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勇氣
林素一口氣回了十來封郵件，才停下喝杯咖啡。她默默想，這個月該去拜訪客戶了，慧生和聚能是服務已經超過三年的老客戶，關係穩固；重要的是科盛，A市的成功，已經引起其他幾個分公司的注意，有相關人員私底下打電話向她粗略了解過了，如果做得成功，很可能再拿下大幾百萬的單子。
正想著，陳滄海就找她了。林素吸一口氣，用很愉悅的聲音接起電話：“你好，陳總。”
陳總找她果然是要事，省公司在經營分析會上給A市五分鍾，專門匯報互聯網運營。
林素興奮起來，啊，幾百萬大單在向她招手了，所以她一口答應幫忙做PPT。
陳滄海一走進可名，就感覺到氣氛與科盛很不同，除了前台穿著類似空姐的藍色製服，其他人都穿得很隨意。各種發色、發型，各種風格的衣飾，朋克風、街頭風、田園風、森女係，超大的集中辦公區域，起碼有一半位置空著，沒有玻璃牆間隔。
科盛就很流行玻璃圍牆的大辦公室，同事們戲稱為“玻璃缸”。工作久了之後，陳滄海漸漸體會到這個叫法的妙處，那真是一個玻璃缸，不管誰坐進來，無論男女，都有一種神秘又無形的力量，讓你像黑色的魚一樣很快沉到缸底，無聲無息，隻有無意識翕張的嘴表示你還活著，偶爾吐出一串水泡，那已經是大動作了。
科盛連盆栽都是統一規格的，綠蘿或者發財樹，裝在白色高分子仿瓷器花盆裏，一律掛在靠走廊的隔板上，由清潔阿姨統一澆水。
“林總，有一位陳先生說來找您。好的好的，我帶他來您辦公室。”前台美女目測不超過25歲，笑容甜美，聲音動聽，隻是目光裏探尋的意味太濃，顯得不那麽職業。
林素已經迎出來了，她穿著白色襯衣，深藍色七分褲，清爽大方。她很自然的伸出右手，陳滄海卻遲疑了一瞬間——也許是一瞬，也許是一秒，陳滄海覺得有點尷尬，為什麽林素總是這麽大方得體，而自己總是這麽別扭呢？她一直以來就是他們三個中間最強大的啊！他在心裏歎一口氣。
林素的手掌溫暖，潔淨無汗，他忽然又疑心自己手心有點出汗，人想得多了，就會顯得有點笨拙，還好很快就到了林素的辦公室。
這是一間看得到江景的辦公室，雖然隻有小小一角藍色，但在寸土寸金的大廣州也不容易了。牆上掛著一幅字“天道酬勤”，此外別無裝飾，辦公桌上一台電腦，一疊紙，一隻筆筒，辦公室的主人仿佛隨時都會離開似的，這裏沒有私人物品，更沒有雜物。
“陳總，你要咖啡還是茶？”
高中的時候，他們都喜歡喝可樂，甜甜的，帶氣泡的，打完球，一仰頭，咕咚咕咚喝下半瓶，氣往上衝，舒服得要“嗬”一聲歎出來。
“白開水就好。”
林素笑了，廣東人都是愛喝茶的，普洱尤其流行，生普、熟普、菊普，各種普洱茶都有大量忠實粉絲。謝總就很喜歡熟普，辦公時間一杯接一杯，一罐茶葉喝不了幾天。林素戒掉了垃圾飲料，但並沒有入鄉隨俗愛上喝茶，看樣子陳滄海也沒有。
PPT已經有了初稿，陳滄海文字功底本來不錯，條理也清楚，三個部分，爭議就是流量，爭議從何而來？爭議中的底線，但是風格太中規中矩，有點沉悶，配圖也沒有衝擊力，雖然他用了“周一見”、“且行且珍惜”等等網絡熱點。林素建議，可以更互聯網化一點，降低閱讀難度。
陳滄海自己也這樣想過，但拿不定主義，缺一份信心，他遲疑的說：“你知道，我們公司是那種很老牌的國企。”
“所以才要略略出格一點，在其他方麵這樣做或許不行，但是，咱們是做移動互聯網的，就得帶一點互聯網氣質。”
