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龍用他的兩塊銀圓付了三百多裏路的車費,而向他收錢的售票員還找給了他一把銅錢。路上,車一停,一個攤販就把他的貨盤伸進了車廂的窗子,王龍用幾個銅錢買了四個小饅頭,還為他的女兒買了一碗稀飯。這比他們那時好幾天吃的東西還多。雖然他們餓得急需食物,但吃的東西一到嘴邊他們卻毫無食欲,隻有通過哄騙,男孩子才肯下咽。但老人堅持著用沒牙的牙床吃著饅頭。
“人一定要吃,”火車隆隆向前滾動時,他興奮地說,對周圍靠近他的人非常友好,“我不在乎我的傻肚子這些天沒吃東西已經變懶。我一定得吃東西。我可不想因為肚子不願意幹活而死去。”人們對這個微笑著的幹癟的小老頭兒突然發出了笑聲,他的白胡子稀稀疏疏地長滿了下巴。
但王龍絕不把所有的銅錢用來買吃的。他盡可能留著,以便他們到了南方可以買條席子,搭個棲身的窩棚。火車上有些男人和女人以前也到過南方;有些人每年都到南方富有的城市去幹活,為了節省飯錢還沿街乞討。當王龍習慣了火車上的種種奇妙之處和車窗外田地飛快地旋轉的驚人奇觀以後,他便開始傾聽車上這些人在談些什麽。他們正以炫耀才智的態度談論別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首先,你要弄六領席子,”一個人說,他粗糙下垂的嘴唇像駱駝嘴似的,“要是你聰明,這些席子是兩個銅板一領;但舉止千萬別像個鄉下佬,要是那樣,一領就會要你三個銅錢,那可是不必要的。這些我都知道得非常清楚。我不會被南方城市裏的那些人騙了的,哪怕他們是富人。”他扭扭腦袋,看看周圍,想聽到人們的讚賞。王龍急切地聽著。
“然後呢?”王龍催促那人說下去。他蹲在車廂的地板上——那種車廂畢竟隻不過是一個用木頭造的空屋子,沒有可以坐的東西,風沙穿過地板上的裂縫鑽進來。
“然後,”那人放大了聲音說,他的聲音甚至高過了下麵鐵輪的隆隆聲,“然後你把這些席子連在一起弄個棚子,然後你出去乞討,要緊的是用泥土和汙物把你自己塗沫一下,盡可能使你自己看上去顯得可憐巴巴的。”
王龍活到現在還從未向別人乞討過,所以他不喜歡到南方去向陌生人乞討的想法。
“一定要乞討嗎?”他重複問道。
“啊,那當然,”駱駝嘴男人說,“除非你已經吃過飯了。南方那些人米多得很,每天早晨你可以到一個粥棚去花一文錢吃飽肚子,白米粥能吃多少吃多少。那時你可以比較舒適地進行乞討,還可以買豆腐、青菜和大蒜。”
王龍從其他人身邊挪開一點,轉身對著牆,偷偷用手在腰裏數數他還剩下多少銅錢。有足夠買六領席子的錢,有每人一文錢的粥錢,除了那些,他還剩三個銅錢。這使他感到寬慰,他們可以開始新的生活了。但是,伸出一隻碗向走過的任何人乞討的想法仍然使他不安。讓老人和孩子們乞討,甚至讓他女人乞討,那是完全可以的,但他自己有一雙手啊。
“沒有什麽男人用雙手能幹的活嗎?”他突然轉過身問那個人。
“有,有活幹!”那人蔑視地說,往地上吐了口痰,“要是你願意,你可以拉富人坐的黃包車,跑的時候你會熱得流血流汗,而站在路邊等人叫車的時候你的汗會凍成冰貼在你身上。我自己寧願乞討!”他胡罵了一通,王龍也不再問他什麽。
不過,那人說的一番話對他還是有好處的,因為當火車把他們載到盡可能遠的地方讓他們下車以後,王龍已經做好了打算。他把老人和孩子安頓在一家宅院長長的灰牆牆腳下,讓他女人看著他們,自己便去買席子去了。他邊走邊打聽市場街在什麽地方。起初他很難聽懂別人對他說的話,這些南方人說話的聲音又尖又脆。好幾次他向別人打聽而別人又聽不懂的時候,別人就不耐煩了,於是他學著觀察找什麽樣的人打聽,以便選擇一個慈眉善目的人,因為這些南方人是急性子,很容易發脾氣。
但他終於在城邊上找到了席子店,他像知道價錢似的把銅錢放在櫃台上,扛了席卷就走。當他回到一家人落腳的地方時,他們都站在那裏等他。孩子們一看見他,便寬慰地哭叫起來;他看得出他們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充滿了恐懼。隻有老人愉快而驚異地注視著各種各樣的事物,他低聲對王龍說:“你看這些南方人,他們長得多胖,他們的皮膚多麽白嫩油潤。他們一定是天天吃肉。”
