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無憂無慮

陳悠然吃洋芋時, 陳小米醒了, 一睜開眼睛就哇哇大哭,把兩隻手從毯子裏搗騰出來,握成拳頭, 一張小臉憋得發紅, 哭得聲嘶力竭。藍姍連忙把人抱起來哄, 又用保溫杯裏的熱水衝了奶粉,把奶瓶塞給她, 才把人安撫住了。

但喝了兩口奶, 她又咿咿呀呀叫著, 眼巴巴看向陳悠然手裏冒著香氣的洋芋。

這麽大的孩子, 已經開始吃一些輔食了,所以陳悠然也沒有拒絕,捏碎了一點點洋芋喂給她,然後果斷兩口把剩下的都吃掉了。

陳小米呆呆地看著她,下意識地又抱起了奶瓶。

逗得陳嫣然指著她哈哈大笑,“傻眼了吧?”

吃完飯, 哆啦A夢的百寶袋也空了。陳嫣然還不太相信, 自己上手翻了一下, 翻出了一盒綠箭口香糖。

在泉水邊洗了碗, 藍姍把東西都收回來, 嘴裏就被陳悠然塞了一塊口香糖。

“你辛苦了。”

藍姍朝陳悠然一笑, 其實她自己並不覺得辛苦, 所有能夠得到回應的付出, 都不辛苦。

這地方背風,又燒著火,並不會覺得冷。四個人一字排開躺在草地上,竟生出一種無限悠閑的感覺來,時光仿佛都在這一瞬拉長了,雖然是早春裏,沒有太多風光,卻還是叫人從骨子裏散發出酥懶來。

陳嫣然估計是手癢,說著說著話,一言不合就開始揪旁邊的草皮,先把葉子拔掉,然後再把根拔出來,一會兒就清理出了一小片幹淨的地方,看得藍姍嘴角直抽搐。

雖然這是在山上,這些都是雜草,也沒什麽人可惜,可是摳出一塊地皮,看起來真的很醜啊!

“別折騰你那個了,”她想了想,對陳嫣然招了招手,“過來帶你去拔草玩。”

“拔草有什麽好玩的?”陳嫣然嘴裏這麽說,身體卻非常誠實地走到了藍姍身邊,看得陳悠然一陣好笑。

那句話怎麽說來著?一物降一物。果然是人間至理,陳嫣然平日裏何等無法無天,就連她也未必能管住,可在藍姍麵前就總是非常聽話,讓往東絕不往西的,有時候連她這個做姐姐的都有些羨慕嫉妒恨。

不過偶爾有些時候,陳悠然會不太搞得明白,自己羨慕嫉妒恨的對象究竟是誰?到底是羨慕藍姍能馴服陳嫣然,還是羨慕陳嫣然能得到藍姍這樣無微不至的關照。

這種問題不能深思。她翻了個身,跟著爬了起來,走到藍姍身邊蹲下。這個位置距離他們之前躺下的地方並不遠,長著一叢非常茂盛的草,不過在這個季節,已經徹底幹枯衰敗,看起來毫無生氣的樣子。

藍姍十分幹脆地動手把上麵的雜草給拔了,露出長在地裏的根。這些根枝枝連連,在地下生長得非常茂盛,其中有不少似乎都是這個冬天才剛長出來的,看起來非常新鮮水嫩。

藍姍從中拔出了一根,撕掉上麵包裹著的外皮,在溪水裏洗了洗,分給兩人,“嚐嚐看。”

“這個要怎麽嚐?”陳嫣然抓著草根,有些懷疑地問。

藍姍直接把一根草根塞進了嘴裏,嚼吧嚼吧,道,“就是這樣,甜的。”

陳嫣然將信將疑,陳悠然已經毫不猶豫地把草根塞進了嘴裏。她不會懷疑藍姍的推薦,畢竟但凡是她說好吃的東西,味道就沒有差的,當然,藍姍沒推薦的東西味道大都也不錯。隻有這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她才會特別拿出來介紹。

再說,她也是讀過《詩經》的人。“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根據專家們的考證,“荑”指的就是茅草根,這是古代人用來定情的東西,想來也不會差。

果然,草根一嚼就能品嚐到甜滋滋的汁液,純天然無汙染,味道相當特別。陳悠然嚼了兩下,確認般的問藍姍,“這東西要吞下去嗎?”