“老實講，我有點擔心，因為即使做得中規中矩毫無特色，普通員工能夠上經分會作專題報告本身就已經成功了，省公司新聞部的同事已經聯係我做專訪，這個將作為公司主人翁精神的一個案例大力宣傳，所以，我不敢冒險。”
林素想了想，陳滄海說得也對，可是如果他已經都想好了，又來找她做什麽呢？這份材料觀點、素材都已經無可挑剔，能修改的，隻有表達方式了。他也許隻需要她肯定他的做法？
她想，我是一個做服務的人，做服務，最要緊是讓客戶高興。
在最初工作的一兩年，她曾經相信過，真的有正確的做法，至少是比較正確的做法，可是現實是個不提醒隻懲罰的老師，幾個耳光劈麵打過來，她便明白了，沒有正不正確，隻有滿不滿意。
在最初的階段，要展示實力，征服客戶，這樣他才會對你有信心繼而信賴你。在真正合作階段，要讓客戶滿意，大部分事情上中規中矩，做到及格便可，良好當然更好，但不必優秀，要適當控製客戶期望值；但在少數重要的事情上，一定要比客戶多想一點，做得比他預期的更好，偶然的驚喜，遠勝過日常的優秀。
陳滄海要什麽呢？她在心中飛快的想，他背井離鄉，隻身一人在南方小城裏奮鬥，沒有背景，沒有關係，隻靠自己一雙手，名校碩士又如何？在這一個大泡沫時代，不僅股市樓市泡沫越吹越大，學曆又何嚐不是？兩三速成碩士培訓班，還得扣除一年實習及論文期，科盛這種壟斷國企門檻高得嚇人，過五關斬六將進去了，卻又要涼你一涼，從打印資料、打電話、貼發票、報賬做起，等到你銳氣盡失，武功盡廢，這才給你一點機會。
向冰就在國企，她常常自嘲，“畢業那年華為給我發了offer，我嫌累，看不上它。工作四年後，我後悔了，再去麵華為社會招，哈哈，二麵就被刷了。”
陳滄海要的是放手一搏的機會，否則在國企論資排輩，恐怕黃花菜都涼了。他現在空有一個總助的職位，似乎進了一個部門的領導班子，然而，論實權他還不如主管。
所以，林素說：“你說的對，這本身已經是成功了，即使講得不那麽好，也並不能改變你是第一個上經分會做專題報告的事實，第一就是第一，誰都抹殺不了。可是，如果能一鳴驚人，接下來也許是一飛衝天。”
她在慫恿他冒險。林素骨子裏有點愛冒險的傾向，這一點陳滄海老早就知道了。
高二的時候，學生會改選。陳滄海看到林素的報名表這才知道她要競選學生會主席。他告訴她，這個位置早已有了人選，市教育局某領導的公子王逸，品學兼優，也一直在學生會工作。
林素很淡定的說：“哦，他上次考試坐我右邊的右邊。”三中月考的座次是按照上次考試年級排名排的，一列十個人，從右往左排，坐在她右邊的右邊，那意思是，比她靠前20名。
“哦是啥意思？”
“哦就是我說已經知道了啊，對哦，還要謝謝你。”
“我把報名表拿給你，你改改，報個文藝部長之類的，勝算大很多。”
林素笑了，在昏黃路燈下，她年輕的臉有種閃閃發亮的神采：“怎麽，我看起來就不像學生會主席？”
她隻比他矮幾厘米，她仰起頭，陳滄海頓時有點不可逼視的感覺，轉開了視線：“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算了，不說了。可是為什麽呢？你不是一向擔心活動太多影響學習嗎？”
“我覺得飯堂的飯菜太難吃了，是時候抗爭一把了，另外也試試自己的膽量。”
陳滄海從幼兒園開始就做主持，自問見過不少大場麵，但是他沒想到，林素膽子這麽大，居然能掀起這麽大的風浪。