但是過路的人們中沒有一個看王龍和他這一家。在通往市裏的石子大路上,人們來往不斷,隻顧忙自己的,從不看一眼旁邊的乞丐。每隔一會兒就有一隊驢子經過,小蹄子在石路上踏出清脆的嗒嗒聲響,它們的背上馱著一筐筐蓋房子用的磚塊,或者一大袋一大袋的糧食。趕驢的人騎在驢隊的最後一頭驢身上,手持一根長鞭,一邊吆喝一邊在驢背上甩出啪啪的鞭聲。趕驢的經過王龍時,每個人都向他投去一種蔑視的、高傲的目光;他們穿著粗糙的工作服,走過這一小堆站在路邊顯出驚異神情的人時,那模樣比王子還要高傲。這是趕驢人的特殊樂趣。他們覺得王龍和他的一家非常奇怪,因此走過他們時便甩響鞭子,劃破空氣的清脆鞭子聲使他們驚跳起來,趕驢的見他們嚇成這樣便哈哈大笑。這種情況出現兩三次以後,王龍就惱了,他離開路邊,去找他們能搭窩棚的地方。
在他們後麵的牆邊,已有一些人的窩棚搭了起來,但誰也不知道牆裏頭有些什麽,而且也無法知道。這堵灰牆伸延得很長,砌得也很高,靠牆根的小窩棚看上去頗像狗身上的跳蚤。王龍仔細觀察那些已建好的窩棚,然後開始這樣那樣地來回擺弄他的席子,但用葦篾做的席子又硬又不好定型,他失望了。
這時阿蘭忽然說:“我會做。我小時候做過,還記得。”
她把女兒放在地上,把席子拿起來這麽拉拉那麽拽拽,然後搞成了一個垂到地麵上的圓形的棚頂,高矮足以讓人坐在底下而不碰頭。在垂到地麵的席子邊上,她把扔在附近的磚頭放上去壓住,然後又讓男孩子去撿了一些磚頭。窩棚搭好之後,他們走進去,把她留著未用的一條席子鋪在地上。然後他們坐下來,算是有了個住處。
他們這樣坐著,麵麵相覷,似乎不相信他們前天才離開自己的家和地,現在已經在三百多裏之外了。那麽遠的路至少要走幾個星期,而且不等走完他們中就有人會死去。
這時,他們深深感到了這個地區的富足,在這裏,甚至沒有一個人看上去吃不飽肚子。因此當王龍說“我們出去找找粥棚”時,他們幾乎是高高興興地站起來的。他們又一次走了出去。
這次,男孩子邊走邊用筷子敲打飯碗,因為碗裏立刻就能裝上吃的。他們很快就發現為什麽窩棚都靠著那堵長牆,因為牆北頭不遠處有一條街,街上走著許多人,手裏拿著碗、盆和罐頭盒之類的空著的容器,正在朝為窮人設的粥棚走去,而粥棚設在那條街的一頭,離那堵牆不遠。於是王龍和他家裏的人混進這群人中間,一起來到兩個用席子搭建的大棚屋,每個人都向大棚開口的一麵擠去。
每個大棚後麵都有用土坯壘的鍋灶,那樣大的灶王龍還從來沒有見過。灶上放著鐵鍋,鐵鍋也大得像小水池。當木鍋蓋掀開時,煮著的好白米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冒出一團團噴香的熱氣。人們現在聞到這種米香,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味道。他們一大群人全都向前走去,又喊又叫,母親又急又怕地喊著孩子,唯恐他們被人踩著,嬰兒也不斷地啼哭。這時掀開鍋蓋的人喊道:“人人都會有的,大家輪著來!”
但是,什麽都擋不住這群饑餓的男人和女人,他們像動物一樣爭搶,直到他們得到了吃的。王龍陷在人群中間,隻能緊緊拉著他的父親和兩個兒子不放,當他被擁到大鍋前麵時,他把碗伸了過去,但當別人往他碗裏盛粥時,他的銅錢竟被擠得掉在了地上。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站穩身子,在拿到米粥之前,他絕不能被人擠出去。
然後他們又回到街上,站著吃他們的米粥,他吃飽了,碗裏還剩著一點,他說:“我把這點拿回去晚上吃吧。”
但附近站著一個人,像這個地方的警衛,因為他穿著特殊的藍鑲紅的衣服,他嚴厲地說:“不行,除了裝在肚子裏的,什麽都不能帶走。”
王龍對這一點感到驚奇,他說:“可是,要是我已經付了銅錢,那麽吃了還是拿走跟你有什麽關係?”
