,痛心道,“伊舍人之所以能攻陷遙關,據說是因為你交出了朝中的重要信息和戰況部署,可是這些東西,你都沒有。”

這也正是我所不解的。若說我是為了救赫哲,被陸閣主算計,致使靜思觀被毀,皇長子遇刺身亡,這些都是我的過失。那赫哲又是如何得到的情報,選擇進軍遙關,臨時棄我而去呢?我以為,他是騙了我,在帝都打探的情報並非是為了伊舍赫如,而是緊要戰情。至於這些為何會落我身上,恐怕是因為我與他走得過近,被高丞相等庶派中人借機陷害了。

無論如何,赫哲都辜負了我。離開我是迫不得已,瞞著我大肆殺掠,卻是不可饒恕的事實。這不是第一次了,我斷不會再回心轉意。

然而世淵卻看著我,苦澀道,“有這些東西的人,是我。”

我怔怔,驚得反應不過來,揚聲道,“你說什麽?”

“年初我帶兵突襲鳴悲泉,剛開始大獲全勝,是因為我曾和伊舍人的伊舍壁將軍有過秘密的書信往來,伊舍壁將軍是夏朝世家的遺孤,可以信任,所以朝中所有的重要信息及戰況部署,我都留了一份給他,隻是後來他突遭不幸,那些東西也就沒了下落。如今這些東西重見天日,落在了伊舍人手裏才會釀此大禍。”

是阿壁……是阿壁……是阿壁擁有了這些東西,才會引起王子懷疑,才會招致殺身之禍!

“可是我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怎麽會突然就……”世淵道。

微乎其微,一根細小的神經被挑動了。

“是我,是我給的伊舍人,竟真的是我給的伊舍人。”

世淵訝異地看著我,始終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的還有我自己,我感到無邊的恐懼與後怕,可是理智仍在倔強地一點點將我拉回,殘忍而無情地告知,始作俑者,確實是我。

記憶在漸漸浮現。

“唔……看起來很精致,不像是伊舍的刀。”

那天我看了阿壁的短刀,還小心拔出掂了掂,刀柄稍沉而刀麵極其地輕,那種輕度不會是鐵器該有的重量,除非……除非裏麵是空的!

還有赫哲的堅持。

“我要去這賞珍閣,把阿壁的短刀拿走。”

“我不準!阿壁將軍是你下令殺死的,你是個冷血無情的人,我絕不能讓他唯一的遺物被你拿走!”

“阿壁的屍骨,被我焚燒成灰好好安葬了,你保管的這把短刀,必須物歸原主。”

原來記錄著朝中重要信息及戰況部署的書信情報,就藏在阿壁的短刀裏。

赫哲處心積慮從我手裏要來了這把刀,處心積慮地籌劃著攻打中原,卻還要瞞著我,騙著我,不讓我起疑心,情願和他走。

他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世淵見我出神,滿臉的焦急,“你到底怎麽了!為何要說是自己!”

我不知如何向他解釋才清楚,卻見蓮大人駕馬狂奔而來,“上馬,去追琴郎閣!”

“以後有機會,我再和你說。”我慌忙告辭了世淵,握住蓮大人伸出來的手,與他一同往琴郎閣去的方向追。

“他們剛出帝都不久。”

“怎會行動如此緩慢!”我驚疑。

“帝都城外有結界,我們不一定能追上。”

心裏隱隱有了不好的感覺,這一去,不知道有幾成勝算。

駕馬至宮門,蓮大人立刻亮出了陛下給的特赦令,禦殿守的官兵們慌忙讓開,塵囂在馬蹄後高高揚起,此行決絕無期。

暴雨突然傾盆而降,打濕了衣衫,打濕了眼眸,打濕了生死未卜的前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