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夕玦輕歎一聲,不再說話。

他怎麽會不了解?上一世的他不就是這樣麽?無論占卜多少次,都確定自己會死,是以內心充斥著種種負麵情緒:憤怒、不甘、絕望……甚至想過讓世界給自己陪葬。這種自己無論做什麽都沒用,隻能徒然等待死亡的過程最是難熬,也能將大部分人都逼瘋,何況洪荒不比綜漫,帝俊也不同於當年的明夕玦,綜漫世界畢竟沒有能奈何得了明夕玦的存在,但洪荒有。

鴻鈞一句“你隨吾去”,通天教主就得老老實實跟著他回紫霄宮關禁閉;他將招妖幡賜給女媧,許多受過妖族好處的洪荒大能便當了縮頭烏龜,不敢援助妖族;帝俊本可以摧毀祖巫殿,斷絕妖族根基,誰料鴻鈞公然出手,導致帝俊重傷,多年布置也付之東流。麵子?那是什麽東西?他需要麽?

想到“未來”,明夕玦不由嗤笑,鴻鈞讓自己的兩個道童主宰天庭,這些聖人、大能一句話都不敢說。天庭人手不夠,他弄個封神之戰出來,讓徒孫給道童當奴才,天天對他們三叩九拜,這些聖人還是裝作沒事,唯一敢反抗的通天教主也……真不知道世界末日之時,那些能活下來的大能回想自己的一生,除了潛心修煉,外加遇事不敢出頭外,還能有什麽?難道這樣就真的快樂,就真的一生無憾?他們到底是為了追尋天道而存在,還是單純地為活著而活著……怕是連他們自己,都弄不清到底是哪一個了吧?

明夕玦雖然反感帝俊下的屠殺令,卻也知道,屠殺在某些時候也是一種特殊的政治與軍事手段,照理說他不應該反對這個。但他始終覺得,屠巫劍這種違逆天道規律的武器不該存在,天道也不會允許這件殺器存在,待會別屠巫劍沒煉製成功,卻惹上一堆殺業因果,所以他想了想,終究歎道:“大哥,你真的認為,屠巫劍能夠成功麽?”

帝俊微微抬眸,語氣雖平靜,卻有種不容拒絕的味道:“這件事情,你不需要參與。”

“大哥……”

“你給我立刻回太陽宮,閉關修煉,聽明白沒有?”帝俊的神色突然冷厲起來,破天荒嗬斥起明夕玦,“太一,如果你還當我是你的大哥,就給我立刻回到太陽宮去修煉,倘若你早日突破,我們何需畏懼鴻鈞?”

白澤眼皮一跳,不自覺地將視線移到明夕玦身上,卻又強迫自己挪開。

不受鴻鈞壓製……東皇竟……

明夕玦與帝俊對視半晌,最終還是敗下陣來:“好吧,大哥,我這就走。”

說罷,他轉過身,緩緩向外走去。

白澤聽見了不該知道的東西,心中極是忐忑,是以他行了一禮,恭敬道:“屬下也告退。”

帝俊輕輕點頭,到沒有處理白澤的意思,待感知到他們兩個徹底離開辰星殿之後,帝俊右手暗暗凝聚妖力,同時冷冷道:“我數三下,如果你還不從書架背後走出來……”

他話音未落,一個清冷的女聲就響起:“這樣把太一趕走,好麽?”

帝俊收起妖力,略帶詫異地望著眼前的清冷女子:“常羲?你怎麽來了?”

“我雖避世,卻並非不問世事,妖族處境堪憂,我便打算將端兒她們接走,然後徹底封閉廣寒宮,所以特意來通知你一聲,誰料卻看到剛才這一幕。”縱然麵對得是自己名義上的丈夫,羲和的神情也是淡淡的,沒有多少溫情,“太一是妖族最強的存在,隻要有他在,祖巫就不敢輕舉妄動,你為何不讓他參戰?”

常羲雖然這樣問,卻並不指望帝俊回答,想到帝俊竟反問她:“你可知妖皇與東皇最大的區別在哪裏?”

倘若此刻在辰星殿的是明夕玦,就能從這一句話中聽出妖族必衰的結局給了帝俊多大壓力,竟讓他對著常羲說這些話。要知道,帝俊一向喜歡將事情藏在心底,連明夕玦也不告訴,他與常羲雖然是天然的地理共同體,卻沒有任何說給她聽的道理啊!

不過,這些話,偌大洪荒,帝俊怕也隻能與常羲說了。

常羲輕輕搖頭,著實不解這個問題,帝俊便道:“妖皇與妖族緊密相連,一榮則榮,一損俱損,但東皇不同,太一的氣運隻是與我相連,與妖族沒有多大關係。”

“難道說……”常羲一點就透,所以她望著帝俊,根本無法掩飾自己極度的震驚。

帝俊望向窗外,金色的眸子卻有一瞬失去了焦距,過了很久,他才輕輕地,好似自言自語地說:“妖族可以沒有妖皇,卻不能沒有東皇。”

計劃是他製定的,陣法是他繪製的,命令是他下達的,無盡殺孽與業力必會永遠糾纏著他,對於這一點,帝俊早有所覺悟。但太一與妖族相連,無非是因為他這位兄長,而非綁死在妖族身上。所以隻要太一沒有直接參與這些事情,就不會沾上,也不需要分擔他這個兄長的半分罪孽,所以帝俊絕不能讓明夕玦卷入屠殺巫族的行動中來!

