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城

走出科盛,林素提著的那口氣一鬆,疲憊無比,連肩膀都塌下來了。若薇說的,提案一次,老了十歲。真有點道理。

“Jane你今天發揮得好極了!剛進去那會兒,看你有點走神,我還很擔心呢。”於晨很好心。

她再次振作精神,客戶要小心經營,同事更要小心經營,不然你死了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她曾經在這方麵吃過大虧,總算是學乖了。

“我有個毛病,說起來很不好意思,不知道提案過多少次,我總是改不掉臨上場的超級緊張,真正開始講又會好些,這次真的特別緊張,剛進門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大腦一片空白,哎,那種感覺!現在想還心有餘悸!幸虧你及時提醒我。”

於晨笑了,“我也是這樣!還曾經講砸過,還好這一兩年沒出過差錯了。”

秦浩卻不信林素的托詞,他狡猾的一笑:“適度緊張可以激發潛能,不過太緊張可不行。剛才,嗬嗬,剛才我還以為你認出了什麽人。”

林素賠笑:“我在廣州混了年,廣州才是我的主場呢,A市還真沒認識的人。嗯,旅行社的導遊李小姐算一個,那可是個真正的大美人哦!”

秦浩微微一笑,“Jane,要論實力,我們這個標拿下是一點問題都沒有,可是,剛才開經濟標我們都聽到了,我們是第二高的報價,隻有奧美比我們高了。國際4A公司,那肯定是很牛逼的,但是服務國企,他們有點水土不服,倒不怎麽叫我擔心。那兩個本土的,還蠻可疑的,一個報價太低,這麽低的價格根本做不來,最起碼達不到招標文件的要求,多半是陪標的,另一家,是我們最大的競爭對手了。這是你升總監之後的第一個項目哦。”

林素懂他的意思,這是叫她找門路,有關係趕緊用上,秦浩是好心,可是,如果他知道自己跟陳滄海是這種關係,她苦笑了一下,他們是什麽關係?仇人說不上,但肯定有怨氣。

秦浩言盡於此,馬上轉話題開始談A市的風土人情,做廣告的人難免東奔西跑,壞處是像無根的浮萍,年輕的時候覺得享受,有了家庭和孩子就比較麻煩,又勞累;好處嘛,那就是收獲了很多體驗,美景美食美人,都見得多。他是東北人,卻特別喜歡這種典型的嶺南風光:“A市風景很不錯,你們看,這四周望去全是山,喀斯特地貌,跟山水畫一樣,風景區那麽大一片,難得在市中心,隻可惜,這一屆老大目光短淺,引進了很多‘雙轉移’發達地區淘汰的工廠,空氣質量完全跟旅遊城市的名字配不上……”

這次來競標,特意帶了冼師傅,他是A市人,冼師傅提議時間還早,帶他們環城走一圈,看看曆史古跡,領略一番風土人情。說起來,A市也是曆史文化名城,所謂廣府文化發源地,嶺南文化曾經的中心,當然,現在已經沒落了,幾經周折,總算納入珠三角,但經濟發展水平一直珠三角墊底。

“其實最好看的是從明月湖開到摩天岩那條路,兩邊種滿了紫荊花,這個季節最好看。”

林素有點心力交猝,靠在座椅上,半聽半想心事。跟陳滄海不一樣,她常常想起葉心,她的好姐妹葉心,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閨蜜了。葉心聰明,美麗,溫柔。

今天是個好天氣,天空很藍,風很暖,陽光燦爛,冼師傅是個好向導,一路開車一路解說:“哪,以前月亮山上,大約就是那個地方,有一座關公雕像,好威風,左手拿大刀,右手捋胡須,後來拆掉了。為什麽拆?關公顯靈啊,聽說那把大刀直指西南,西南方就是A市產金子的地方啦,那個地方的一把手連續出事,雙規的雙規,坐監的坐監,12年的時候,又來一個新領導,二話不說,先把關公像推到了!據說拆的時候,落雨啦,刮大風!結果,不出幾個月,他也被抓了!所以說呀,舉頭三尺有神明,關公靈啊!……”

冼師傅的講解生動有趣,夾雜著各種秘辛,各種小道消息,林素他們聽得津津有味。

秦浩忍不住稱讚:“師傅啊,你這口才,可以講單口相聲,你們廣東不是有什麽什麽棟篤笑嗎?”