“不用,嚼完了汁液,就把渣吐掉吧。”

陳嫣然見陳悠然已經以身試毒,放下心來,將草根塞進嘴裏,然後立刻就被它征服了,自覺開始動手挖剩下的。

陳悠然沒有跟她爭,咬著嘴裏的草根後退了一點,低聲問藍姍,“這就是傳說中的白茅草根,所謂的‘荑’?”她把剩下一半的草根從嘴裏拿出來,搖了搖頭,“這怎麽也看不出‘洵美且異’呀!”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藍姍說,“但我傾向不是,畢竟就算古代人的生活再辛苦,也不太可能把草根挖出來當做禮物送人,有一樣東西更像。”

“什麽?”陳悠然問。

藍姍轉頭在周圍看了看,拉著她往泉水邊走了幾步,就看到了一叢已經發出嫩芽的茅草。她直接伸手把剛鑽出土地不久的,碧綠的茅草芯抽了出來,剝開給陳悠然看,裏麵是一條毛茸茸的白色芯子,看上去非常柔軟。

藍姍笑著說,“這東西看起來是不是就比草根上檔次多了?書裏還有手如柔荑的說法,茅草的嫩芽應該更合適吧?又白又軟又細。”

陳悠然點頭。

她就又說,“而且這個東西,等到了夏秋季節,茅草徹底成熟了之後,就會抽條開花,到時候會更漂亮。他指了指旁邊已經枯萎的茅草叢裏支棱著的殘枝,“就是這個,但開花的時候毛茸茸的,要比現在好看十倍。采上一大捧放在手裏,效果一定相當好,被古人用來當定情信物也就不奇怪了。”

“原來是這樣。”陳悠然若有所思。

藍姍見她,回不過神的樣子,看起來傻乎乎的,忍不住把手裏那條毛茸茸的茅草芯塞進了她嘴裏。陳悠然下意識地嚼了嚼,等反應過來要吐出去的時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東西居然也是甜的。味道與茅草根截然不同,卻是另一番風味。

於是她嚼吧嚼吧,直接把它給吞了。

那一點含在嘴裏的甜,為這次短途旅行留下了一點甜蜜的悠長餘味。

……

山村生活很有趣,以前陳悠然就這麽覺得,經過了這一次,這種印象更加深刻且明確了。藍姍以前生活的那個世界,是她所不了解也從未接觸過的,但一切的一切都如此有趣,讓陳悠然心向神往,對上山玩耍這件事,也生出了無盡的期待。

但是居然要靠陳嫣然的月考成績,才能得到上山玩耍的機會,實在是叫人難過。

偏偏藍姍現在接管了陳嫣然的學習上的事,根本不允許她開口催促陳嫣然好好學習。陳悠然一肚子的情緒,根本無處發泄。

大概是無聊透頂了,她居然連天天來陳家報道的“找麻煩二人組”都開始應付起來,偶爾興致來了會跟他們聊聊天,並且發自內心覺得這兩人似乎也沒有那麽討厭。

那句話怎麽說來著?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十幾歲的年紀,知慕少艾才是正常的,藍姍這麽漂亮,本來就會有許多人喜歡。

隻是不知怎麽,想到這裏,心裏還是酸溜溜的。

不過,陳悠然願意花費時間和精力去應付他們,卻也未必沒有為藍姍擋災的意思,把他們敷衍過去,藍姍也就不需要操心了,可以把精力都放在學習上。

他這種閑得發慌的心態,藍姍很快就意識到了,決定給她找點事情做,轉移一下注意力。

這天又到了周末,藍姍讓陳悠然開車帶自己上山。她帶了一把小砍刀,進山之後也不左右旁顧,直奔目標。

森林裏多是落葉喬木,這個季節看上去光禿禿的,隻有兩種樹顯出勃勃生機。一種開著細小的黃花,花朵呈總狀花序,遍布枝條,遠遠看去便是一片黃雲,十分醒目;另一種則長著具有光澤的樹皮,從樹皮芽根處發出白色絨毛狀新芽,看上去也與開花一般,十分好看,隻是不那麽醒目。

藍姍的目標是這後一種,她提著刀,咣咣咣就砍了一大捆樹枝下來,用藤蔓捆紮好,讓陳悠然跟她一起搬到車上,帶回家去。

回到家,藍姍就頒布給了陳悠然一項新的任務,那就是把這些樹枝的樹皮剝離出來,但又不能損傷樹皮上的花芽。雖然她做了示範,而且這種樹皮十分容易剝落,但陳悠然還是頭皮發麻,“你弄這個做什麽?”

“弄完了再告訴你。”藍姍保持神秘。

陳悠然能怎麽辦?當然是隻能照做了。

花了幾乎是一天的時間,她才將所有樹枝剝好。因為是頭一回這麽勞作,隻覺得兩個大拇指的指甲蓋下一瞬間就要被剝離手指,疼得厲害。至於身體其他不適之處,反倒沒那麽重要了。

“都弄好了。說吧,你到底要幹什麽?”第二天中午吃完飯,陳悠然把藍姍拉到院子裏,讓她看自己的成果。

“不錯。”藍姍誇了兩句,便搬了凳子出來放下,然後拿起一根根褪去莖條的樹枝,將之編織在一起。陳悠然蹲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恍然大悟,“你是要編草裙?”

