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幾天後,黑人把天仁叫到自己的小辦公室,說:“天仁,你準備一下,明天新員工全部到齊,你的座位也搬到隔壁408去。”

天仁問:“那我的具體工作是什麽?”

“具體工作你自己安排,大方向是你要領導新來的員工,盡快開拓市場,打開銷路。明白了嗎?”

“明白。”天仁起身,走回自己的位子。

天仁坐下,又忍不住激動起來。噫,明天,黑人要祝壇拜將啦?蓋世勳名三傑並,登壇威望一軍驚。反正我現在坐在409室裏也不自在。409室好比未央宮,伴君如伴虎,逃離未央宮,搬到隔壁408室去當個淮陰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豈不快哉?再則,好像真的如同眼鏡和自己當初點評曆史時所說的那樣諸葛亮要是去了曹操那邊,想當丞相門兒都沒有,曹操手下那一幫先到的元老早把他擠回隆中鄉下種田去了。丹妮對我不冷不熱,麗麗更是成天對我翻著個豬拱嘴,好像巴不得把我拱出辦公室似的。丹妮她媽說,丹妮跟我會龍虎鬥。哪裏是龍虎鬥?是窩裏鬥——中國人的劣根性。有你丹妮一個人鬥我,我都受不了了,再加上你的女仆,我哪裏是對手?女仆,你的豬拱嘴拱錯方向啦,你應該拱黑人。不去拱黑人,卻來拱我天仁。吃柿子,你專挑軟的捏。算了,好男不跟女鬥,我鬥不過你們,我躲。呃,黑人好像蠻理解我的嘛,知道我不願跟她們兩個女流之輩鬥,把我調到隔壁408去,還是男人理解男人。丹妮說的對,這個世界終歸是男人的世界。

下午下班後,天仁特意繞道西門老街,一連走了二十多家西裝店,東挑西挑,總不滿意,最後跨進一家名叫大展鴻圖的西裝店。

這家西裝店的店名取得好,就這家,討個彩頭。

天仁剛一跨進店門,賣西服的大媽兩手一把就捉住他的一條手臂不鬆手。天仁胳膊一緊。哎喲,莫非大媽你練過大力鷹爪功?十根爪子是兩把老虎鉗,力大無窮,都快要掐斷我手臂上的動脈血管啦。

大媽嘴甜若飴,用廣東話夾雜著普通話嚷:“哦呀呀!靚仔!人靠衣服馬靠鞍,哩哏麽靚,穿上哦嘚西裝,賓個靚妹不人見人愛?來來來,大媽為靚仔挑一件啦。哦呀呀!可惜呀,哦的女仔都嫁唄人佐。”大媽的一把老虎鉗依然捉逃犯般鉗住天仁,另一把老虎鉗鬆開來,變成五根爪子,麻利地去衣架上取下一套西裝,硬生生往天仁身上一披,這才鬆開自己依然鉗住天仁的那把老虎鉗。

蒙大媽鬆綁,天仁下意識地甩甩胳膊,好讓動脈血管暢通,低頭一看,耶,就是不一樣嘛,金子也需要包裝嘛。

天仁再翻開胸襟,瞅瞅裏麵原先那件西裝。嗬嗬,鹹菜缸裏拉出來的吧?哪裏像件西裝?

“行,就這件,多少錢?”

“呔呔哦的標價,嗨500悶,唄靚仔打8折喏!”

“8折?”天仁著勢脫西裝。

大媽的兩把老虎鉗又齊齊鉗住天仁的手臂,嚷:“仫講價!350!”天仁掙紮。大媽的老虎鉗一箍,天仁動彈不得。大媽又嚷,“300!哩個嗨底價……好吔!好吔!250!”

“什麽?!你說我250!”天仁全力掙紮,作勢脫西裝,快要使出遊身八卦掌的化勁兒來化解大媽大力鷹爪功的箍勁兒。

“200!”大媽的兩把老虎鉗又加力大約50公斤,天仁哪裏是對手。

“180!”