冼師傅嘿嘿一笑:“行啊,秦總,我一直都喜歡看棟篤笑,上台表演免了,但是平常逗大家開心還是得的啦!”

說話間,商務車拐進了一條兩邊開著紫荊花的路,這路上的紫荊花顏色特別淺,並不是常見的紫紅色,而是很淺的粉紫,比櫻花略深一色,但比桃花梅花之類的淺多了,開得極盛,雲霞般沿著兩條路一直蜿蜒向前。

車裏的四個人看呆了,一時失聲,靜悄悄的,車也開得特別慢。

也許因為這是一個周一的上午,路上沒有行人,隻有那些靜默的熱烈開著花的樹,無數淺粉紫的花朵間,點綴著鮮綠的葉子,倒好像葉子和花掉了個個兒,偶然一陣風來,幾片花瓣悠悠然落下。

林素想起自己第一年來廣州的情形。12月,在湖北早就羽絨帽子手套保暖鞋全副武裝了,可是,廣州的街頭四處開著花。高架橋上的三角梅,大道小路兩旁的紫荊花,隨處可見的四季桂,她立刻愛上了這裏。

她跑到圖書館給葉心寫信,那時她還沒有電腦呢。

她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很暖和的下午,太陽曬得人暖洋洋的,她滿心歡喜的寫著:

葉心,你真該找時間來這裏看看,這裏到處都是花——不愧叫做花城!這裏的花,是熱辣辣的,濃烈,大氣。記得張愛玲在書裏寫過,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就是這種氣勢!哎呀,我太喜歡這裏了!所有的植物都長得那麽茂盛,充滿了生命力,充滿了希望……

葉心給她回信:

林素,你太沒有良心了!誰讓你估錯分填錯誌願去外省?我們約好的呢?把我們留在冬冷夏熱的武漢不說,還寫這種氣人的信來!真混賬!!不過我們學校的櫻花是有名的好看,三月份,在古典的老齋舍下麵,門頭上寫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老齋舍呀,開滿了粉色的櫻花,那種輕柔到吹一口氣就要散去的粉紅……

她和葉心來來往往兩年間總共寫了105封郵件,她建了一個專門的文件夾,叫葉葉心心,都存在裏麵,時不時會翻出來看看。

最終,林素沒有去,葉心也沒有來。

這裏的紫荊太像櫻花了,林素無比的懷念葉心。

車子開到路盡頭,冼師傅才鄭重其事的說:“哪,這就是我重點要介紹的,廣東21個地市我都跑遍了,要論紫荊花道,我認為這就是最好的了。”

其他三個人都一致表示讚同,冼師傅又把車開到一個窄窄的巷子,“這裏的牛雜,我吃了二十年了!”

那是一間隻能擺四張桌的小小店鋪,招牌上寫著“來食”,門口的大缸子熬著牛肉湯,熱氣騰騰。

林素看一眼桌椅,有點黑油油的,一時不敢坐下。秦浩拉她一把:“做廣告的怎麽可以這麽矯情呢?坐下吧你,反正公司出幹洗費!”

林素順勢坐下,有點汗顏。

現在的她,看起來精致美麗,頭發皮膚指甲都定期保養,日常精心護理,有誰知道十年前,她下田做農活是一把好手?人都說,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這話一點不假,幹完活,指甲上一圈黑垢,用針都挑不掉。但是,她不怕,她早就有了經驗,洗上一大盆衣服,指甲自然就幹幹淨淨了。

十年。曾經有一篇網上傳得很熱的文章,《奮鬥十年,我還是不能和你一起喝咖啡》,林素也奮鬥了十年。現在,跟本科同學比,她過得不好也不壞。她從不去路邊蒼蠅小館,跟燒烤攤、關東煮更是絕緣,但是她也不愛喝咖啡,不喜歡吃西餐,厭惡上車睡覺下車拍照式的旅遊,不喜歡一切裝逼的東西。她想擺脫出身,遠離貧窮,髒亂以及這些帶來的羞辱和鄙視(雖然,她一向不大在意人家怎麽看她)但是,她也不急於撲進另一個陣營,她喜歡現在的自己,有能力,有未來,雖然離所謂的財務自由還很遠很遠,但最起碼,她有選擇。

