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鸞在椒房殿裏待了半個時辰。

虎兒在庭院的青石地上爬了半個時辰。

八個多月的小嬰兒, 誰也想不到肉墩墩的小身子裏的精力如此得旺盛,偌大的庭院被他爬了一整圈,摸遍了朱紅欄杆, 青石縫隙,爬到大樹下時, 不止仔仔細細地摸了粗糙的樹皮樹根,順帶著抓了一把草就要往嘴裏塞。

薑鸞在旁邊蹲著看, 居然不攔著。

虎兒吃了一嘴的草, 發現不好吃, 呸呸呸地全吐了,小嘴巴周圍全是吐出來的草沫子, 張著小奶牙哼哼唧唧地抱怨。

薑鸞笑得前仰後合,這才把虎兒的嘴巴仔仔細細擦幹淨。

“行了, 吃過一回, 以後再也不會吃草了。”她把虎兒抱在手裏, 又帶著虎兒摸了一回枝頭高處盛放的木槿花,薅了朵最大最豔麗的花塞進虎兒手裏。

“今天爬夠了。回去吧。”

她抱著虎兒原路送回去。顧娘娘身邊的大宮女風信始終在屋簷下不錯眼地盯著, 緊張得一個箭步過去,把虎兒緊緊地摟在懷裏,就要回寢間。

虎兒掙紮著不肯回陰暗的寢間,咿咿呀呀地還要薑鸞抱。

薑鸞站在明堂裏。隔著放下的帷帳, 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最裏間躺臥在榻上的顧娘娘的背影。

“聖人思念虎兒, 病榻上不得起身,心情積鬱。”她並不進去告辭,遠遠地站在明堂, 說明來意。

“還請娘娘下次前去紫宸殿侍疾時, 帶著虎兒一同前去, 探望聖人。勿讓父子分離。”

“我給娘娘一句準話,顧六郎找不回來了。聖人不會為了一個顧六郎戒嚴京城,驚擾萬民。還請節哀順變,遇事往前看。沒了顧六郎,顧氏依然是皇親外戚。娘娘到此為止吧。”

她走出幾步,背後寢間裏依舊靜悄悄的。

幾個親隨大宮女都露出了驚疑的神色,隻有顧娘娘動也不懂地躺在榻上,毫無反應。

薑鸞走出了氣氛壓抑的椒房殿,走下漢白玉石階,長長地吐了口氣,回頭望了眼重新緊閉的朱紅宮門。

她叫了薛奪過來,輕聲叮囑他。“給顧娘娘兩日時間。兩日之內,顧娘娘把虎兒帶去紫宸殿,就當今天的事沒發生過。”

“如果過了兩日,顧娘娘還是不肯把虎兒帶出椒房殿,還是像現在這樣把虎兒整天關在屋裏的話……”

“你跟椒房殿值守的中郎將提前知會一聲,晚上動手,把虎兒從椒房殿裏抱出來,奶娘也帶過來。以後虎兒就養在紫宸殿裏。”

薛奪吃了一驚。“是聖人的意思?”

薑鸞走出幾步,盛夏的風拂過她的長裙擺,她輕聲卻不容置疑地說,

“是我的意思。顧娘娘如果詰問你們,叫她來找我。我擔著。”

————

薑鸞下午先去的驃騎大將軍府。

謝征這次回返遼東的半路上被四百裏加急召回京,隱約知道了等待他的是什麽。

薑雙鷺強打精神出來作陪。看她神色疲倦,眼下隱約顯出烏青,最近顯然休息得不算好。

當著薑鸞的麵,謝征說話並不避諱什麽。

“家族裏的意思,要臣當仁不讓,領兵出征。如果朝廷真的下了令,臣身為武將,萬死不辭。至於臣自己,其實……”他頓了頓,神色複雜地看了眼身側坐著的新婚妻子。

“前幾日回京時,後院池子裏剛下了一批新的魚苗,淤泥裏埋了名品蓮種。阿鷺喜愛池子邊的垂柳,昨日親筆描了圖樣,打算找工匠修個夏日裏休憩的涼亭,把池子水引過去,繞涼亭一周……”

他表達得再明顯不過,薑鸞哪裏看不出他的意思。

新婚燕爾,謝征自己不想領兵去西北打突厥。

薑鸞喝了口待客的好茶,卻沒心思品茶,沒滋沒味地放下了。

都什麽破事。不想打仗的人,隻想關門閉戶過新婚小日子,被所有人攛掇著逼迫著領兵出征;雄心壯誌想打的那個,又被人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死死摁在京城裏,不放他帶兵出征。

在大將軍府裏坐到了傍晚,陪著二姊看了後院池子裏新放的小魚苗,沒吃晚食,告辭出來。

謝征親自送出門外。

兩人在庭院裏緩行時,謝征的腳步一停,問起一樁私事。

“敢問殿下,阿鷺幼時,有沒有去過冰天雪地的荒涼地帶?應該是秋冬季節,下起大雪,白茫茫一片的那種地方?”

