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勒莫主教區的主教宮並不在巴勒莫城裏,而是在距巴勒莫城南不太遠一座叫卡普托的小山上的蒙雷阿萊大教堂。

每當天氣好的時候,整片山穀就好像孕育在一片金色的光暈之中,這種獨特的景致曾經被視為神跡廣為流傳,正因如此,巴勒莫主教宮最終選在了蒙雷阿萊。

和很多有著悠久年代的當地建築一樣,蒙雷阿萊大教堂是座有著典型諾曼和阿拉伯混合風格的古老建築,隻是稍微不同的是,這座主教座堂從外表上看上去顯得過於淳樸,除了的六棱形的教宮前門略顯獨特,就連山下那座蒙雷阿萊小城裏的一些房子似乎都比這座教堂更有氣勢。

丁慕是在第二天中午隨著奧斯本來到蒙雷阿萊大教堂的。

站在卡普托山上,下麵的城鎮可以一覽無遺,如果視力足夠好,甚至可以從那些鱗次櫛比的灰色房頂縫隙間看到街道上的行人。

不過現在蒙雷阿萊街上走著的,大多是些全副武裝的阿拉貢士兵。

大教堂外的小廣場已經被士兵們占領,教堂的兩扇主門緊閉,一隊一字排開的士兵手持長戟矗立門前,隱隱透著殺伐氣息。

和大教堂的門戶森嚴不同,主教宮卻是大門洞開,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在來的路上,丁慕已經從奧斯本那裏聽說了關於‘捉拿行刺陰謀者’的經過,雖然奧斯本的述說多少有誇張之嫌,可丁慕還是能想象的到,那位馬萊喬主教被抓時的情景應該是頗具戲劇性的。

事實上當士兵們衝進毫無防備的主教宮,闖進主教大人臥室的時候,主教大人正用他那根“上帝賦予的權杖”狠狠懲罰著身下一個唱詩班的歌童,以至當士兵們把他們兩個從**揪下來時,不得不用床單把兩人裹成一團抬出了房間。

然後士兵們開始在主教宮裏搜查所謂“混進來的刺客”,雖然是否找到什麽證據還不得而知,但從那些士兵們把裹著那對苦命鴛鴦的床單當成戰利品和旗幟,懸掛在主教宮門口的旗杆上就可以看出來,不論和行刺事件是否沾邊,主教這回大人算是完了。

接下來會由誰主持教區事務呢?

看到已經站在主教宮正席位置上的阿方索司鐸,丁慕心中閃過“果然如此”的念頭。

很顯然,阿方索司鐸在宮相遇刺這件事上是受益者,這讓丁慕覺得已經足夠解釋他和行刺這件事之間的關係,至於還有什麽其他人參與其中,現在還不知道。

看到奧斯本和丁慕,司鐸露出了微笑,他示意旁邊兩人可以離開,然後微微抬手示意他們走過來。

“我的孩子們,見到你們真是讓人高興,特別是在這麽個並不愉快的時候,”在讓兩人親吻過他手上碩大戒指上的寶石後,司鐸從正席走下來,沿著旁邊甬道向後麵走“你們應該已經聽說那件很丟人的事情了,這絕對是對基督的褻瀆。”

“請原諒我的失禮司鐸大人,不過這也許是件好事,”奧斯本故意不以為然聳聳肩“巴勒莫需要一位真正純潔的主教,而不是那種需要讓人用床單當遮羞布的人。”說到這,他看看前麵走著的阿方索“我想宮相大人也是這麽想的。”

阿方索停下來回頭看看奧斯本,然後轉身繼續向前走。

“大人,按您的命令我把這個小家夥帶來了。”奧斯本很知機的岔開話頭,他手按丁慕的肩頭把他向前微微一推,然後停下腳步再次行禮“如果沒有什麽其他事我就告辭了,我要為宮相大人準備參加即將召開的主教團會議的服飾。”

“那可真的又是件很辛苦的工作,”阿方索略表理解的點點頭“我覺得應該勸勸我那位朋友,過於沉溺奢華可不是一個信徒應有的道德。”