那人接著說:“我們一定得有這個規矩,因為有些狠心的人來這裏買這種周濟窮人的米飯——一個銅錢還不夠一個窮人吃的,然而他們把米飯帶回家裏去當泔水喂豬。這米是給人吃的,不是喂豬的。”
王龍聽到這話後非常吃驚,他喊道:“有這樣硬心腸的人!”接著他問,“為什麽有人這樣給窮人弄吃的?是什麽人給的呢?”
那人答道:“這是城裏的富人和紳士做的事。有些人這樣做是為來世做好事,他們認為救人性命可以積陰德;另外有些人是為名譽做的,為的是讓人們讚頌他們。”
“然而,不管什麽理由,這都是件好事,”王龍說,“而且有些人一定是出於好心才這樣做的。”這時他看見那人沒有回答,便又為自己辯護說,“至少這些人中有一些這樣的好人吧?”
但那人不願再與王龍說話;他轉過身,哼起一種懶洋洋的小調。孩子們拉了拉王龍,於是王龍便帶著父親和兒子回到他們搭的那個席棚,在裏麵躺了下來。他們一直躺到第二天早晨,因為這是從夏天以來他們第一次吃飽肚子,而且他們也太困乏了。
第二天上午,他們一定得設法再弄點錢,因為頭天早晨買的粥已耗盡了他們的最後一個銅板。王龍看著阿蘭,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但這次他不是像看他們光禿禿的田地時那樣失望地望著她。這裏,街上有吃得很好的人來來往往,市麵上有肉和蔬菜,魚市上的桶裏有活魚,這樣的地方絕不可能讓一個人和他的孩子們餓死的。這裏的情況不同於他們家鄉,在那裏,甚至有錢人也買不到吃的,因為根本就沒有吃的東西了。阿蘭堅定地回答了他的目光,仿佛這就是她向來所知道的生活:“我和孩子們可以討飯吃,老人也可以,一些不願對我施舍的人會被他的滿頭白發感動的。”
於是她把兩個男孩子叫到她跟前。畢竟他們還是孩子,隻要有吃的,便把什麽都忘了,在這個陌生地方,他們跑到街上,站在那裏觀看所有路過的人。她對他們說:“你們每人手裏拿個碗,這麽拿著,這麽喊叫。”
她把她的空碗拿在手裏,伸出去端著,悲淒地叫道:“好心的老爺、好心的太太!發發善心吧!做好事積陰德呀!你扔一個銅錢救救一個快餓死的孩子啊!”
兩個男孩子和王龍都驚異地望著她。她在什麽地方學會這樣喊叫的?關於這個女人,有多少事他還不知道呀!看著他驚異的眼神,她說:“我小的時候這樣喊叫過,而且得到了吃的。那年也是這樣一個荒年,我被賣去做了丫頭。”
這時一直睡著的老人醒了,他們給了他一隻碗,四個人一起出去沿街乞討。阿蘭開始喊叫,把她的碗伸向每一個路過的人。她把小女孩塞進**著的懷裏,孩子睡著了,她走的時候孩子的頭一會兒歪向這邊一會兒歪向那邊,隨著她把碗伸到麵前而不停地擺動。她乞討的時候指著孩子大聲喊叫:“好心的老爺、好心的太太,要是你們不給,這孩子就要死了。我們沒有吃的,我們沒有吃的呀。”女孩子看上去也確實像已經死了,因為她的頭一會兒擺到這邊一會兒又擺到那邊。於是,有些人——好幾個人——不情願地丟給了她一些小錢。
但過了不久,男孩子就把乞討當成了遊戲,而且老大有些害羞,乞討時竟靦腆地咧著嘴發笑。他們的母親發現了這一點,把他們拖進了窩棚,狠狠地打了他們一頓耳光,氣憤地責備他們說:“你們能一邊說餓一邊發笑嗎?你們這些笨蛋,活該挨餓!”她打了又打,直到她自己的手都打疼了,他們滿臉流淚,嗚嗚地哭泣時才住手。然後她讓他們再出去乞討,對他們說:“現在你們該懂得怎樣乞討了!要是你們再笑,我還要狠狠地打你們!”
