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湛華滿麵慘白深深籲一口氣,一隻手不自覺撫上自己的腹部,仿佛皮膚剛剛被鈇質截斷,日久天長愈合了,猶留著一條血紅細長的痕跡。U C小 說網:ww.ucxsw.com/他眼睛直勾勾望著遠處恍然失了神,直到腰身被鍾二郎勒得微微疼痛,才從往日的噩夢中猛然驚醒,垂下頭又繼續道:“我記得,後來自己被綁至刑場,周圍聚滿陌生的麵孔,慷慨激昂、歡聲笑語,看戲一般瞧著我。監斬官扯開嗓子嚷了一通,身上的囚服被人迫不及待扯下來,我東張西望四處找疏欽,昔日裏深情刻骨猶在耳邊,我仍以為三皇子還能給一個說法。待到身體伏到砧板上,鍘刀‘哢嚓’一聲落下來,鮮紅的血柱噴得老高,肉身竟然沒有一絲疼。我拚命昂起頭,越過層層疊疊圍擁的百姓,終於看到疏欽站在城樓上,穿一襲蝙蝠紋的青綢長衫,端著新沏的熱茶,就像我能清楚看到他,他也從遠處深深凝望過來。身體雖然被分作兩截,人一時卻還死不了,我拚盡力氣從砧板上掙紮著滾下來,朝著疏欽站立的方向緩緩爬去。一旁的儈子手冷眼旁觀,待我終於要爬出刑台,又將我一把拖回鈇質,來來回回不知多少次,我幾乎以為自己化作一隻蟲,背上壓著沉重的殼,鮮血在刑台上拖出一條條道子。後來筋疲力盡再也爬不動,身上每一寸都像被千刀萬剮,我回過頭,看到自己的腸子滾了滿地,身體內外少去大半,從骨頭縫裏滲出冰冷。圍觀的人們紛紛發出嘖嘖歎聲,疏欽一直瞧著我斷氣,隨著其他興致勃勃的看客,終於心滿意足揚長而去。”

湛華抬起頭,對著鍾二郎打了個寒戰,卻沒有感到意料中的悲傷,原來撕心徹骨的疼痛也能被時間安撫,然而心裏仍然有什麽被緩緩抽走,空****摸不著邊際,麵上漸漸滲出青白:“自我死後,府中上下皆被問斬充夷,新屍陳骨無人收斂,被堆在馬車上拉至亂墳崗,曝於荒野填了鴉腹。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好像噩夢初醒又有了知覺,睜開眼睛重新看見這個世界,墳塋上閃著一叢叢青煙,是兄弟姐妹枉死的靈魂,大家朝著遠方匆匆離去了,唯有我如何也邁不動步子,仿佛疏欽身上係著一根線,縱使隔著生死也將我們連結在一起。既是無處可歸,我隻得反身再去找三皇子,起初心中並沒有報複的意念,隻是想再瞧他一眼。那個時候,疏欽如願以償已被冊立為太子,隻等他父皇駕崩撣位,便能名正言順君臨天下。我渾渾噩噩進入府邸,周遭家仆自然瞧不見,然而一進入正宅,疏欽竟然立刻察覺出,抽出寶劍橫劈豎砍。雪亮的劍花在眼前綻開,傷不著我一分一毫,卻仿佛刀刀砍進肉裏,比腰斬時更疼痛千百倍。我們倆終於恩斷義絕,可我不願甘心就此離去,仍然戀戀不舍擁抱在他身上,伏在耳邊訴說最後一次情話。興許那愛實在陷得深極了,最後終於止不住傷心,裂開疏欽的皮肉一片一片撕扯下來,讓他也知道撕心裂肺的痛苦,至死都能記得我。人們目瞪口呆瞧著三皇子在地上發瘋一般的打滾,血流如注皮開肉綻,直到他的屍身漸漸僵冷,也不知該如何營救。疏欽終於沒做成皇帝,他死後轉世投胎,輪回生做如今的絳塵,修身悟道斬妖除魔,而我自甘墮落化作人間的惡鬼,吸食精氣保全魂魄,日久天長改頭換麵,既不能往生,也不願超脫,徘徊在無邊的罪孽裏。”

湛華埋下頭,肩膀一顫一顫,鍾二郎的心被揪起來,又猛然跌下。有那麽一會兒,他以為對方要失聲哭出來,然而湛華忽然笑一笑,抿著嘴輕輕道:“那些事情,我實在已經記不清,一幕幕雲山霧罩如煙如夢,摸不著、攥不攏,更況且又無可紀念之處。若不是近來常與道士相處,不知不覺生出幻覺,總是看到自己曾經死時的模樣,陳年舊事早已與屍骨一同腐化成灰。可那些,我寧願再也記不得。我已經替自己報過仇,求求你再不要追究,饒過他,也放過我。”他說完一席話,依舊害冷一般抖個不停,鍾二郎連忙揪起棉被往他身上掩,兩隻手緊緊箍在湛華肩膀上,沉下眼睛默然不語。剛才湛華輕飄飄進屋時,拂開的屋門尚未閉掩,他兩個正是無語相對,忽聽到屋外麵傳來嗬嗬的笑聲,聲嘶力竭時起時歇,像一根針緩緩刺透進皮肉。鍾二郎“騰”的一聲站起來,一言不發踏出屋子,抬眼看絳塵站在門外走廊上,身上被水浸透了,一串串水珠從衣角滴下來,積在地上蜿蜒流淌。

原來湛華從羅家逃脫後,絳塵緊跟其後追趕上來,魂不守舍並未攆進屋,隻是怔怔立在陰影中,後背緊貼在牆麵上,原打算振奮精神闖將進屋,待將湛華的話從頭聽到尾,身體猶墜入萬丈深淵,滿腔悲情化作烏有,雙腿綿軟欲要離開。鍾二郎剛才聚精會神隻顧著湛華,並未察覺出絳塵的氣息,他正有滿腔憤懣無處發泄,這時看到死對頭送上門,抬起腿往前踏一步,一雙膀子興奮得顫抖,猶猶豫豫不知該把拳頭先落到哪裏,卻見對方緩緩側過臉,雙目閃爍自言自語。那聲音簡直輕極了,好像漣漪**漾到鍾二郎耳邊,微微念著是“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鍾二郎一字一句聽清楚,一股血往頭頂衝,腦袋裏邊轟隆隆一陣亂響,大踏步搶入來,揮起一拳砸在對方麵門上。隻聽“哢嚓”一聲骨骼碎裂,道士哀嚎之音咽在喉中,緊接著又被狠狠搗上小腹,對方心肝脾胃宛若翻攪,幾乎不曾將苦膽嘔出,踉踉蹌蹌掙紮幾步,又遭鍾二郎飛腳踢起,身體重重砸回地板,耳邊鍾鼓磬鑼鬧將開來。鍾二郎抬腳踏在他胸前,蹲□掄起雙臂,拳頭像雨點落在腦門上,絳塵嘴歪眼斜口鼻竄血,紅橙黃綠噴湧而出。常駐樓上的小鬼悄悄從角落鑽出來瞧熱鬧,抬眼看到鍾二郎滿麵猙獰雙目血紅,唬得“滋溜”一聲躲出十萬八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