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天,天仁隨眼鏡來到公司樓下,讓眼鏡先上,自己在樓下附近街後徘徊,不敢上樓。直到上班時間早過了,也下不了決心上樓。

來到一個花壇邊,見花壇下兩隻老鼠正在爭食打架,呆看好一陣,對兩隻老鼠生出憐憫來,更生出景仰來。瞧,人家老鼠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中,依然不屈不撓,拚出全身老力為生存而戰,自己難道還不如一隻老鼠?但願李美人忘了昨夜的一切,反正我又沒啃她一口,她沒任何損失。

天仁轉身上樓。

天仁一進公司,見除了前台文員所有人都出去跑業務了,大辦公間空空****,看看李美人的總經理辦公室的門也緊閉著,坐下,內心忐忑不安。

不多時,會計老頭來到天仁麵前,招呼道:“請跟我來一趟會計室。”天仁跟去,心又收緊,變成一塊秤砣,直往下墜。

會計老頭攤開一張公司抬頭的打印紙,說:“喏,你簽個字。”

天仁低頭一看,嗯?以下員工作自動離職處理?自己的名字赫然在目,心頭一陣惱怒,再定睛一看,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早已不在公司,心中了然,無奈笑笑,接過會計老頭遞上來的筆,正欲簽字,會計老頭又說道:“李小姐剛剛來過兩次電話,說,對你例外發一筆獎金1萬塊,這筆獎金不記入公司賬目。”說完,意味深長地抬眼瞄瞄天仁,又低頭從抽屜裏翻拿出一紮鈔票來。

天仁放下筆,字也不簽,答道:“請轉告李小姐,謝謝她的美意。”轉身離去。

來到樓下,天仁反倒釋然了,匆匆地到歡喜公司來走了一遭,又匆匆地離開,什麽也沒得到,又好像什麽也沒失去。如果在歡喜公司繼續待下去——當然,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情——會是什麽樣子?李美人,你也太性急了點吧?還沒等我熱熱身,你就要我直接進入決賽。當然,憑我的競技能力,直接進入決賽也沒啥問題,但當我剛好踏上起跑線鉚足了勁頭準備起跑衝刺的一刹那,沒想到發令槍竟然是錢老板摳響的。那一聲發令槍的硝煙裏所夾雜著的鹹魚酸菜等等各種佳肴的味道刹那間傳到了我的鼻孔裏,擾亂了我的興奮中樞運動神經,我哪裏還有心思起跑衝刺?算了,別想了。呃?剛才,會計老頭說李美人給我一筆遣散費?會計老頭分明已經拿出來啦!要不要再倒回去找會計老頭要?算了,人大麵大,吐出的唾沫怎麽能再吞回去?

天仁又轉去那個花壇,想再看看剛才那兩隻老鼠,來到花壇邊,見老鼠早無影無蹤,花叢下隻剩一個被老鼠啃得稀爛的蜜桃核。

天仁望著那個蜜桃核發笑,暗罵自己,你天仁就是個鐵蜜桃傻核桃,人家沒啃到你,把你炒了。真傻啊你,昨晚為什麽不讓人家啃啃?其實,哪裏是人家在啃你?明明是你在啃人家。敬酒不吃吃罰酒,丟掉了工作不是?活該,背時。

再次想起李美人胸前那一對水蜜桃來,天仁心中懊悔不迭,生出無限惆悵,安慰自己道:據說狐狸沒吃到葡萄就說葡萄酸。其實,葡萄哪裏隻有酸這一種味道?沒有吃到嘴裏的葡萄大體有幾種可能:酸,甜,還有爛。但是,隻要沒有吃到嘴裏是沒有人會想到爛的。按照概率論來推斷,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可能性是爛。然而,一看到掛在藤上的葡萄,人們往往隻會想到它的酸和甜,引得自己清口水直流,就是沒有人會想到爛引得自己還沒有吃到嘴裏就大倒胃口。與其萬一吃到嘴裏是個爛葡萄大倒胃口後悔來不及,還不如就讓葡萄掛在夢裏,我們時而想到它的酸,時而想到它的甜,口渴的時候流流清口水,也許倒不一定是壞事?但是,若非造化弄人,誰又願意讓葡萄隻是掛在自己的夢裏?我倒好,還沒吃葡萄的時候就想到葡萄的爛,不想吃。過後呢又後悔起來,隻想到葡萄的酸和甜引得自己清口水直流。可我的夢裏有李美人這顆葡萄嗎?好像沒有。即便有那也隻是在西餐館吃牛排時那一刹那間有過。不過,那一刹那間,李美人好像也沒有進入我的夢裏,頂多進入了我的荷爾蒙,不,也沒有進入我的荷爾蒙裏,都怪打屁蟲錢老板那一記禮炮早不響晚不響,偏偏在我正要吃李美人這顆葡萄的時候響起,讓我還沒吃到嘴裏就大倒胃口,覺得李美人是顆爛葡萄。