薑鸞也是一怔,停步回憶了片刻。

“沒有。”她肯定地說,“我和二姊輕易不會出京。我記得去過的,隻有偶爾出城祭祖,去過城外五十裏的宗廟。啊,還去過一次西邊的祖陵龍興地。而且出京都選在天氣不冷不熱的春秋季節,不可能大雪的冬季出京。”

謝征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片刻後回過神來,開口解釋說,“阿鷺最近夜裏時常做噩夢,夢中會驚喊出聲,還會流淚,醒來後提到了‘大雪’。如果不是小時候的經曆的話,會不是是太行山下的屍氣太濁,被侵擾到了。”

鬼神之事,誰也說不清,薑鸞吃驚不小,沒想到二姊受濁氣侵擾至今。

下午她們相處閑話了不短時辰,薑雙鷺一個字都沒提。她當即就要回去探望。

謝征擋住了。

“她自己也說不清,夢醒了就忘。殿下還是先忙手上的事。我這幾日守著她,把她夢魘時說的字句片段逐字記錄下來,看看究竟是幽魂入夢,還是煞氣侵身。必要時再請人開法壇,做一場法事。”

薑鸞點點頭,謝征的處置確實穩妥。

“有勞了。”

謝征的驃騎大將軍府,在京城西南邊的崇德坊。沿著主街往前一個坊,轉北,就是直通皇城南門的朱雀大街。

但如果不轉北,沿著長街一路往前,過兩個坊就是河北道兵馬元帥府所在的永樂坊。

路過裴顯的兵馬元帥府,她遠遠地叫停了馬車,若有所思地遙望著外觀氣派的烏頭門。

她還沒想好見麵了怎麽問,怎麽說。

她也沒想到自己心裏究竟是希望他領兵出征,還是不希望他出征。

薑鸞在路邊沉思的時候,她的東宮車駕卻落入了兵馬元帥府守衛的眼裏。

二月裏,她曾經帶著東宮禁衛,在大白天裏氣勢洶洶地圍堵過一次兵馬元帥府,進門時帶進了文鏡。

知道內情的將軍們,都知曉她是找借口無事生事,好讓文鏡進門受冠禮。

但門口值守的玄鐵騎將士不知情……

口耳相傳下來,以訛傳訛,就成了東宮皇太女和他們督帥不和。隻要見到東宮車駕停在門口,就得小心嘍,當心被人再堵一次大門,丟了督帥的臉麵。

今天瞧見東宮車馬又停在街對麵,擺出對峙的姿態半天不走,守門將士們低聲商量了幾句,遠遠地奔過來,一個緊張地喊了句,“我們督帥不在!”

另一個緊跟著大喊,“人在皇城,尚未回返!”

薑鸞從思緒裏驚醒。

竟有如此好事!

她今日替二兄而來,要問的是棘手的軍務事。她知道玄鐵騎是裴顯的嫡係兵馬,仿佛龍頸逆鱗,輕易碰觸不得。

她原本顧慮著見麵如何開口;現在得知人不在家裏,倒是放鬆了不少。

她立即起身下車。

“人不在正好。本宮在書房裏等他回來。”

在守門將士們的瞠目注視下,她不等主人招待,自個兒進了大門,熟門熟路地往書房方向去,

“不必領路了,我知道怎麽走。”

—————

裴顯人確實不在兵馬元帥府裏,而是在外皇城的值房裏。

他約了人說話。宮裏值房方便。

不甚寬大的值房小廳裏,裴顯坐在桐木長案後頭,他約來說話的人站在半開半閉的窗邊。

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盯著桐木案上那盆長葉碧綠的報春蘭。

值房裏氣氛凝滯。

裴顯約來說話的人,是謝瀾。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裴顯開門見山,“皇太女和謝侍郎暗中合謀,共同籌劃了一件事。卷雲殿當夜的真相,裴某已經知道了。”

謝瀾的視線盯著蘭草青翠欲滴的長葉,一言不發。

“皇太女殿下有個記錄隨筆的習慣,做了什麽大事小事,都喜歡記一筆。”裴顯抬手輕撫著蘭草微顫的長葉片,

”這次去太行山招魂。儀式完成之後,對著滿地的招魂白幡,河邊亡骨,皇太女感慨生之短暫,相聚不易,終於願意把她珍藏已久的隨筆卷軸拿給裴某觀看。裴某這才知道當夜的真相。”

