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天仁低頭悶坐好一陣,不敢抬頭,心裏明白自己再怎麽低調也不能裝啞巴不講話啊。咬人的狗可以不叫,可被咬的人不能不叫喚啊?盡管我現在還沒有被這群狗咬到,可我老這麽磨嘰下去,麵前這群狗肯定會咬我——會去到黑人麵前咬我。黑人是要我跟大家磨合,而不是磨嘰。

天仁鼓起勇氣一抬頭,下麵的人也齊刷刷抬頭。

天仁躲子彈般一低頭,暗暗鼓勵自己不要怕。黑人今天祝壇拜將,這些人都是你的兵,哪有為將者怕手下的兵的道理?

再次抬頭,又看到下麵的幾個兵隻比自己晚半秒鍾齊刷刷抬頭。

天仁不躲了,任憑下麵幾挺機關槍槍口火力射向自己。我今早不是特意戴上了一頂防彈鋼盔嗎?怕個鳥?索性開個見麵會吧。

天仁心一橫。可是,主持會議自己今天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想當初人家錢哥主持會議是何等豪邁?還未出台就哈哈哈,那幾聲哈哈哈就仿佛古代巡撫大人外出巡遊時敲響的鳴道鑼鼓,又像是京劇裏包公亮相前先從後台拋出的一串長聲夭夭的大笑,無論是鳴道鑼鼓也好,還是包公的大笑也好,參會的人一聽,立刻會噤若寒蟬,洗耳恭聽。

自己也曾多少次位添丹妮主持的會議。丹妮沒有那麽豪邁,她隻會像個足球教練訓練球員般不動聲色,一會兒把球扔到前場,一會兒又把球扔到中場,被訓練的球員自然會忽左忽右豕突狼奔地去拚搶。

此時,走錢哥的豪邁路線吧?算了,中氣不足,哈不出來。走丹妮的婉約路線吧?可人家丹妮手裏好像總有扔不完的球,我呢?手裏沒球。

天仁怔怔地望著麵前幾個兵足足有十秒種,那十秒鍾仿佛足足有一百年那麽漫長。

忽然,天仁來了靈感,說道:“我們大家還是先認識一下吧,我是大學剛畢業後來深圳工作的。以前在一家公司裏主要負責銷售工作,後來我們3A公司深圳辦事處設立,我就來這邊工作了。今天能夠跟大家共事,我感到非常榮幸。請各位自我介紹一下自己吧。”

眼見下麵幾個兵互相謙讓一陣後,說了起來,天仁也模仿起黑人的偏頭痛禮賢下士做派腦袋慢慢往一邊扭去,耳朵慢慢往前麵伸去,可是沒用手扶。天仁的耳朵畢竟比黑人的年輕,走路用不著靠手攙扶。

豇豆第一個發言:“咳咳。我先來說兩句,說得不對的地方希望領導,希望各位同事,多多包涵,多多指導。我呢來我們公司之前在深圳一家麵料銷售公司擔任營銷副總經理。那家公司應該說前景還是蠻好的,就是老板的經營理念有點兒……怎麽說呢?有點兒那個吧。我們大家都是年輕人,年輕人嘛總希望能夠幹出點名堂來。要想幹出點名堂自然就希望有一個良好的發展空間。我不在乎職位,也不在乎薪水,我看重的主要是我們3A公司的發展和未來。謝謝領導,謝謝大家。”

熊貓站起來:“嗬嗬。我也不在乎職位,我也不在乎薪水,我看重的也主要是我們3A公司的發展和未來……”

接下來是螃蟹眼。螃蟹眼穩坐不動,隻把腦袋一偏,用一隻眼珠子鎖定天仁,另一隻眼珠子轉盤機槍般掃射一番其他幾個人,專家評委般點評道:“前麵兩位同事說得好!我也不在乎職位,我也不在乎薪水,我看重的也主要是我們3A公司的發展和未來。我建議,我們大家再為我們兩位同事鼓鼓掌,兩位的話也正好代表了我的心聲……嗬嗬,鼓掌還是蠻熱烈的嘛。看來我們美國老板剛才說的沒錯,從今天起我們就是一個團結的集體,一個戰鬥的集體。嗬嗬。我呢以前在一家國營布料廠擔任法人代表。別別別,別鼓掌,”

天仁不得不帶頭鼓掌,心裏生氣,我怎麽變成小老頭了?