晚上,眼鏡回到窩裏,見天仁斜躺在沙發上發呆,問:“今天,你咋沒去公司?不記得無故曠工會被炒魷魚的公司規定嗎?”

“我已經被炒了。”

“什麽?!”眼鏡的眼珠子快要大過鏡框了,“那個單子本來是你拿下來的啊,公司不能不講道理?今天快下班時,小老頭在辦公室裏吹牛說他為公司拉來第一筆訂單,我直想揍他。”

“算了,不提了。是小老頭簽下的訂單自然該是小老頭的功勞。”天仁口緊如瓶。

“那你怎麽會被炒掉?”

“我們就是兩隻小老鼠,人家揮揮手叫我們滾蛋,我們就得滾蛋。”天仁強忍住惱怒,大聲吼道。

“這……”眼鏡似乎明白了。以前自己不也曾這樣被人家無來由地炒掉過嗎?兔死狐悲,天仁被炒了魷魚,眼鏡感到自己的末日也快到了,自己在歡喜公司待的日子恐怕也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了。昨天晚上,眼鏡等天仁老半夜睡不著,盤算等月底天仁的提成拿到後給媽媽打個電話,告訴媽媽自己找到份好工作,工資待遇好得很,還要很牛很牛地向媽媽報告說家裏不用再寄錢來了,房租自己付得起。可是,這個電話還沒有來得及打,天仁就哭喪著臉說他失業了。

眼鏡頹然躺下。這怎麽可能?從一大堆管理學理論裏也絲毫找不出合理的解釋啊。從員工激勵機製的角度說來,對天仁這樣開疆拓土的功臣公司應該獎勵才對啊。李美人公布的那套獎勵方案上也是這麽說的。難道錢老板想獨吞勝利果實?不會吧?整隻肥鴨都給你吃了,還在乎你手下打工的馬仔揀個鴨爪子鴨屁股啃啃?

眼鏡問天花板:“小老頭是怎麽知道鴻發公司要訂貨的?明明是你天仁談下來的單子怎麽會被小老頭一筷子夾跑了呢?你天仁上午談下來晚上隻對我說過,我的嘴巴閉得比鯊魚的嘴巴還要牢,半點風聲也沒有透露,小老頭是怎麽知道的?這到底是咋回事兒?”

“你問我,我哪兒知道?”天仁代替天花板氣鼓鼓地答道。

“大膽地假設,小心地求證,答案在這裏。”眼鏡翻身坐起,嚷,“天仁,我明白了。小老頭跟蹤了你,你天仁走到哪裏小老頭就跟到哪裏。小老頭是個高級特務,他身上有特殊的高科技竊聽器,是美國中央情報局最新發明的產品,能夠偷聽到你跟每個客戶的詳細談話內容。”

“哈哈,對,對。趕快搜搜你的皮帶……皮鞋……公文包……還有眼鏡,看看哪裏有小老頭安放的竊聽器。呃,我說,眼鏡,這也不是什麽高科技產品,賽格電子市場裏多的是。”天仁明知道眼鏡的推論很牽強,但願意相信他的推理是真的。

眼鏡又躺下,也不相信自己的推論是真的,歎歎氣:“媽的,這個社會太黑暗了,到處都是狼。”