謝瀾冷冷地道,“裴中書既然已經知道了當夜的真相,又何必召下官前來質問。特意召了下官來,顯然心中還有疑問未解。”

“不錯。”裴顯微微頷首,“裴某想知道,殿下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和你商議上元夜之事,年前還是年後。當時她的原話又是什麽。”

謝瀾的眉宇間露出一絲譏誚。

“殿下想說的事,已經告知了裴中書。殿下不想說的事,何必來問下官。下官每日都在吏部,裴中書想知道全部真相,明早去宮門外敲登聞鼓便是。下官束手就擒。”

說罷不等回應,行禮推門離去。

裴顯看著修長的背影遠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今天召謝瀾來,原本就沒想從他嘴裏打探出什麽有用的線索。

他隻想看自己說出‘上元夜合謀’五個字時,謝瀾什麽神色,會不會露出驚愕神色,斷然否認。

他沒有。

他默認了。

上元夜之事,確實是薑鸞和謝瀾預先合謀。

薑鸞從來就不是個安分乖巧的性子。一張嘴裏吐出來的話真真假假,如果句句都深信不疑,早就被她帶進溝裏去。

他不止聽她說話,還看她做事。

日積月累,陸陸續續寫了近兩年的隨筆卷軸不會作假。

她和謝瀾合謀設計了上元夜之夜,處心積慮地把他藥倒,最後入了帳的人是自己,不會作假。

她藏在最深處、層層掩飾的心事也不會作假。

藏得越深,心意越真。她待他的真心,他已經看到了。

至於薑鸞嘴裏說的那些,人生八苦,求不得苦,一年年的等不得除夕相伴之人,隻怕都是故意混淆誤導他的說辭,好叫他猜不出。

裴顯的唇邊帶了笑,指腹輕拂過四季蘭顫抖的長葉。

坐在值房裏,他開始思索,去哪兒堵她呢。

親兵就在這時匆匆敲門進來,附耳小聲道,“宮外剛傳來的消息,皇太女殿下去了兵馬元帥府。人在書房。”

巧了。

裴顯起身便往外走,

————

書房待了一下午,薑鸞還是沒想好說辭。倒是把那盆新送來的蘭草給澆了水,加了肥,把白牆上掛著的黑木強弓拿下來試了試,折騰了半天沒拉開,原樣掛回去了 。

又去翻書架上的書。

拉拉雜雜,什麽都有,兵書,史書,傳記,樂府詞賦。甚至連王相家的七郎前幾年寫得那卷京城膾炙人口的《上都懷古賦》都擱在書架上。

翻了翻,居然當真看過,還寫了批注。

一看就是裴顯的行草字,龍飛鳳舞地批注了幾行,

“長短嗟歎,盡在虛處。無一筆有利民生。可見清談誤國。”

薑鸞笑得肚子疼。他上輩子獨攬相位時,人就極厭惡玄學清談。朝野名聲響亮的幾個清談玄學大家,從他手裏沒一個能撈到官職做的。

這輩子雖說沒有坐在相位了,脾氣性情沒改,還是一貫地不待見。

門外響起了熟悉的穩健腳步聲。

薑鸞閃電般把王七郎的那卷批注過的《上都懷古賦》塞回書架去了。

站在書架邊,轉過身衝著門,擺出嚴肅的麵孔,

“裴中書,本宮今日前來登門拜訪,受了聖人口諭,和你商討——”

裴顯抬腳進了書房,反手把門關閉,門栓栓死。又走出幾步,把東邊半開的窗戶嚴嚴實實地關上,擋光的竹簾子拉下。

原本光線透亮的書房,倏然成了暗室。

薑鸞:“……”他這是什麽來頭?