“不過大人,如果宮相真的拋棄了奢華,那我就要丟飯碗了。”奧斯本故意露出個苦臉,然後在司鐸微微失笑後再次深深躬身,告辭離開。

丁慕默不作聲的站在一旁,看著這個奧斯本那雖然刻意帶點誇張卻不會引起別人反感的表演,丁慕心裏也是暗暗佩服他的本事,難怪這個人後來一路順風順水,能以權臣的身份成為幾位君主的身邊寵臣。

不過現在他要考慮的是自己的處境,因為不知道司鐸為什麽要見自己,丁慕不能不打起精神小心翼翼的應對。

“一個很有趣的人,對嗎,”阿方索看看已經走遠的裁縫背影“可我感覺的出來,你好像對他不以為然。”

暗自驚訝這位司鐸的敏銳洞察,丁慕心裏提醒自己一定要更加謹慎。

“對不起大人,我不是個裁縫。”丁慕露出個略帶自負的微笑,這很符合他現在的身份,年輕,並不掩飾自己的野心,同時也有著足夠多的自信。

事實上丁慕也並不認為自己可以學那位裁縫成為一個幸進之臣,不要說他對做衣服一竅不通,成為寵臣也不是他希望走的道路,曆史上很少有能得善終的寵臣,其中也包括剛剛離開的那個裁縫。

對丁慕的回答不置可否,司鐸走進了起居室,裏麵正有一群人在忙活,見到他們進來就紛紛行禮。

“一切都要換成新的,”阿方索邊走邊說“奢華,浮躁,甚至墮落,這些都不止是對神職的褻瀆,更是原罪,一切必須有個改變。”

聽著司鐸感慨而言,丁慕有種錯覺,似乎這個人現在已經把自己當成巴勒莫的主教了。

阿方索走到牆前,那裏有個碩大的桃木書櫃,書櫃看上去很重,華麗的鏤空花紋櫃門上的縫隙被擦得一塵不染,有些地方似乎因為經常開啟顯得光亮圓滑。

“這才是真正的瑰寶,”阿方索從腰帶上拿出串鑰匙打開櫃門,瞬間整排的書籍出現在他們眼前“上帝賜予世人的珍寶是那麽多,可很多人隻看到一些閃亮的東西,”說著他回頭對丁慕問“認識嗎?”

“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丁慕點點頭“荷馬的傳世之作,還有索福克勒斯和埃斯庫羅斯的作品。”

“希臘人,”阿方索滿意的點頭“雖然這些人因為不幸沒有得到基督的救贖,但他們用這些作品讓後人記住了他們,告訴我,你怎麽看俄狄浦斯這個人?”

丁慕略感意外的看看阿方索,說起來和一位有可能成為個大教區主教的神職人員談論希臘文學,這怎麽看都是件不但怪異而且有些危險的事。

他倒不至於不認為這是司鐸在給他下套,因為沒有必要。

如果想要他的腦袋,隻需要對著外麵喊一聲就可以了,他相信外麵即便沒有五百刀斧手等著摔杯為號,司鐸也肯定不會就這麽放心大膽的和自己獨處。

所以現在他盡可以放心大膽的說話,至於說自己是否對古典希臘大師們有那個足夠深刻的理解能力,丁慕倒是並不擔心,文學和數學不同,不需要真正的“懂”,一個半瓶醋隻要小心點完全可以搖晃好一陣而不被識破,丁慕前世就見過有個人仗著一知半解硬是把別人說得一愣一愣。

如果不是最後因為得意忘形把黑格爾和某個打籃球的混為一談,那個人還不可能露餡呢。

“俄狄浦斯嘛,請允許我這麽說,在所有人把他當做與命運抗爭的英雄時,他自己實際上已經向命運投降了,”丁慕順手從書櫃裏拿出本書“大人您可以想象一個人在做了很多已經被暗示將會發生的事之後,還能相信一切和自己無關嗎?”