掌聲停歇,螃蟹眼又講:“嗬嗬。大家這一鼓掌就讓我感覺好像我又回到原來的布料廠為上千名工人作報告了。嗬嗬。大家別誤會。我們那個廠啊怎麽說呢,國營大廠嘛也就那個樣子,要死不活的,餓不死你,也吃不飽你。剛才兩位兄弟說得好,我們年輕人嘛不就想幹出點兒名堂嗎?論生理年齡,我比在座各位都大;但論心理年齡,我恐怕比在座各位都年輕。嗬嗬。這不我現在啊是無官一身輕,可以甩開膀子跟大家一起幹啦!嗬嗬嗬。謝謝鼓掌,謝謝鼓掌。”

本來沒人鼓掌,天仁不得不再當一次小老頭,帶頭鼓掌。

天仁歇下手來,把目光轉向浮世繪,心想不管怎麽說,還是看浮世繪的感覺舒服點兒。盡管浮世繪的臉盤子大過屁股,讓人覺得看她的時候自己視野的幅寬不夠大,可人家浮世繪看你的時候好歹是用兩隻眼珠子對著你,不會讓你覺得自己吃了虧。看螃蟹眼時你用兩隻眼珠子對著他,他用一隻眼珠子還擊你,他的目力倒是集中,但你會老是覺得自己吃了虧。多半是因為他當了多年的法人代表養成了用一隻眼珠子看人的毛病。

浮世繪忸忸怩怩地站起來,說:“各位都是老前輩啦。我呢是大學剛剛畢業的,讀了四年大學,混了個營銷學學士學位,來我們3A公司主要是來向大家學習的。我也不在乎職位,我也不在乎薪水,我看重的也主要是我們3A公司的發展和未來。謝謝大家。”浮世繪繞場鞠躬,坐下。

“呃,這就完啦?再說點,再說點。”熊貓帶頭起哄。豇豆和螃蟹眼跟著鼓掌。

“人家真的沒說的啦,要說你們說。”浮世繪雙臂一抬,擱到桌上,害羞般把屁股臉埋進臂彎。

豇豆接口道:“我們這位美女同事小妹沒說的就沒說的吧。我再來說兩句,我想談談我們公司的營銷定位問題,說得不好的地方請領導指正……”

待豇豆囉囉嗦嗦講完,螃蟹眼不甘落後,又把一隻眼珠子瞄準天仁,另一隻眼珠子再次轉盤機關槍般掃射一圈其他幾個人,總結發言道:“剛才,這位兄弟說得很好。我想在這裏補充三點。第一,關於我們員工隊伍的思想建設工作問題。大家不要以為外資公司就不講員工隊伍的思想建設工作了。前幾天,我第一次來我們3A公司的時候就同我們老板談到了這個問題。我們老板很同意我的觀點,那就是外資公司同樣也要講員工隊伍的思想建設工作,這是我們中國共產黨幾十年來之所以取得勝利的法寶。嗬嗬。需要說明一下,我不是黨員,但我向來就以一個共產黨黨員的標準來嚴格要求我自己。不客氣地講,我還是有點兒料的……”

豇豆強行插話道:“好啊!我建議,我們大家都向我們這位老大哥學習,以一個共產黨黨員的標準來要求我們自己。”

“等我講完了你再講嘛,你急什麽?!”螃蟹眼把瞄準天仁的那隻眼珠子轉向豇豆,兩隻眼珠子同時瞄準豇豆,眼裏噴出兩串火舌。

豇豆被螃蟹眼的兩串火舌射得狗急跳牆,嚷道:“我哪兒急啦?我不是正順著你的頸毛捋嗎?”