她感覺哪裏不太對,停在書架邊沒動,餘光卻始終瞄著對麵的動作瞧。瞧著瞧著,他筆直往她的書架方向過來了。

“啊~”一聲低低的驚呼。

薑鸞被直接攔腰抱起,裏外隔斷的竹簾子掀開又放下,兩道身影滾進了書房最裏間的小榻裏。

——

書房門窗緊閉,裏麵的兩人“密談”了兩個時辰。

薑鸞在驃騎大將軍府沒有吃的晚食,改成在兵馬元帥府裏吃了。

書房裏準備給男主人日常臥寢的小榻,當然不可能像東宮的紫檀木架子床那麽縱深寬大。

一個人獨自睡還算寬敞,兩人擠擠挨挨在一處,六月裏天氣又熱,薑鸞是不容易出汗的體質,身上都起了薄薄一層晶瑩的汗珠。

裴顯不放她。

左手臂鐵箍似的圈住她柔軟的腰肢,以一種全然占有的姿態,把人牢牢地按在懷裏,下巴擱在她柔軟烏黑的長發間,帶著薄繭的指腹緩緩地遊移著。

小巧敏感的耳垂,纖細優美的肩胛,一寸一寸地摸索,把她身上的敏銳反應都牢牢記住。

他從背後親吻她。蝴蝶骨是美人骨,平日裏鮮少被碰觸,碰觸一下,便招致細細的顫抖。他便一寸一寸地親吻下去,把每一處的顫抖都牢牢地記住。

說不清道不明的小火苗蔓延全身,薑鸞整個人都燃燒起來了。

她勉強還記得今天是幹什麽來的,中間試圖阻擋過一次,“別亂動,等我說完,我今天來找你有正事,我……”

她身上遊移的火苗四處蔓延,山火熊熊燃燒,升騰成了大片火海汪洋。她說到一半停了。

今天她來找他……做什麽來著的?

想不起來了。

管今天過來做什麽來著。

她抱住了他探過來的堅實的手臂,穿著細綾襪的腳探出,輕踢了下了他的腿。

————

廚房裏做好的晚食,在大灶裏溫了三遍,天徹底黑了才叫進書房,擱在靠窗的桐木長案上。

送晚食進來的親兵在寬敞的書房外間沒見著人,尋思著兩位或許在竹簾隔開的裏間密談大事,順手給長案上的蘭花又澆了一遍水,出去了。

竹簾子從裏掀起,裴顯端著湯碗進去裏間。

“清熱降火的綠豆湯,在井水裏湃過了,適合夏日裏飲用,多喝點。”

薑鸞閉著眼,喝了幾口甜滋滋放了糖的綠豆湯。她喝夠了,閉著眼把湯碗往旁邊一推,貓兒似的蹭在他胸口,手臂掛在他脖子上,蹭來蹭去。

裴顯才穿好了衣裳從榻上下來,被她蹭得又要按捺不住了。

“阿鸞。”他把嗓音往下壓了壓,說,“你今天來找我正好,我也正想找你……”

“別說話。”薑鸞卻不要聽了,“你不說話時我們還不錯。你一開口說話,把我氣走了,我可沒法跟你說正事了。你閉嘴,坐旁邊去,聽我說。”

裴顯啞然起身,坐去了旁邊。

薑鸞闔著眼睛,摸索著穿衣裳。

“累死了,你都不知道我今天跑了多少個地方。下午來找你,你不在,還想著借你的書房歇一歇。你偏這麽早回來……我渾身骨頭都快散架了。”

薑鸞勉強睜開困倦的眼皮,掙紮著把衣服穿好,抬手捂住連天的嗬欠,苦惱地說,“我要和你商量的是很大一件正事。”

裴顯拉起了竹卷簾,把窗戶打開,夏日清新的夜風吹了進來。

薑鸞斟酌著詞句,“你這回請戰,聖人今早召我去還當麵讚揚了你。朝中支持主戰的大臣也不少。但具體出征的人選,多數人屬意謝大將軍領兵——”

“謝大將軍可以領兵。但他麾下的騰龍軍不可。”裴顯站在窗邊。

他在朝堂上的對手多,盟友卻也不少。聽到了不少風聲。

“西北關外大片的砂石荒漠,夏日酷熱,冬日嚴寒,野外有狼群,春秋季節還經常突起颶風。幾處綠洲的地點,遇到風暴時的藏身山地,隻有極熟識地形的本地人才能尋到。騰龍軍都是東北關外的將士,軍馬也是東北草原上跑慣的馬。調去西北砂石地用兵,人生地疏,隻怕打不過西北薛那陀部落的那支突厥人。”

他分析的厲害關鍵處,薑鸞不是不知道。

朝堂上誰都知道裴顯的出身履曆。他領著玄鐵騎和現在的新可汗在西北邊境打過幾場硬仗,沒吃過虧。由裴顯帶兵出征,他的玄鐵騎做主力,謝征的騰龍軍做輔助,是最好的選擇。

但朝臣們群起而諫,摁著裴顯不讓他領兵出京,聖人猶豫不定,她不好越俎代庖。

薑鸞退而求其次,和他商量著,“河東邊境駐紮的邊防鐵騎還有好幾萬吧?把他們調撥給謝征……”

裴顯聽著聽著,唇邊露出一絲不明顯的嘲諷。

這絲嘲諷不是針對薑鸞,薑鸞隻是替她二兄來傳話的。他的嘲諷針對的是提出主張的朝臣們。

“邊境的將士們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棋子。臨時調撥一個主帥過去,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彼此都是陌生人,大戰前夕,如何提振士氣?關鍵時刻,麾下將士的姓名都叫不出,如何鼓舞他們不顧生死,奮勇殺敵?”

