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6.廣州前事(3)

光緒廿六年三月,長洲島。

今日無風,氣溫剛好,空氣有些潮濕,但並不讓人難受。

此刻,長洲碼頭上停靠著幾艘船艦,遠遠望去,桅杆上懸掛著一麵麵布旗,上麵都印有黃龍。

黃龍旗是嚴肅的寓意,亦是有些模糊的味道,不光軍隊懸掛,許多商船為了避免麻煩,亦是會在桅杆上偷偷懸掛的,一是身份的認定,二是免於不必要的麻煩,這在沿海一帶的行船行業裏儼然成為一則默認的行規。

此時,碼頭上有幾個年輕人。

“多保重,到了天津記得給我們來電報,照顧好自己。”說話的是伍錦秋,她牽著司徒聘婷的手,有些依依不舍,眼睛裏還浮著淚花。

“嗯,我會的,我這一走,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麵,你去了美國也要照顧好自己。”司徒聘婷回握伍錦秋的手,亦是無限安慰之意。

“照顧好自己。”一旁的彼得也說道。

司徒聘婷回望他,隻點了點頭,未作言語。

“保重。”伍子洵仍舊言語不多,看不出他過多的表情,更不知他是如何作想的。

來得人不少,可大家都不願意言語過多,隻得沉靜在朗朗晴空裏,得到一絲好天氣的安慰。

“聘婷,記得天津的那位舒伯父嗎?他和你父親亦是有些交情的,我已去信,你到達天津時,他會來接你,一切都要以自身的安全為主,不要盲目的去城外。”城東那位林伯伯說道。

“嗯,林伯伯,謝謝您為我做的一切。”司徒聘婷急忙感謝道,複地想起什麽,又道:“我父親那邊,您沒有告知吧?您知道,我並不想要他們擔心。”

林伯伯聽言,無奈地答道:“未曾,可我做的一切,並不想刻意隱瞞你父母。”

這位林伯伯頗有些本事,與司徒聘婷的父親相識已久,早年經由皮毛生意發際於美國,後轉戰香港經營各處實業,再後來舉家又搬至廣州,直至如今,如若廣州城裏誰人不識得林老三,是會被人笑作傻仔地,林老三在官商界都有名聲,但要問具體做什麽的?又無人能說出個正確的一二事來。

可見這位林老三,在廣州城裏的是有些乖張和神秘。

司徒聘婷的船票亦是林老三所贈送,可讓她未曾想到的是,如此頗不被人理解的一趟行程,竟是跟隨著官艦而行。

清朝政府裏的水師頗有地位,縱然已無當年之勇,亦無法對抗西方船艦,但繞是商船遍布的長洲碼頭裏,亦是開辟出一處專屬之地,其餘船隻行人均不得入內,正如去年那場有伍子洵參與的維多利亞號反動事件,商船與官艦的隔離,也隔離了許多事端,碼頭上的巡查隊都無權利入內。

然,就是這位林老三,助得司徒聘婷的行程,也讓平民百姓第一次身臨官艦駐地。

幾人一番離別宣泄之時,另一邊一身著官服之人緩步朝幾人而來。

那身著官服之人明顯品階頗高,見其身著繡錦雞紋飾官服,頭戴珊瑚頂珠官帽,亦步亦趨甚有氣勢,後頭還跟著幾個下屬。

林老三見那人朝自己這邊而來,頗有些驚訝,忙不迭迎了上去。

“許大人,您怎會親自而來,真是折煞了草民啊!”見林老三雙手拱禮,似要下跪之勢。

那許大人麵帶笑意,連忙抬手止住了他下跪的動作,言道:“善亭,你我皆不在公堂之上,就不必如此多禮!”

與此,他抬眼望去幾個年輕人,意是有所指問道:“兩位女子中,誰是聘婷?早年去港地時,我與她父親亦是有過交情地。”

林善亭聽得,便答道:“那位略高的女子便是,林某亦是要暫代她父親感謝許大人的相助。”

許大人聽得,也是打量起來,司徒聘婷身旁置放著一隻不大的木箱,此外,並無他物。見她站得筆直的樣子,頗有些好奇這樣一位年輕女子的行徑:“如此女子,倒是讓人印象深刻,有些她父親的樣子,你怎麽會縱容她去天津?你可知天津的局勢並不合適她這樣的女子前往!”

“聘婷留學美國,有些西方人的思維,亦是有我們的傳統思想,兩者融合反倒讓她更加通達。況她如今在美國的報刊做事,想去北方看看,草民覺得不為不可,她的為人行事草民是知曉幾分,很有自己的主見。”林善亭答道。

許大人聽言,更加好奇地問道:“如此,她去的目的是為報道?”