來食這間店雖然不大幹淨,但她曾經在一個比它髒十倍的地方住了18年。林素在心裏說了一句“唔好意思。”

牛雜非常好吃,冼師傅得意的看著秦浩於晨讚不絕口,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林素也覺得好吃,但她的味覺不發達,吃什麽都覺得差不多,所以她對食物不挑剔,幾乎沒要求。

於晨很為她惋惜:“真可憐,不是吃貨,你的生活最起碼失去了一半以上的意義。”他連連搖頭,反複念叨。

林素覺得很好笑:“喂,你看過那個笑話沒有啊?哲學家在船上跟船夫聊天……”

“得了得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我隻說一句,吃貨的世界你永遠不懂。”

秦浩的電話響,是他兒子打來的,這個業界精英一秒鍾從成熟男士模式切換為二十四孝老爸,連聲音都變了,“爸爸過兩天就回來啊……爸爸不在,點點有沒有陪媽媽散步啊……真乖!爸爸給你帶禮物!是是是,都有……”

林素和於晨對視一眼,一起打個寒戰,一種幸虧我還沒結婚還沒孩子的想法油然而生。

秦浩掛了電話自嘲:“老來得子就是這副德行。你們倆呀,趁年輕,趕緊結婚,趕緊生孩子。當然,如果你們是不婚主義或者是丁克一族那又另當別論,否則啊,還是趕早。像我,36歲才生孩子,想陪孩子玩都不夠精力,他在前邊跑,我都追不上,想想,夠慘!”

林素苦笑:“我倒是想,央視采訪那阿伯不是說了嗎,子女不回家看父母不算犯法,不結婚不談朋友才算犯法。我去年都沒敢回家過年,但問題是跟誰談呀?咱們這個行業,沒完沒了的出差,從早上雞叫忙到晚上鬼叫,客戶一個電話,不管白天黑夜抓起電話就得跑,哪個男的受得了啊?”

於晨也吐苦水:“你這樣的白骨精都說難找人,我這種宅男,屌絲,更找不到啦,對著電腦一幀一幀做效果,一根頭發一根頭發那樣P,又沒錢,哪個姑娘正眼看?”

秦浩一拍桌子:“扯淡!有你們說的那麽慘嗎?敢情做廣告的都是剩男剩女啦?明明是自己要求高,還瞎找理由。”

不知怎麽的,這三個人說得格外熱鬧,也顯得特別熟絡,林素做過很多項目,同事間的關係一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很少涉及隱私,這樣打開心扉說話真的少有。

林素和於晨不約而同的說:“主要是沒遇到對的人……”再對視一眼,又一起打住了,場麵有點尷尬。

秦浩哈哈大笑:“你倆這麽有默契,不如處處看?”

於晨先反應過來,“喂,你未免太嘴快了,怎麽當麵嚷出來呀?這事要等我私下約好Jane,燭光晚餐,小提琴,浪漫到位了才好說啊,現在被你破壞掉了,你怎麽說?”

林素鬆一口氣,趕緊說:“Eric,我要是給人力打個小報告,你就死了!你這一撮合,公司最起碼損失一個總監。”

公司有規定,員工不得談戀愛,談了,就必須有一個人辭職。雖然廣告行業流動性大,找工作容易,但是,值得嗎?有感情又是另說,現在隻不過剛剛認識,何必呢。

冼師傅在一邊非常納悶,在他看來,這對男女明顯很般配,幹嘛說話這麽繞來繞去呢?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才都找不到對象嗎?像他們這個年紀,自己的孩子都上了小學。不過他閉緊了嘴。據說每個公司知道秘密最多的就是司機,要做一個好司機,首先得守秘密。

秦浩是老狐狸,“我逗你們呢,看你們急的,哈哈哈哈,你們急啥呢?”

冼師傅恰到好處的喊老板:“給我加一碗牛雜。”這事就算翻了篇。

出了小店,冼師傅說:“別小看這家店,看到那個老板沒有?就做這一點生意,每天賣4個小時牛雜,11點到1點,5點到7點,遲了不侯,明天請早。就這樣,在碧桂園買了三個別墅,自己一棟,兩個兒子一人一棟。”

三個總監都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秦浩總結:“咱們走南闖北是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