裴顯淡漠地道,“提出這番主張的,定然是隻讀過幾篇兵書就自以為能指點江山的文臣。我這邊怎樣想先不說,謝征自己也是領兵的節度使出身,他定然不會願意。”

他沒多說什麽,但平靜話語裏的嘲諷,薑鸞聽出來了。

薑鸞抱著膝蓋坐著,幽幽地歎了聲,

“我剛才那句沒說錯把?你不說話時,我們還不錯。你一開口說話,我的臉皮被你刮得疼。”

她剛才衣裳整齊地穿好了,長裙也套上了,裏頭的綢褲還沒穿,華貴纖薄的長裙下露出光潔的腳踝和圓潤的腳趾。

薑鸞今天確實累得不輕,摸索著找到了綾羅襪,垂著眼把長裙往上拉了拉,露出一小截瑩然小腿,就要穿羅襪。

裴顯走過來,坐在她身側,把她的纖長筆直的小腿撈過來,放在自己膝蓋上,替她穿襪。

他的掌心指腹上都有薄繭,麻癢難當,薑鸞忍不住地笑。就像把腿抽回去。

裴顯不許她退,牢牢地按住了,仔細替她穿襪,一邊說,

“沒有為難阿鸞的意思。回去跟聖人說一聲,把謝大將軍調去西北領邊軍的主意行不通。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必生亂事。再想別的辦法。”

“還有什麽別的辦法。”薑鸞苦惱地說,“還不如不發兵,直接發國書,駁了他們討公主和親的狂妄念頭。破口大罵一頓。”

裴顯居然不反對。

“之前我主張發兵,一來是對方太過狂妄自大,發兵征討,可以滅他們新可汗的傲氣,揚我大聞朝國威。二來,打一場勝仗之後,就可以順理成章要求迎回燮昭公主的遺骨。但按照如今朝廷商議下來的局麵,堅持發兵,隻怕要吃敗仗。還不如不發兵。索性嘴皮子先打一場仗也好。”

薑鸞聽得挺稀罕的。

她原本以為裴顯軍中出身,會是個強硬的主戰派。沒想到他居然不是。

裴顯看出她掩飾不住的詫異,驚訝時眉眼越發顯得昳麗生動。

他沒說什麽,照常給她穿好了羅襪,腳踝處的一圈細綾係帶紮緊,抬手揉了一把她垂散的烏發,

“瞧不起人,以為裴某是個窮兵黷武的好戰狂徒。”

薑鸞的發髻原本就睡散了,被他狠揉了一把,全散開了。一縷發絲亂糟糟地垂到臉頰邊。

薑鸞拿手梳理著亂七八糟的長發,不客氣地一腳踢過去。

“誰瞧不起誰呢。以為隨便哪個都能替本宮更衣穿襪?”

裴顯唇邊的笑意加深了些。

他又想起了下午從謝瀾那邊套出的實情。

上元夜的‘意外’,是個謀劃深遠的計中計。從他開始籌謀上元夜的九章條陳開始,他自己就中了套。

麵前這個心思狡黠的小丫頭,一開始盯上的就是他。

“始終沒有和阿鸞說過,”他慢悠悠地開始給她穿另一隻羅襪,

“我的小字‘彥之’。阿鸞以後私下無人時,稱呼小字即可。我可是聽夠了阿鸞口中‘裴中書’三個字了。”

他的小字,薑鸞早知道了。

她卻裝作沒聽見,歪著頭瞧他,忍著笑,偏偏極正經地又喚他,“裴中書。”

裴顯不應。

手下微微用力,把腳踝處的一圈細綾係帶嚴實地紮緊了,淡笑,“再叫一次?”

薑鸞不怕死地繼續喊,“裴中——”

對麵端坐如山的身影倏然動了,仿佛一座大山壓了過來,把小榻邊坐著的薑鸞直接壓在了榻上,纖薄長裙從下方撩起。

薑鸞又癢又難熬,怕外頭有親兵聽到,把嗓音壓在喉嚨裏,忍著笑推他,小聲地喊,“彥之,彥之!”

“嗯。” 裴顯應了聲,卻還是不起身。

剛才故意不喊,現在喊也晚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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