“上帝,你居然這麽理解,”阿方索似乎略顯意外“你可真是個奇怪的希臘人,要知道如果真的如你所說,那麽索福克勒斯就不是在講述一位英雄的命運,而是在控訴一個罪人。”

“這隻是我自己的看法,大人,”丁慕趕緊適可而止,他知道司鐸不會純粹為了討論藝術才把他叫來“而且現在看來這些東西沒有什麽價值,對我來說能有個住的地方已經很好了。”

阿方索微微一笑,他聽得出這個希臘年輕人在暗示什麽,雖然有點直白,不過這種還略顯稚嫩的訴求並不討厭。

“看看這些文字,”阿方索從書櫃一個格子裏拿出份用麻繩纏扣的羊皮紙手稿緩緩打開,然後發出輕聲歎息“真正華麗的是這些東西,這種字裏行間中透出的高雅和睿智,就是上帝也會予以寬恕,和它們相比,黃金或是寶石都要黯然失色。”

丁慕在司鐸的授意下看了看手稿,他認出這應該是一首由古代羅馬人留下的長詩,雖然從羊皮紙的新舊看來似乎是年代不算很久遠,由後人臨摹的作品,但即便如此,也依舊彌足珍貴。

“這裏的書的確很多,”阿方索繼續打開旁邊另一個書櫃,丁慕注意到裏麵不但有更多的書籍,甚至有些的內容話題似乎頗為敏銳,這讓丁慕心頭一動,他不知道阿方索會不會借著這個由頭狠狠整治一下那位前任主教,但阿方索接下來說的話讓他有些意外“如果你願意可以留在這裏,我是說你可以暫時擔任我的私人藏書室司庫。”

藏書室,司庫……

丁慕愕然看著阿方索,司鐸的建議出人意料,讓他覺得難以置信。

“珍貴的東西應該得到保護,而你很適合做這份工作,”阿方索把書櫃關好,把那串沉甸甸的鑰匙遞到丁慕麵前“這隻是個我私人安排的職務,不過有每個月十五個金弗林的報酬,還有就是你可以自由的看這些書。”

丁慕不再猶豫,他躬身小心的接過那串鑰匙。

的確需要小心,不說這些書籍在將來都是注定無法估價的文明瑰寶,即便在當下,也堪稱黃金換取不來的珍寶。

“珍貴的手稿和文獻需要謄撰,可以找些幫手,你的工作並不輕鬆,”司鐸的心情很好,他又繞著起居室看了看,才站到臥室門前,看著裏麵那張現在已經隻剩光禿禿床板的華蓋大床,喃喃自語“我真想說,馬萊喬的行為實在無法和那些書籍相配,否則他可以堪稱是位完美無缺的主教了。”

丁慕離開主教宮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和來時候不同,他身上多了兩樣東西,一樣是件樣式樸素的灰色兩截短袍,這是作為司鐸的私人藏書室司庫的製服,另一樣則是口袋裏揣著的幾個金弗林,這是預支給他的酬勞,其中除了丁慕自己需要的費用,還有如阿方索說的要找來付給幫助謄寫的幫手的傭錢。

所以雖然口袋已經變得沉甸甸的,可丁慕還得精打細算才行。

街上依舊有不少衛兵在巡邏,整個蒙雷在來的路上,阿萊小城顯得靜悄悄的,丁慕不時和巡邏士兵錯身而過,有時候他就從那些士兵身上聞到了隱隱的血腥味。

雖然這次所謂搜捕刺客的行動沒有聽說有人傷亡,但丁慕相信那隻不過是王宮對外的說法,曆來任何大大小小的騷亂都會有受害者,隻是程度不同而已。

在來的路上,丁慕就曾經看到兩輛掩蓋得很嚴實的馬車從教堂方向經過,那其中透出的氣息就和這些士兵身上的一樣,隻是更濃重,也更透著死亡的味道。

其實隻要稍微想想就明白,戈麥斯既然已經決定借著遇刺鏟除馬萊喬這個大敵,為了謹慎,即便不能殺掉主教本人,但是趁機鏟除主教的黨羽卻是勢在必行。

這甚至不是戈麥斯能阻止的。

這就是中世紀的意大利半島,陰謀,殘忍和屠殺就是這個時代的主旋律。

這個旋律好像永不存在一個休止符,不住的把越來越多的人攪進來跟著一起旋轉起舞,直到最終倒在那些跳動的血腥音符之下。

丁慕不知道自己選擇步上這個舞台是不是個錯誤選擇,可他現在停不下來了。

既然無法停下,那就跟著旋律起舞,直到有一天讓所有人跟隨自己的舞步。

“波西米亞人!”

街對麵,米開朗基羅正揮著粗壯的手臂向丁慕打招呼。

“我正要去你們的營地找你,你可是我的靈感。”

“不過我已經找到差事了,”丁慕微微一笑“而且是份很有前途的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