到現在他還清楚的記得當時的情形，林素穿著校服，頭發比平時剪得更短，有點像男孩子的平頭了，但短發也讓她的五官顯得更立體。
旁邊有人議論：“咦，這個是誰？不是學生會的呀。”
“你不知道她啊，她就是那個成績升得很快的，哪，上次作文競賽一等獎的，照片還在宣傳欄貼著呢。”
“哦，不是說她隻會讀書嗎？”
“是啊，很土的。”
林素開始演講了：“同學們，我是高二5班的林素，我的演講很短。我問大家三個問題，你們覺得小食堂（教工食堂）的菜好吃嗎？”
“好吃！”愣了一兩秒之後，大家開始興奮，齊聲大喊。
“大食堂的菜難吃嗎？”
“難吃！”聲浪更大了。有人開始大叫：“我今天上午才吃到了蟲子！”“二兩飯明明隻有1兩！”“土豆都不去皮，真不怕毒死我們？！”……陳滄海也很興奮，但更多的是擔心，林素呀林素，怎麽事先不跟他和葉心商量商量呢？她平時兩耳不聞窗外事，根本不知道後勤集團的水有多深！
“你們想讓大食堂的菜和小食堂一樣好吃嗎？”
“想！”場麵已經失控了，無數人開始吼叫，“我們要去小食堂吃飯！”“強烈要求撤掉食堂門衛！”“大食堂都是豬食！”“豬都不吃！”
“我最後說一句——”林素的話筒被消了音，她大喊：“我努力爭取做到這一點！做不到，就下台！願意為我投票的，請給我掌聲！”
她的肺活量可真大！清亮的聲音響徹整個操場，陳滄海也大喊：“我支持你！”更多的人也開始喊：“我也支持你！”
掌聲、歡呼聲、口哨聲夾雜在一起，四千多個血氣方剛的孩子沸騰的聲浪匯成了咆哮的海洋，林素就是海上小而明亮的燈塔，她幾乎是被兩個老師架著下了台，其他老師都在維持秩序“大家安靜，安靜！”
操場十多分鍾後才恢複秩序，接下來的兩個演講平淡無味，大家一直都在竊竊私語，“林素能當選嗎？”
再接下來演講的是葉心，陳滄海的心提起來了，他知道，肯定有事要發生。
葉心興奮得兩頰紅彤彤，大大的眼睛閃閃發亮：“我的演講也很短，我支持林素，我選她做學生會主席！我競選生活部長，我願意跟她一起，為大家爭取更好吃的飯菜！不成功，就下台！”
又是山呼海嘯般的掌聲，吼叫聲，大家都在喊：“林素！林素！！林素！！！”葉心一直也在學生會，組織過好幾個活動，號召力和威望當然是林素不能比的，她出頭強力支持林素，立即又讓整個事件再度沸騰。
這一瞬間，陳滄海的熱血也被點燃了，他有點羞愧，在學生會混長了，人果然就油了，說實話，如果不是為了保送資格，今天晚上會有多少人來競聘呢？可惜他抽到的簽排在林素前麵，否則，他也會這樣講啊。
當晚，新誕生的英雄林素沒有再出現，後來陳滄海才知道，她當時就被帶到了學校心理谘詢室，由兩個學工辦的老師連夜“審訊”。
陳滄海興奮歸興奮，但還很清醒，這事沒法善了，煽動大家一起鬧事，恐怕會把學校惹毛，麵子上也太難看，很難下台，最要緊的是拉一兩個關鍵人物進來，不聲不響把事情控製住。
他擠過人群去找王逸。
後來，競選活動草草結束，投票環節暫緩。各班班主任、查夜的老師、班委組織大家回宿舍。宿舍樓靜悄悄的，看似風平浪靜，但各班的QQ群卻一直在刷屏，林素快十點才回到，可愛的同學們在這一時間刷煙花、鞭炮慶祝，盡管林素並不知道，她那時還沒有手機。
“他們一直暗示我，是否有人指使，真可笑，我需要誰指使？我隻跟他們說，兩位老師，麻煩你們去食堂看一看，自然就知道原因了。我吃不飽，更吃不好，土豆都是帶皮的，四季豆都是半生的，青菜都是水煮的，教工的孩子都去小食堂，有錢的同學都在小炒部，就沒有一個去大食堂的，這還不清楚嗎？還需要什麽原因呢？