“是以!”林善亭答道。

林善亭似也有些愛國憂患意識,他同情國人生活在水生火熱之中,更憐憫北方諸地反帝運動下的悲慘,當初,司徒聘婷告知他,想去北方時,他竟毫不猶豫地答應並幫助了。

許大人打量片刻,在聽得林善亭的回答臉色並未有過多變化,他是親維新的一派,對於如此行徑亦是未作評價,誰也不知這位身在李中堂麾下的幹將有怎樣的想法。

片刻,他道:“你去告知聘婷,時辰差不多,該上船了。”言畢,他負手立於原地,有些閑暇般等候,恐是在此等候,是為專門接司徒聘婷。

此時,官艦上有鼓聲傳來,驚起了幾個年輕人的打望。

司徒聘婷似是知曉,該是離開的時候了,便對眾人言道。

“我該走了,各位多保重!”言完,提起腳邊的木箱,朝林善亭來的方向而來。

留下的幾人,麵色早已習慣性的平常,誰也猜不透各自的想法。

就連平日裏,最是反對司徒聘婷去北方的彼得,此時,也未再言語,也未見離別之殤。

終究,離別都是人之常情之事。

………..

另一邊,河南。

河湧上行船不多,卻有一艘停在岸邊,船頭的艄公已經不知去向。

見得船篷裏有幾人,正輕聲地言道。

“近日,港地諸多不便,保皇會的人卻是遭罪了不少,我會還算安妥,然不時仍要備得幾處掩人耳目之所,恐港督府查辦。”言語之人,正是格致的鍾先生,早先的河南會麵,仍舊是他。

“何日行事?先生可有所知?”伍青山問道,是然,正是十八甫伍青山。

“港地那邊未作言明,然,文緯多次前往,亦是未得消息,可文緯太過激進,陳先生讓我多加看管,亦是要謝思同、甫之兩位仁兄的慷慨。”鍾先生答道。

“我等能做之事,興許隻餘這般。”葉甫之亦是感慨道。

鍾先生有些驚詫,隨口便道:“兩位仁兄何以?此事,已足矣!”

自光緒廿五年前後開始,伍青山和葉甫之便不時與鍾先生見麵,兩人機緣巧合識得鍾先生,知曉此人具才華,有維新思想,鍾先生入得興中會後,便積極籌款相助。

這樣的伍青山是兒女完全不曾料想到的。

………..

船帆在無風的晴日裏有些無力,大家都在等一陣西風的到來。

有船員立在船頭上觀測和祭奠。

先前幾個年輕人聽到的鼓聲便是祭奠之聲,行船的行家都有規矩,不管官船商船亦是要開鼓請神明保佑地,越是行程遙遠,越是要如此般。

興許大海聽到了他們的祈禱,夾雜著潮氣的海風未曾讓人等候太久,便姍姍而來。

船艙裏不大,還開著一扇通風的小窗戶,海風從氣孔裏鑽進來,吹醒了司徒聘婷有些渾濁地思緒,此去天津,並不是行程的終點,她不想讓人擔憂,便不想言語過多,徒增煩惱。

可繞是年輕無畏如她,也終究隻是一個年輕的女子。

誰不害怕前路的未知呢?

………..

而隔日,餘音堂裏的人們不會想到,那位思想活躍的美國人已經消失,往日為素材東奔西跑是常事,是以,誰都未曾想到,前一日剛離開的司徒聘婷,而後一日,美國人彼得就跟上了。

此時,彼得已經坐上去往上海的船隻,就在與司徒聘婷隔天裏。

他並未知會任何人,隻匆忙在房內的桌上留了一封信,說是要去上海收集新聞素材,相信不久後,會有同事發現那封信。

這一切都有些讓人始料未及,包括伍宅裏的兩個人。

眼看著伍子洵與伍錦秋的出發日期越來越近時,伍錦秋突又心生退意,跟伍青山提出想年後再去美國,如此反複無常又突然的舉動讓伍宅裏的所有人都驚了一跳。

然,不知伍錦秋怎麽向伍青山言明地,他竟然莫名的便同意了!

這樣一場類似鬧劇般的出國之行,從年前的法國,再到近在眼前的美國,都無疑讓人心生疑慮。

就在伍青山答應伍錦秋提議後的第五日,正是初八,這一日黃曆記的是宜出行。

是以,伍錦秋留下了一封信件,收拾了幾件衣裳,也跟著離開了,信上隻說去上海,至於怎麽去?卻又未曾言明。

在得知伍錦秋的離開,伍宅裏人人不得安心,伍青山氣急不已,伍子洵見狀,亦是自告奮勇,要一路尋找妹妹,伍青山便也同意了,隻言道,多帶些人幫忙。

整個中華大地裏儼然是一場大鬧劇,而這群青年人更像是一場場小鬧劇,大的擾得人氣鬱,小的卻是惹人氣急。

伍青山氣急自省,繞是白發急出了數根,亦是無解。

年輕氣盛的人們,根本無法預料到世道的險惡,光是憑著一股子熱血**便想去投靠社會,那是多麽可笑和愚蠢的行為,隻是,誰又無法阻止他們,所以,隻有當他們真正受到來自四麵八方的迫害時,才能夠幡然醒悟吧,隻是不知道那時候,一切還來不來得及?

伍子洵也在隔天出發,四個年輕人就像是商量好了一般,你如果往右我就必須向左。一場場從廣州到天津,廣州到上海,廣州再到上海的赴身裏,到底是年輕的不懂事?還是亂世裏的最平常卻又不平常的事?

願大家都量力而行。

光緒廿六的三月,比廿五年整年來的更讓人措手不及。

一切都有些背道而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