“180就180!虧死我啦!”大媽終於賭氣般一攘,鬆開兩把老虎鉗。

天仁再次感激大媽鬆綁,下意思地甩甩手臂,好讓手臂動脈血管再度暢通。

等天仁付了錢,大媽見錢已到手,買賣成交,又囉嗦起來,說道:“好快就到夏天啦,買咩吔西裝嘛?想身上焐出蛆來?哎呀呀,噫噶的哩個後生仔,點解哏麽會享受?哎。”

天仁明白大媽話裏留下空白,好讓自己去慢慢體味她們老一輩人是如何吃苦的,笑道:“嗬嗬,大媽,這個世界上胡亂享受的好像永遠都是我們這些不知道物力艱辛的年輕人。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都在你們這樣的感慨與擔憂中變成了老年人,又把同樣的感慨與擔憂贈給了下一代年輕人。每一代老年人都好像自己從來就沒有年輕過,每一代年輕人也都擺脫不掉胡亂享受這一頂帽子。大媽,等到我將來變得像你這把年紀了,也許我也會像你這樣念叨下一代年輕人。”

“你講咪嘢?”大媽聽不明白,隨手從衣架上拉下一條金利來領帶,“這個領呔送給你啦。”

天仁接過領帶,笑嘻嘻道謝:“多謝噻。”

晚上,天仁翻來覆去睡不著,肚子裏打起腹稿來,最後,幹脆坐在沙發上,拿出紙和筆寫了起來。嘿嘿,明天,在新人麵前發表的可是我的施政演說,一定要一炮打響。啊!命運啊,我要扼住你的咽喉。算了,這個句子用在明天的場合好像不太合適,讓人聽起來覺得是傳銷大會上被朋友騙來入夥的民工喊的口號。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動地球。算了,這話更不合情理,就算給你一個支點,可你站在宇宙裏哪兒好呢?到處空空****。就算給你站到別的星球上,可還沒等你站穩,手裏的撬棒就發生了位移運動,地球早溜掉了。這話不吉利,要知道我是剛剛上台的,千萬別自己屁股還沒坐穩,屁股下的寶座就被別人撬掉了或者寶座自己溜掉了。施政演說一定要莊重,大氣,嚴謹,要讓聽眾明白出任他們統帥的是一位目光遠大強悍有力的領導人,完全有能力領導他們走向未來,開拓美好前途。

施政演說的基調一定下來,天仁又苦惱起來,哎,看看人家那些大人物的演說吧,自有一番不可抗拒的感染力,讓你渾身上下都像是被巫師施了魔法似的不知不覺跟著演說者的語調走,走著走著就忘掉了自己,每個細胞都像著了魔似的燃燒起來,沸騰起來。二戰前,希特勒的瘋狂演說點燃了納粹德國的戰爭邪火;開戰後,丘吉爾的不屈演說又鼓舞起全體英國將士的頑強鬥誌。你看看,演說既能挑起一場戰爭,又能撲滅一場戰爭。一場亙古未有的世界大戰最終演變成了兩個人在隔海打嘴仗。以史為鑒,可見明天的演說對我說來有多重要,決不能掉以輕心。先演練一下吧,要多用排比句,多用反詰句,中間穿插幾個感歎詞啊,但啊不能太多,多了就成了八卦嶺工業區大家樂詩歌朗誦會上打工仔的詩朗誦了;也不能太長,長了就成了老太婆的裹腳布了。同是葛底斯堡演講,前一位著名的演說家愛德華滔滔不絕講了兩個多小時,可早被世人遺忘,林肯隻講了短短兩分鍾卻長留世間。

天仁手舞足蹈寫寫畫畫大半個晚上,感覺自己的施政演說幾乎可以跟諸葛亮的隆中對媲美了,這才睡去,代價是前胸後背新添了二三十個被蚊子咬出來的紅疙瘩。躺下沒幾分鍾,爬起來,又仔細挑剔一番,忽而雙臂上揚,忽而蹙眉沉思,終於感覺沒有問題了,再次躺下,覺得還是不放心,又翻身爬起來,引得眼鏡在被窩裏抗議道:“天仁,你有完沒完?”