“社會不黑暗,隻是你我不是一匹好狼,沒搶到吃的。眼鏡,你比福爾摩斯還要厲害,你該到政府的反貪局去應聘個局長當當,哈哈哈。”天仁誇張地笑得打滾,好像增加點兒肢體動作就能更快地把心中的懊喪之情趕跑似的。

“我算是明白了,天仁,要搶到吃的,就得做一匹惡狼,最惡的狼才是最好的狼。我們以前怎麽那麽天真?那麽傻?直到今天碰了壁,成了快要餓死的野狗才認識到這個真理。”

天仁躺在沙發上無心睡眠,翻身坐起,提議道:“走,眼鏡,出去散散心。”

“還出去啊?這麽晚了,也沒地方開晚宴啦。”眼鏡起身。

“就算有人開晚宴,我也不會再去蹭飯吃了。這次就是例子,我們白吃了人家,人家又白吃了我們。老天爺是公平的,不會讓人白白占人便宜,白吃了人家的東西總得原原本本地吐出來。”

“那小老頭不是白吃了我們?”

“讓他白吃吧,舉頭三尺有明月,神無時無刻不在監視著下界眾生。小老頭遲早會吐出來的,也許不是向你我吐出來。沒看見那些貪官汙吏貪贓枉法侵吞大筆不義之財後,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到頭來還是個個鋃鐺入獄嗎?”

“嗬嗬,天仁,我佩服你的豁達,要是換了別人,恐怕早找小老頭拚命了。”

“拚命?不幹,我的命比小老頭的值錢。走。”

兩人逛進荔枝公園。

五嶺以北還是暮春季節,這裏早入夏天。荔枝公園裏,到處是夜遊乘涼的人。草地上,圍坐著一圈圈年輕人,有的在嬉鬧,有的在唱歌。

天仁的情緒又高漲起來,說:“眼鏡,特區就是特區,充滿活力。你看看,草地上的那些年輕人,他們不是正在唱歌麽?隻要人們在唱歌,就說明他們心裏有希望,在為夢想歌唱。”

“深圳的平均年齡隻有26歲,這座城市就是一個年輕人,怎麽會不唱歌?夢想?天仁,你的夢想是什麽?”

“嘿嘿,我想到日本去留學。走,我們到那邊湖邊去走走。”

天仁朝湖邊走去。天上一輪春月,湖心波光粼粼,湖邊一排排大王椰子樹搖曳生姿。天仁指著大王椰子樹,說:“眼鏡,你看,那些大王椰子樹的肚子好大,好像裏麵正懷著小孩。大王椰子樹要是也能生產的話,一胎至少能產下上百個小孩來。”

“我是被那家大公司騙來深圳的,來的時候早準備甩開膀子大幹一場,結果你知道的。現在呢還談不上什麽夢想?隻想在深圳遇到個相愛的女人,安個家了事。不像你,工作都沒了,還夢想著去日本留學。”

“工作沒了可以找,可夢想不能丟,一個人活著世上,要是連夢想都沒了活著還有啥意義?”

“那倒是,呃,你怎麽會偏偏想到去日本留學?”

“嗬嗬,眼鏡老兄,不瞞你說,我有時也跟你一樣在思考著大問題哦。你眼鏡老兄思考的是公司戰略問題,我思考的是比你還要大的國家戰略問題。”

“扯淡,快講講你怎麽會想到去日本留學?”

“日本是個小小的島國,經濟卻那麽發達。我就想去看看他們日本人是怎麽搞的。知道嗎?我大學的畢業論文題目就是《試論日本民族對外來文化的吸收與今日日本的經濟成就之關係》,題目夠嚇人的吧?論文一開篇就寫日本民族的來源,遠古時代,朝鮮半島跟日本列島還連成一線,中國大陸東麵海麵上的島鏈也比現在緊密。東亞大陸的古人或經由朝鮮打獵進入日本,或經由中國東部海麵上的島鏈打漁進入日本。後來,朝鮮半島跟日本列島斷裂,日本列島孤懸海外,日本列島上的古人跟東亞大陸的古人斷了聯係,成了海外遺民,這些海外遺民就成了大和民族的先民。所以,大和民族天生就是外來民族,骨子裏天生就對外來文化就有著認同和吸納的因子。”

“哦,怪不得日本人學什麽馬上就能上手,原來有遺傳基因啊。你大學學的日語?”