後來他們威脅我，說我破壞秩序，違反校規，要開除，我就從口袋拿出抄好的校規，問他們違反了哪一條？然後就開始利誘了，車軲轆話說來說去也沒啥意思。
到九點半的時候，我跟他們說，老師，按照學校規定，我們必須十點就寢，你們再不放我回去，這就是真的破壞校規了。”
後來林素這樣跟他和葉心描述當晚審訊的內幕，她一直以為是校規管用吧？
陳滄海問：“林素，為什麽你總是這麽有勇氣？”
“啊?——”林素沒有聽懂，“勇氣？什麽勇氣？”她有什麽勇氣啊，她連戀愛都不敢談，一句硬話都不敢說，處處小心做人，陪笑臉陪到眼底嘴角早早生了笑紋，不笑也像是在笑，徹底沒了脾氣。
“我突然想起了高中時，你上台競選學生會主席的事。”
“哦，那時候，不懂事嘛。”林素看著窗外的一角江水，還真是的，像上輩子的事了，那麽遙遠，那時候怎麽就敢做出頭鳥呢？嗯，可能實在是怕餓吧，每個月350元生活費，每餐吃四兩米飯一個素菜，一般男生都隻吃三兩，可是沒有油水的飯菜不經餓，晚自習上到九點半，就很餓了，胃裏像住著個貪吃的小怪獸，一直喊餓，餓到睡不著。
不是陳滄海提起，林素真忘了自己這輩子也有放肆的時候，是呀，誰一生下來就乖呢？還不是生活教化得好。
“說起來還要謝謝你，後來王逸告訴我，是你拉他去找校長助理。哈，我小時候可真行，連校長助理都給驚動了。”
王逸是這樣說的嗎？
那天，陳滄海跑到高二一班找王逸，他倆平時經常一塊打球，又都在學生會，工作時互相搭把手，雖然算不上好哥們兒，但也很熟了。
陳滄海把他拉到一邊：“王逸，我有件事想求你。”
王逸皺著眉看他：“求？幹嘛要用這麽嚴重的字眼？”
“林素……”
“打住！打住！林素這姑娘我服氣，我本來就準備摻和摻和，這可用不著你求啊！”王逸說話很直接，陳滄海有點尷尬。
“再說了，陳滄海，你女朋友不是葉心嗎？腳踏兩條船會翻的。”
陳滄海給他一拳：“什麽亂七八糟的！我這不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嗎？”
“哈哈！”王逸得意的一笑：“那我可先說了，我要去追林素了。”
稍遠處的喧鬧似乎在一瞬間停止了，陳滄海的心往下一沉，一股失重般的茫然感油然而生，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好像喜歡上了這個不按套路出牌的姑娘。為什麽，自己不像王逸那麽磊落呢？
“王逸現在……”陳滄海也不知道自己要問什麽。
林素卻馬上回答：“你不知道啊，他在武漢，已經是團委副書記了，年輕有為的正處級幹部啊。老實講他的確比我更適合做學生會主席。”
但，王逸卻給她做了一學期副手。他們和葉心一起每周檢查食堂，公布檢查結果，出周報，大食堂的飯菜始終不如小食堂好吃，但也大大改善了，林素仍然以這個理由自請下台。
再後來，他們畢業了，分管後勤的副校長進去了。
林素說：“我覺得冒這個險，值了。為什麽有勇氣？大概是因為我什麽都沒有吧。”連飯都吃不飽的人，有什麽好怕的？
“什麽都沒有”，陳滄海咀嚼這幾個字，他又有什麽呢？王逸是團委副書記，林素是職場女強人，隻有他自己一直悲悲戚戚的纏綿於往事，有意思嗎？他暗暗下決心，這一次，我也要往前走了。
“那好，我們來改P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