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遲了

2006年5月11日的早晨,六點多,陳滄海就到了武昌火車站,413公交上沒什麽人,路上車也很少,沉睡中的大武漢還沒有完全醒來。一路非常順暢。

他下了車,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往學校走。

學校裏非常安靜,一切還是老樣子,高大的梧桐樹又在“飛毛”,那些過敏的同學又要遭殃了;彼岸花長得很茂盛,想必今年秋天開起來會特別熱烈;櫻花早就謝了,綠葉蔭濃,但是沒有果子……

他想起那年年初的大雪,按照醫生的囑咐,葉心每天必須保持一定的運動量——所謂運動,也就是圍著操場走走。他一大早就去她房間——那是葉心外婆的老房子,為了方便照顧她,他也配了一把鑰匙。

葉心早就醒了,睜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麽,見他進來就嘟囔:“好冷啊,今天不鍛煉了吧?”

“冷才要鍛煉呢,冬練三九,快起來,不然,哼哼哼。”他伸手去冰她,葉心驚叫,趕緊縮進被子,陳滄海笑嘻嘻把手按在她臉上,當然不冷,他一路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過來,早出了一身汗。

好不容易拉她起來,兩個人慢慢朝操場走,積雪有十來厘米厚,一路都是上坡,葉心體力不好,走得很吃力。他蹲到葉心前麵:“來,我背你。”

“我現在可是重量級美女哦,你要考慮清楚。”

“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你上不上來,1——2——3!”

葉心真的很重,又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才幾分鍾,陳滄海頭發都汗濕了,葉心脫了手套,幫他擦掉額頭的汗,她的手指涼涼的,摸上來特別舒服。

“早跟你說過我很重的。”

“隻要我背得動,你就不重。”

陳滄海拖著沉重的箱子走在櫻花大道上,箱子裏有許多帶給葉心的小禮物,國家博物館出的京劇書簽,跳蚤市場上淘來的手工熏香,長城模型,景泰小掛件……收拾東西的時候,他自己都吃了一驚,不知不覺竟然買了這麽多。

想到葉心會很高興,會樂滋滋抱怨他亂買東西,他就忍不住嘴角上翹。

葉心的病確診以後,他整個人都靜下來,不再糾結於各種小煩惱,似乎連林素都拋開了,他想盡一切辦法,竭盡所能隻想要葉心開心。

突然前麵**起來,有人喊:“人文大樓有人跳樓了!”

陳滄海立刻想到了葉心,而且幾乎馬上肯定,那就是葉心。他扔下箱子,向前飛跑,心裏一直默念,葉心,千萬不要是你!千萬!

“那段路隻有兩百來米,我卻像跑了一個世紀那麽長,等我跑到,人文樓下麵已經圍了好多人,我拚命擠進去,警戒線已經拉好,地麵清洗過,隻有一大片水跡,還在向四周蔓延。要仔細看,才能發現那一點點紅色,非常非常淡,一點都不像血,你知道鮮血有多粘稠。

很多人都在說話,聲音嘈雜。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就問旁邊的人跳樓的是誰?有人回答,好像是新聞院的。我就知道,遲了,沒什麽希望了。我走過去跟保安說,那是我的女朋友。後來,有人帶我到辦公室,讓我坐在一張很硬的椅子上。他們都很忙,不停的打電話,我每次站起來,都立即有人跑過來安撫我,可是他們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進去,我知道他們很著急,所以我又坐下來。我等了很久很久,再後來,有人帶我走到樓上,我看見,陽台上放著她的諾基亞翻蓋手機,前一天,她用還這個手機給我發過短信。她的紅色錢包,她過生日時他爸爸買給她的,粉藍水晶手鏈,是我送的。小熊鑰匙扣,下麵壓著一張折好的紙,我伸手想去拿,他們製止我,說不能碰。我聽見有人低聲說,那孩子把這些東西放在十六樓的窗台上,放得好好的,擺得整整齊齊,可惜了。

林素,我不明白,我這麽多年都沒法明白,一個人,連這些身外之物都不舍得摔壞,她怎麽舍得摔死自己?你那麽聰明,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麽。”

陳滄海終於也開始流淚,他一點也不掩飾,就那麽坐著,嚎啕大哭。林素從來沒有見過成年男子的眼淚,上一次王逸在黑暗中默默流淚,她知道,可是她沒有看見。這是第一次,原來男人女人哭起來都是一個樣,那麽無助,那麽傷心,就像小孩子被搶走最心愛的玩具熊。

有誰能回答這個問題呢?

八年了,陳滄海第一次有機會向人訴說這件事,其他人都同情他,憐憫他,都不敢提這個話題,偶然不小心觸及,也總有善解人意的人趕緊岔開。那時候,老三和老六倒是常常來找他喝酒,學校門口的大排檔,冷鍋魚,油燜蝦,幹鍋王,他們都吃遍了。啤酒白酒輪著來,醉了,一醉解千愁,當然不可能說什麽,連怎麽回的宿舍都不知道,有時候就在路邊躺一躺。醒了,酒肉穿腸過,那蝕骨的的痛卻還在向身體最深處噬咬啃食,卻又覺得無由說,無從說起。就這樣一直悶在心裏,慢慢長成一顆毒瘤。

葉心離開之後,他才慢慢意識到,他們彼此嵌入對方的生命有多深。他成長的每一步都有葉心的影子,連在幼兒園尿了床都瞞不過她。他搶了葉心的樂高玩具,至今還好好收在老家;葉心給他疊過一大玻璃瓶星星,他去福建姑姑家過暑假,卻玩得太瘋忘記幫她撿貝殼,所以葉心書桌上有個空罐子,貼著標簽“陳滄海撿的貝殼”,他一直沒有給她填滿;他為她打過架,她為他撒過謊……

這是差不多二十年相伴一點一滴積累下來的,時間自有它碾壓一切的魔力。要命的是,陳滄海是在一天天的回憶和懊悔中慢慢明白,他曾經擁有過什麽,他又失去了什麽。

基地班的培養計劃是六年,可以選擇其他學校,但他堅持留在這裏讀完了研究生。雖然導師極力勸說他繼續讀博,但是,四年的自我折磨持續下來,他沒法再留在這裏,就像他當初堅持要留下來一樣,他堅持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重新開始平靜生活。

他讀的是所謂的大文科,文史哲什麽都涉及了一點,找工作不是那麽容易,還好,名校招牌還有點作用,他敲定了工作,就這樣來到A市。A市離武漢有多遠?在火車上,他聽見廣播,說是1169公裏,足夠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