“嗯。”

“那現在幹推銷,啊不,現在推銷也幹不成了,跟你的專業不是不對口?”

“何必學什麽就幹什麽。朱元璋沒學過當皇帝,不也照樣當皇帝。毛澤東上的是個師範學校,學的是中文,根本沒學過軍事,但哪個軍事家敢說自己比毛澤東更懂軍事?再說啦,我們想幹什麽人家就讓我們幹什麽嗎?你不是天天想著當CEO嗎?人家讓你當嗎?”

“那倒也是,那你是怎麽到深圳來的?”

“這地方不錯,坐坐吧。呃,這是什麽花?好像是雞蛋花?”天仁坐到湖邊一條長椅上,一手攬住長椅邊一根枝條上的花朵,嗅嗅,鬆手,說,“我來深圳的原因很簡單,就是想掙錢。去年,我畢業後,進了一個小工廠當日語翻譯,工資每月僅夠糊口。按照這個工資照月拿下去,我不吃不喝幹上一輩子,也攢不夠去日本的學費。這還不算,工廠的日本成套設備引進工作完畢後,我就沒事兒做了,成天坐在辦公室裏,幫技術科抄寫資料,成了個打雜的文員,不是太浪費光陰了嗎?聽人家說到深圳能掙大錢,我就擅自離職跑來了。”

“天仁,你是懷揣夢想來深圳的。其實,我又何嚐不是?哎,夢想?做夢。”

“眼鏡,你不是總愛說,是金子終會發光嗎?怎麽這麽快就泄氣啦?”

“不泄氣行嗎?我的錢也快沒了。”眼鏡趕忙推推天仁的肩膀,“啊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啊,你住我那兒沒事兒的。”

“明白。我的錢還是出門前我媽媽幫我向鄰居借的,現在身上隻剩下幾百塊錢了,幸好你眼鏡老兄讓我住在你那裏。要不然我真得露宿街頭。”天仁又拉過雞蛋花枝條來,嗅嗅,想起李美人那1萬塊錢的遣散費,心裏再次懊悔不迭。錢上又沒寫字,隻要我不說誰知道那一張張綠花花的鈔票是遣散費?

“哎,早知道這樣被人家隨意炒魷魚,我進國營公司該有多好。”眼鏡搖頭歎氣。

“我當初進的就在國營工廠。開弓沒有回頭箭,人生沒有後悔藥。眼鏡,你我還不是隻能硬著頭皮往前闖。”

“闖?你剛才不是說,我們就是兩隻小老鼠嗎?任人驅趕,任人宰割。”

“你錯了,眼鏡,老鼠是地球上生命力最頑強的動物,記得切爾諾貝利核爆炸嗎?人都死光了,老鼠照樣生存。我們就是應該向老鼠頑強的生命力致敬。”

“那倒是。”

“眼鏡,知道嗎?我是混進深圳來的。我先到了珠海,那裏有個我的朋友在旅行社做導遊,是個女的,我以為她那裏有機會,結果,我白去了。我就從珠海乘上氣墊船到了蛇口,上岸就被一個檢查特區通行證的當兵的攔下了。那個小夥子估計也就20來歲,跟你我差不多大,恐怕也是個剛從鄉下出遠門來當兵的。我說,我是來深圳找工作的,他看了我好一陣,又瞅瞅周圍沒當官兒的,二話沒說,偷偷把我放了。聽說沒特區通行證的人混進來被抓住後都要關禁閉。”

“可不是?我的一個朋友忘記帶特區通行證了,在布吉口岸過關時,就被當兵的當作闖關的抓住了,關了兩天。你老兄運氣好,遇到了好人。”

“來了深圳又遇到了你。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吧。”天仁起身。

兩人默默地往回走。荔枝公園已經安靜下來,湖濱的樹叢動也不動,進入夢鄉。荔枝樹上的幾隻夜鳥不時地發出幾聲低鳴,仿佛在夢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