“完了,完了。”

“完了你還窮折騰?你一會兒啊一會哎,讓隔壁鄰居還以為你是在跟哪個女人在**做相撲運動呢。”

“嘿嘿,眼鏡,你做施政演說前一晚,不也折騰了一個晚上嗎?我都沒說你,理解一下,理解一下。嘿嘿嘿。”

“我哪裏折騰了一個晚上?這種對手下人的小兒科訓話還用得著我眼鏡折騰一個晚上?腦子不用想嘴巴一溜就出來了,保管把他們個個的耳朵訓得直扇乎,連我們李……我們公司哪個員工現在不服我?睡吧,睡吧。你的稿子也寫好了,明兒趕早我抽空替你改改,潤色一下。”

天仁給眼鏡搶白一頓,氣得說不出話來。你眼鏡才當上副總幾天就官腔十足,還替我改稿?你把我也當成你的手下了不成?哼,氣人。人一闊,臉就變;官一大,氣就粗。天仁不得不躺下,依然睡不著,肚子裏成了施政演說的舞台,他在裏麵手舞足蹈眉飛色舞地演練起來。

迷迷糊糊,剛一閉眼,眼鏡起床,推他一把。

天仁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睜開眼睛,見眼鏡正在窗前背對著自己一邊打領帶,一邊鼓氣,腰部越鼓越大,體積越鼓越大,快要撐滿大半個房間了,這才停止鼓氣,雙手往屁股上一背,踏著與副總經理相匹配的穩重方步,不緊不慢,踱到門邊,肚子一癟,跨出門去,肚子又一鼓,恢複龐大的體積,轉眼不見了,隻把個龐大的官架子後背定格在門外空氣中,留給自己瞻仰。

天仁翻身起床,把新西裝往身上一套,新領帶往脖子上一箍,披掛齊整,又對著小鏡子往頭頂上噴了大半瓶摩絲,叉開五指,壓壓頭頂毛發。嗬嗬,原本柔軟黑亮的毛發早變成了一頂鋼盔,你就是連頭皮揭下來狠勁兒往地上一摔也不會變形,頂多會彈起來蹦幾下。噫,古代將軍出征可都是要戴頭盔的呀,怎麽我越摸越像是頭頂上戴了一頂頭盔?

天仁脖子一梗,遠觀自己的頭頂,腦袋一擺,頭頂毛發居然居然紋絲不亂。嗬嗬,不是一頂頭盔又會是啥?

天仁搖頭晃腦,京劇拖腔念白脫口而出:“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對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然後,天仁迎著初升的朝陽,預備登壇受拜接掌兵符帥旗。

一路上,天仁生怕別人把他的新西裝擠皺了。上中巴,他最後一個上;下中巴,他最後一個下。在中巴車廂裏,盡管車頂篷離他頭頂還有老遠,他也舉著一隻手,好像車頂篷隨時會垮下來壓碎他頭頂的鋼盔似的。肚子裏也一直在鬼打架,早餐時喝的皮蛋瘦肉粥居然沒把肚子裏那個演說舞台淹沒了,肚子裏舞台上的天仁依然一刻不停手舞足蹈眉飛色舞地演說著,肚子外的天仁沒忘記自己的導演職責,時不時地提醒肚子裏天仁:喂,手不要舉得過高……此時,該停頓一下,等台下掌聲鼓完再接著講……喂,喂,天仁,你民主一點好不好?千萬別學犬子用大獨裁者的強人手勢壓製民聲,要讓聽眾把掌鼓完。記住,你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民主國家的海外官員,要讓你統治下的臣民鼓掌時暢所欲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