“嘻嘻。”浮世繪捂嘴偷笑。

天仁窺得真切,浮世繪手太小了,捂不住臉盤子,兩邊腮幫子一大半國土麵積依然暴露在手掌外麵,無遮無攔,仿佛防空力量薄弱的國家一大半國土都暴露在敵國空軍隨時大搖大擺扔炸彈的危險之中。

“我來說兩句,”趁螃蟹眼和豇豆對咬之機,熊貓笑嗬嗬站了起來,“關於員工隊伍的思想建設問題……”

下麵幾個兵越說越熱烈,天仁越聽越害怕。我的天,豇豆以前擔任的是營銷副總經理,熊貓是華南片區市場總監,螃蟹眼更嚇人——法人代表!隻有浮世繪不怎麽樣,大學剛畢業,但人家好歹拿的是營銷學學士學位的啊,跟3A公司的職位要求正好專業對口,難保不會成為我現在坐著的這個位子的潛在競爭對手。沒看到包括浮世繪在內的幾挺機關槍槍口火力攻擊的焦點不正我現在坐著的這個位子嗎?廟小菩薩大,池淺王八多。

天仁有些慌了,心想要不要給黑人講講我不當這個官了,還是讓我跑業務去。我現在坐著的這個位子應該讓丹妮來坐,隻有丹妮才鎮得住這幾個王八。可是,副代表聽起來好歹要比業務員順耳啊,好不容易爬到這個位子怎麽能說不幹就不幹了呢?熬過了這個關頭說不來以後真的就前程似錦啦,去美國培訓,當深圳分公司總經理。機會是自己為自己創造的,不是老天爺給的。

噫,奇怪?怎麽這幾個王八個個發言時都忘不了加個尾巴或者帽子:我不在乎職位,我也不在乎薪水,我看重的主要是我們3A公司的發展和未來。大抵都是這樣表決心的。將心比心,不在乎職位還說得過去,比如我現在就不在乎這個鳥職位。不在乎薪水就說不過去了,誰願意從拿錢多的地方往拿錢少的地方跑呢?人往高處走,糞往低處流。

不對,多半這幾個王八的個人履曆是自己信口開出來的?

別忘了,你天仁剛才也把自己在李美人那裏的職位提高了一個級別,模棱兩可,說成是負責銷售工作的。明明是被人家炒了魷魚跑來3A公司找飯碗的,卻說得好像是人家3A公司求著你來為3A公司深圳辦事處把脈掌舵的。

天底下就你天仁聰明,能夠自己給自己加官晉爵,別人就不會?一看麵前這幾個王八就知道是跳槽的老手,跳一次,他在前一家公司的職位就升一級,妙就妙在他的職位升了,卻並沒有把原本就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給擠下去。

至於浮世繪的學位嘛,難說?她雖然沒給自己加官晉爵,可我早就聽說過,什麽酒店管理工商管理市場營銷之類的畢業證最好拿花上一二百塊錢就能拿到個嶄新的,深南大道的牆角地磚上到處都是廉價出售這類文憑的牛皮癬廣告。隻有英語日語之類的畢業證沒人敢買,開口就要露餡的呀。

浮世繪該不會是在來黑人這裏應聘時的路上臨時討價還價買了個營銷學學士學位吧?

如此一琢磨,天仁又釋然了,可又覺得對不住麵前這幾個王八。好歹人家可都是自己的兵啊,為將者,當愛兵如子,當然,憑我天仁的遺傳基因不可能生出幾個這麽醜的兒子,但也不能夠一見麵就如此這般地腹誹人家啊。做人要大度,要厚道,怎麽能以貌取人?

當初,孫權不就是因為以貌取人而失去了龐統的嗎?陳納德一臉凶相,拿破侖是個矮子;宰相劉墉更是個駝背,但卻力賽贔屭,托起了大明江山。

黑人可是把你天仁作為未來3A公司深圳分公司CEO來培養的。宰相肚裏能撐船,沒點兒彌勒佛大肚能容的肚量能擔當起總經理的大任?再說啦,越是大人物,越要禮賢下士,越要虛懷若穀。孟嚐君不就是依靠豢養了一群雞鳴狗盜之輩逃出了函穀關的嗎?哪一個美國大總統上台後不是嬉皮笑臉低聲下氣地聲稱自己是人民的公仆?

強將手下無弱兵,那些兵剛投靠到強將手下來的時候,說不定連槍都不會使,還不是強將把他們訓練出來的?還不是強將把一塊塊廢銅爛鐵打磨成好鋼的?