帝俊明白,在洪荒,絕對的智永遠鬥不過絕對的力,所以在天道要讓妖族滅亡,妖族已是十死無生的情況下,他必須保下太一,這不僅是作為哥哥對弟弟的保護,也是為妖族爭取一線生機!

隻要東皇太一活著,世間就沒有任何一個大能敢小瞧妖族,哪怕妖族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也絕不例外!

常羲不由神思恍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天,太一找上她,將帝俊與羲和不能在一起的緣由從頭到尾講了個明白,懇請她必須答應與帝俊的婚事。羲和是她這麽多年來唯一的好友,所以她沒有立刻答應,而是要考慮幾天,卻在見到越發難過憔悴的羲和時,對太一生出憤恨之心。

誓師大會的前晚,太一又一次找到了她,她便冷言冷語相對:“你瞞著他們做這些小動作,絲毫沒顧忌他們的想法,看上去是為他們好,實際上自私自利到了極點!你是帝俊唯一的親人,如果你都不支持他,他會痛苦成什麽樣子?”

“我也知道代他們選擇不好,但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他們走向那個悲哀的未來。他們怨我也好,恨我也罷,我也不會後悔自己的行為!”

是啊!你們兩兄弟都是這樣,永遠先考慮對方,將自己擺在後麵……羲和輕輕低下頭,掩飾自己的哀傷與黯然。

老天爺,請你告訴我們,妖族到底哪裏惹到你了,為何你不肯給妖族一條活路呢?

與常羲一同前往十二月女神的居住地,將十二個女兒送走之後,帝俊心神一動,出現在煉製屠巫劍的祭壇旁。

這個祭壇設在活火山口上,時不時噴發的滾燙岩漿讓劍胚越發精粹,祭壇周圍建了一串小祭壇,四周都深深地凹下去,身著特製防護服裝的妖族來來回回,將一瓶又一瓶血紅的**倒入缺口,由於小祭壇設計得非常巧妙,略略往主祭壇傾斜,是以這些人類的精血正源源不斷地流入主祭壇,將泛著寒光的劍胚染上濃濃的血色。小祭壇的周圍與上方都繪製了無數法陣,每個祭壇正上方的虛空之中,都有數不清的黑色氣團在翻滾,那是人類在苦苦掙紮的靈魂。

人類的生命實在太脆弱了,殺他們根本不用多費功夫,隨意一個地動山搖,人類就要死傷無數。無論哪方充當人類保護者,都是非常倒黴的,何況巫族的重點目標在於對上妖族,而非保護人族呢?正因為如此,縱然十二祖巫出手,也不過是讓屠巫劍的煉製變慢了,僅此而已。

帝俊不讓明夕玦出戰,除了關心之外,還有另一原因——東皇太一始終是祖巫心中的一根刺,隻要他沒出手,祖巫就必須三位三位一隊,隊伍還不敢離得太遠,生怕同胞折損。如果太一出手,祖巫隻需要分出六七個來,其他的就能一位祖巫帶一隊,救下更多的人類,這是帝俊不希望的。

“以這個速度來看,大概再過個幾萬年,屠巫劍就能煉製好了。”帝俊默默計算了一陣,卻又失笑。

別將一切想得太好,屠巫劍十有八九是煉不成的,要麽,天道或鴻鈞就能弄出另一樣克製屠巫劍的東西出來。

突然,天地之間響起一陣悅耳的樂聲,大地上草木迅速發芽,抽條,成長,枯萎……短短一瞬,竟似走了一個四季輪回。

明夕玦停下腳步,掃了一眼紛紛揚揚凋零的落葉,手中已凝出金色的長劍。

他並未第一時間回到太陽宮,而是想伺機殺掉一個兩個祖巫,以此讓帝俊收手,誰料天地竟突生這種變故,而遠處,也傳來隱隱的殺意,嘈雜的聲音以及非常濃厚的血腥味。

妖族屠殺人族?不,不對……等等,正被巫族一眾精銳戰士追殺的那個是失蹤了很久的妖族大羅金仙,擁有極強治療天賦的洪荒異種——瑤草?

明夕玦瞬移到那片區域,金色的劍氣掃過去,包括大巫在內的一眾巫族立刻全滅。解決了敵人後,他才發現瑤草身受重傷,生機微弱至極,便隨手捏了一個法訣,發現沒什麽用,便微微皺眉,語帶關切道:“快點走,回到天庭的話,你說不定還能活……”

“陛下,妾身被巫族玷辱,實在沒有顏麵回到天庭。”瑤草“撲通”一聲跪下,將繈褓中安靜沉睡,氣息也相當微弱的嬰兒舉起來,泣不成聲,“妾身本欲自盡,無奈卻懷了祝融的孩子,十二祖巫將妾身軟禁起來,甚至以傀儡術控製妾身……”

想起這些年的慘痛遭遇,瑤草不由打了個寒戰,又道:“這孩子出生時,天降異象,妾身也奇跡般地恢複了力氣,才能打破牢籠,勉強逃出……陛下,這孩子一定會對妖族有用,請您救救他!”

縱然她憎恨巫族,憎恨十二祖巫,憎恨祝融,但她懷了這個孩子太久太久,久到血脈相連的感覺成為習慣,加上這孩子一出生就莫名將生機渡給了她,才讓她逃出來……這孩子擁有元神啊!巫族救不了他,東皇陛下卻能!

明夕玦在瑤草期盼的眼光中接過這個孩子,又問:“他可有名字?”

瑤草心願已了,終於支撐不住,她擦去臉上的淚水,露出蒼白虛弱卻極為滿足的笑容:“陛下喜愛撫琴,您賜予他第二條生命,就叫他長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