“嗯。”藍姍點頭。

“看起來也不是很難嘛,”陳悠然說,“我也可以的。”

“的確不難,就是需要耐心而已。”藍姍把手裏的編了一半的草裙遞給她,“這麽有信心,接下來的任務就拜托給你了,行嗎?”

是女人不能說不行!

陳悠然本身對此也有興趣,興奮地伸手接了過來,但編了一會兒,她就很明顯地察覺到,自己編的部分跟藍姍編的部分差距很大,一眼就能看出來。

有時候眼睛看到了的東西,不代表手就能複製出來。看著簡單,真上手才知道多難。陳悠然自己在手工上實在是沒有天分,跟藍姍更是天壤之別,一時半會兒想趕上她的程度,簡直癡人說夢。

她失落地打算將自己編織的部分拆掉,被藍姍攔住了,“這不是挺好的嗎?繼續把,編完。”

“跟你的一比,我編的好像贗品一樣。”陳悠然歎息。

“慢慢練就好了。”藍姍安慰她,“我也不是從一開始就會。”

“這是你們苗家的習俗嗎?”被藍姍一鼓勵,陳悠然隻能勉勵繼續,一邊編一邊詢問。

藍姍搖頭,“我自己瞎琢磨出來的。”

她從七八歲起,就幾乎沒有自己的私人時間了。

村子裏的複式班中午才開始上課,她早上要把家裏的牛牽出去栓起來,背著小背簍去山上打豬草,回來之後幫著侯阿彩做飯。她人小沒力氣,就做做添柴燒火遞東西的活兒。下午放了學,要去把牛簽回來,然後繼續幫忙。每個周末,要跟侯阿彩一起去井邊洗全家人的衣服。

其實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別家的女孩也好不到哪裏去,所以藍姍從來沒覺得辛苦,隻是很想要自己的空間和時間。那時她還沒睡在樓上的小閣樓,而是一家四口擠在一張**,所以她也沒有自己的房間可以獨處。相較於留在家裏,藍姍更喜歡上山。

每一次上山,她都會拖到最後一刻才回家,就是為了能多自在一刻。

那節省出來的一點時間,藍姍盡數用在了自己的奇思妙想上,這種樹枝裙,就是她的成果之一。隻是那時候,不管她做出來的東西多美,都注定不會有觀眾。

現在,能跟陳悠然分享這些,仿佛童年時代無從安放的孤單忽然有了歸處。

所以在她提起過往的時候,語氣和表情都是柔和的,仿佛帶著無盡的懷念。陳悠然見她露出這樣的神態,心下也變得又酸又軟。十來年前的藍姍,跟她想象中的沒有太大的分別。她從那麽小的時候起,就已經懂得了太多,承受了太多,所以才長成了今日這般模樣。

溫柔,懂事,穩重,大方,無所不能。

可這一切,都是她在漫長時光中,一點點摸索出來的本能。

陳悠然心裏湧動著難以描述的情緒,她很想說點兒什麽,做點兒什麽,卻像是被無形之力禁錮在自己的位置上,甚至連手裏的動作都沒有變,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穩穩地說,“阿樹你好厲害呀!”

“所以咯!”藍姍笑了起來,抬手在她肩上一拍,“為師第一次開山收徒,你作為首席大弟子,要好好學習本門絕學,不能偷懶知道嗎?”

“謹遵師命。”陳悠然把兩隻手敷衍地一合,前後搖了搖,“師父快去上學吧,不要打擾我修習神功。”

不知道是不是藍姍那番話給她注入了奇妙的能量,陳悠然如有神助,神功很快就大成了。

這天晚上,藍姍和陳嫣然回來吃飯時,院子裏的東西已經收起來了。藍姍四處看了看,沒看見,還以為是被陳悠然弄壞了,然後直接毀屍滅跡了。但吃完晚飯,她就被陳悠然提溜上樓,回了臥室。

“當當當當~”陳悠然從門背後將掛在那裏的草裙取了下來,展開雙臂從後往前一合,就將之拴在了藍姍的腰上,“師父檢查一下,弟子的手藝怎麽樣?”

“神功大成,你已經可以出師了。”藍姍低頭看了看,表情嚴肅地說完這一句,終於沒撐住笑了。

她愛惜地伸手撫了撫腰上的草裙,“可惜這個放一放就壞了,也就能新鮮一兩天。”要是能保存下來就好了,可惜……世間好物,不但難得,而且易壞。

但是,或許正是因為如此珍貴,如此曇花一現,才叫人心心念念吧?

“不要緊,壞了就丟掉,以後我再給你編新的。”陳悠然的手還環著藍姍的腰,她垂下頭,把額頭抵在藍姍背上,“年年都給你編,好不好?”

白茅草開花之後大概就是這樣↓,像不像一隻隻又白又細又軟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