天仁,記住,你要把麵前這幾塊廢銅爛鐵打造成一支特別能戰鬥的軍隊。

如此一想,天仁又有些激動了,兩手往桌上一拄,立了起來。噫,我果然比他們幾個高啊?

天仁忍住激動,中氣十足地演講道:“各位都講得很好!你們現在手裏拿著的就是我們美國3A公司的主營產品。我們美國3A公司生產的紡綢布料各種規格都給你們了,你們大家的任務很簡單,就是把我們的產品推銷給買家。我們的產品當然是同類產品中最好的。”天仁的手作勢劈空一揮。奇怪?怎麽我今天說的每一句話好像都是從別人嘴裏撿來的?句句是真理。哦,想起來了,當初李美人第一次為歡喜公司新員工訓話時就是這麽說的。怎麽會突然想起李美人的語錄來呢?哦,對囉,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栽樹的人還被乘涼的人一腳踢了。

天仁的手掌再次劈空一揮,潛意識中正在暗中排兵布陣,指揮麵前這幾個麾下將士要把失去的陣地奪回來,號召道:“我們的目標隻專注於我們的對手,打垮他,消滅他。”

幾個麾下將士聽得雲裏霧裏,麵麵相覷。

天仁自己也有些懵了,打垮誰?消滅誰?這裏可是美國3A公司開設在中國的商業辦事處,而不是美國政府屯兵伊拉克或者阿富汗的占領軍基地,我們中國既沒有可供美軍打垮的獨裁政權,也沒有可供美軍消滅的恐怖分子,我到底在講些啥?怎麽腦袋裏全是黑人的思想在跑馬,嘴一張就溜出黑人的話?莫非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剛跟了黑人沒幾天就學會了黑人的黑話?要不就是自己剛一登上美國3A公司駐深圳辦事處副代表的寶座就沾染上了美國政客臭嘴的毛病?美國政客比選民進化得好的器官就是一張嘴,人人口若懸河,雄辯滔滔,無理也要爭三分;美國政客最討人嫌的器官也是一張嘴,個個廢話連篇,謊話連篇,睜眼說瞎話。你隻要聽聽他們美國總統候選人在競選拉選票時對選民情郎般的許諾,再聽聽他上台當上總統捅出婁子後又對選民無賴般百般狡辯,你就會明白這一點。

哼,天仁,你當著美國3A公司駐深圳辦事處的芝麻官兒,可千萬別忘本忘了自己是個中國人。我們中國清官的傳統為官之道是:為政不在言多。哼,坐下。

天仁又理直氣壯地坐了下來。

麵前幾個職場老手看到天仁彈簧般立起,坐下,先是一怔,隨即了然,擠眉弄眼,心領神會,旋即啟動自己的Wifi加密共享通話係統,彼此呼叫。

螃蟹眼的Wifi加密共享通話首先發出:愚兄呼叫各位,愚兄呼叫各位。注意:這位天仁老弟來當你我的上司還嫩了點兒。重複一遍,這位天仁老弟來當你我的上司還嫩了點兒,OVER。

豇豆的Wifi加密共享通話立馬接上:愚弟收到。英雄所見略同。一個真正有城府的上司對手下人訓話時,要麽坐著不動,要麽來回走動,哪像他這樣一驚一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跟他屁股眼兒上長了個痔瘡似的,OVER。

熊貓的Wifi加密共享通話隨即發出:愚弟收到。呀!該不會是他的屁股眼兒上真的長了個痔瘡吧?怪不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肯定是他屁股眼上的痔瘡發作癢得難受。哈哈!噓,OVER。

浮世繪的Wifi加密共享通話最後發出:愚妹收到。你們幾個怎麽這麽缺德?上班第一天就專家會診似地診斷出我們副代表屁股眼兒上長了個痔……噗嗤。幸好我們副代表腦袋裏的Wifi跟你們幾個的頻率不兼容,收不到你們幾個的來往通話。要不然,哼,不炒掉你們幾個才怪?噗嗤,OVER。

眼見麵前幾個兵笑眯眯低下頭去,天仁心想今天的見麵會開得很成功,鬆一口氣,下意識地伸手摸摸自己的坐墩兒,嘿嘿,幸好沒讓這幾個王八看到我屁股上的紅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