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把木門關好,把鐵門環扣緊,他們再沒有什麽要做的。他們所有的衣服都穿到了身上。阿蘭在每個孩子手裏放了一隻飯碗和一雙筷子,兩個小男孩急切地拿過來緊緊握住,好像這是有飯吃的一種保證。他們就這樣出發了,穿過原野,排成一支淒涼的小隊慢慢地移動,他們走得慢極了,似乎連城牆那裏也永遠不會走到。
王龍把小女兒抱在懷裏,後來他看見老人要倒了,便把女孩遞給阿蘭,自己彎下身,把父親背在身上,馱著老人又幹又瘦的骨架子搖搖晃晃地朝前走。他們沉默無語地走著,走過了有兩尊莊嚴神像的小土地廟,兩尊神對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毫不在意。盡管天寒風冷,但王龍因為虛弱,已經大汗淋漓。風不停地朝他們身上吹,而且正對著他們,兩個男孩子冷得哭了。但王龍哄他們說:“你們是大人了,你們正在往南方走。那裏暖和,天天有吃的,我們天天都有白米飯,你們一定會吃到的,一定會吃到的。”
他們走一段歇一會兒,但還是及時趕到了城門口。王龍曾喜歡城門洞裏的涼爽,現在他卻要咬著牙來對抗冬天的寒風;那風猛烈地吹過城門,儼然是一道冰河從懸崖間直衝而過。他們腳下是一層厚泥,上麵布滿了冰碴。兩個小男孩往前走不動了,阿蘭背著小女孩,自己的身體也有些支撐不住。王龍掙紮著把老人背過去,放在地上,然後又走回來把孩子們一個個抱過去,等到都過去了的時候,王龍已經渾身汗流如雨,耗盡了力氣。他好長時間靠在潮濕的牆上,閉著眼睛,急促地呼哧呼哧地喘息;他的全家圍在他身邊,顫抖著站在那裏等他。
他們走近了黃家的大門,門關得死死的。包著鐵皮的門高高地矗立著,兩邊灰色的石獅任風吹打。門口的台階上,幾個衣衫襤褸的男女畏縮著躺在那裏,他們饑餓地望著那扇緊閉的大門。當王龍和他那可憐的一家路過時,其中一個人瘋狂地喊道:“這些富人的心和神的心一樣硬。他們仍然有米吃,他們吃不了的米仍然用來做酒,可我們快要餓死了!”
另一個人也悲歎地說:“唉,要是我這隻手還有一點力氣,我就放火把這門和裏麵的房院燒了,哪怕我自己也燒在火裏。我罵他黃家的祖宗八輩!”
但王龍對這些話一言不發,他們繼續默默地向南方走去。
由於他們走得很慢,他們穿過城來到城南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天差不多都黑了。他們發現有一群人也在往南走。王龍正想找個牆角以便擠在一起睡一覺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和家裏人走在一群人中間,於是他問一個靠近他的人:“這些人到什麽地方去?”
那人說:“我們是些快要餓死的難民,準備趕火車到南方去。火車從那座房子旁邊開出,有些給我們這種人坐的火車票價還不到一塊銀錢。”
火車!王龍聽人們說過。他以前在茶館裏聽人們談論過這種車。車是一節一節地連起來的,既不用人拉也不用牲口拉,而是用一種像龍一樣噴水吐火的機器拉著。那時他對自己說過多次,閑的時候他要去看看,但地裏的這活那活不斷,總沒有時間,況且他還住在城的北麵。再說人們對不知道或不了解的東西總是不信。除了過日子必須知道的事,一個人知道得太多也沒什麽好處。
於是,他疑惑地轉向他的女人,對她說:“是不是我們也去搭這種火車?”
他們把老人和孩子從走過的人群中拉到一邊,又憂慮又恐懼地互相看看。就在這暫停的一瞬間,老人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兩個小男孩也躺倒在塵土中,顧不得周圍到處走的腳步。阿蘭仍然抱著最小的女孩,但孩子的腦袋耷拉在她胳膊外邊,女孩緊閉著眼睛,露出了一種死色,於是王龍忘卻一切地叫道:“這小丫頭已經死了?”
阿蘭搖搖頭。
“還沒有。她的心還在跳動。但她挨不過今天夜裏,而且我們全家人都難挨過去,除非……”
接著她望著他,好像再也說不出話來,她的方臉顯得非常疲倦和憔悴。王龍沒有回答,但心裏說,要是再這樣走上一天,他們全都會死的。於是他用盡可能顯得愉快的聲音說:“起來吧,我的孩子,把你們爺爺攙起來。我們要去乘火車,坐著到南方去。”
但是誰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走成,然而這時黑暗中傳來雷鳴般的隆隆聲,一聲巨獸般的呼嘯,還出現了兩隻巨大的噴火的眼睛,於是人們又喊又叫,奔跑起來。在混亂中,他們被擠到前麵,擁來擁去,但他們總是拚命地抓攏在一起。然後,在黑暗和嘈雜的喊叫聲裏,他們不知怎的被推進一扇開著的小門,進入一個箱子似的房間。接著,隨著一陣連續的呼叫,他們所乘坐的這個東西在茫茫的夜裏奔馳起來,裏麵載著他們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