至於王龍,他走到街上,到處打聽,終於找到了一個出租人力車的地方。他進去租了一輛按日租的車,說好價錢是當天晚上付半塊銀錢,然後他便拉了人力車上街。
身後拉著這麽個兩輪木車,他覺得人人都把他當傻瓜看。他那笨拙勁兒就像第一次套上犁的一頭牛一樣,幾乎走不來路了。然而,如果他要掙錢謀生,他還非得拉著跑不可,因為在這座城市的大街上,不論什麽地方,人們拉著這種人力車送客人時都得跑著走路。他走進一條狹窄的胡同,那裏沒有店鋪,隻有一些私人住家的門關著,他在胡同裏拉著車走來走去,想使自己熟悉拉車的竅門。正當他感到絕望,想著最好也去討飯時,一個戴著眼鏡穿得像教員的長者走出來向他招呼。
王龍一開始就想告訴他自己是個新手,不能拉著車跑,但那個老人是個聾子,一點都聽不見王龍的話,隻是平靜地揮手讓他把車杠放低,讓他上車。王龍照他的意思辦了,但不知另外該做些什麽。他覺得必須按那老人的意思做是因為他是個聾子,而且他穿得很好,看上去很有學問。老人在車上坐直,對他說:“把我拉到夫子廟去。”然後他直直地坐在車上,顯得非常平靜,那平靜的神態使人無法提什麽問題。於是王龍仿照別人的架勢開始往前拉車,雖然他根本不知道夫子廟在什麽地方。
他一邊走一邊打聽,因為那是一條很擁擠的街道,小販們挎著籃子走來走去,女人們都在市場上買東西,另外還有馬拉的車和許多像他拉的那樣的人力車。街上到處摩肩接踵,根本不可能拉著車跑,所以他盡可能拉著車快走,但總覺得他後麵的車在笨拙地咯噔咯噔地跳動。他慣於背東西,但不習慣拉車,所以沒等看見夫子廟的牆他的胳膊就疼了,手也磨出了泡,因為車把和鋤把磨的不是一個地方。
到了夫子廟門口,王龍把車杠放低,老先生走出來以後,在懷裏摸了摸,掏出一個小的銀圓給了王龍,對他說:“我一向就給這麽多錢,抱怨也沒用。”說完,他轉過身向廟裏走去。
王龍根本沒想到抱怨,因為他還沒見過這種銀圓,也不知道能換多少銅錢。他走到附近一家能換錢的米店,店家換給了他二十六個銅錢,這使王龍對在南方掙錢這麽容易感到驚奇。但另一個站在旁邊的人力車夫在他數錢時俯過身來對他說:“隻給二十六個呀,你把那個老頭兒拉了多遠?”王龍告訴他以後,那人喊道:“真是個摳門的老頭兒!他隻給了你該給的一半。你開始跟他要的是多少?”
“我沒有要價,”王龍說,“他說‘過來’,我就去了。”
那個人同情地望著王龍。
“真是個鄉下的蠢人,還留著辮子!”他向周圍站著的人喊道,“有人說讓他來他就去了,這個傻子裏的傻子,根本不問‘我拉你你給我多少錢’!要知道,傻瓜,隻有拉白皮膚的外國人可以不爭價錢!他們的脾氣像生石灰,但如果他們說‘過來’你就可以過去,而且可以信他們,因為他們都是些笨蛋,對任何東西都不知道恰當的價錢,他們隻會像流水一樣花口袋裏的洋錢。”周圍的人聽著,都哈哈笑了。
王龍沒有說話。確實,他覺得在這群城裏人當中他顯得低賤無知,於是他一聲不吭地拉著他的車走了。
“不管怎樣,這些錢夠我孩子明天吃的了。”他心裏固執地想著。但這時他想起了晚上還要付車的租錢,而現在實際上連租錢的一半都還不夠呢。
那天上午他又拉了一個客人,這次他跟人討價還價並講妥了價錢。下午又有兩個人叫他拉車。但到晚上,他數了數手上所有的錢,除了付人力車的租費,隻多出了一個銅錢。他非常痛苦地往回向他的窩棚走去,心裏對自己說,做了一天比在田裏收割還苦的工,僅僅掙到了一個銅錢。這時,他對土地的思念像洪水一樣湧入他的心裏。在這奇怪的一天中,他一次都沒想到過他的土地,但現在,想著他的土地躺在遙遠的地方等著他,他想著自己的土地,心裏便平靜不下來。他就這樣回到了他的窩棚。
他回到窩棚以後,發現阿蘭一天乞討到四十個小錢,差一點就夠五個銅錢,大的男孩子討到了八個,小的討到十三個,所有這些放在一起足夠付第二天早晨的粥錢。隻是他們把錢往一起放的時候,小的男孩哭著要留著他自己的,他喜愛自己乞討得來的錢,那天夜裏睡覺時手裏還攥著,誰也無法要到,後來還是他自己拿出來交了他的粥錢。
然而老人什麽都沒有乞討到。他一整天都非常老實地坐在路邊,但沒有乞討。他坐在那裏睡覺,醒過來就看看路過的人和車,看累了就又睡去。他是長輩,誰也不能訓斥他。當他看到自己的雙手空空時,他隻是說:“我耕地,播種,收割,我是這樣來裝滿飯碗的。除此之外,我生了兒子,兒子又生了孫子。”
他看到自己的兒子和孫子,就像一個孩子那樣相信他現在不會再挨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