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一陣陣清風吹拂著金黃色的田野,到處可見農民忙著收割。夜晚皓月當空,老百姓歡欣鼓舞地準備慶祝中秋佳節。那一年,除一兩種莊稼歉收,其他收成都不錯,老百姓並無饑荒之慮,加上盜匪被除,四方太平,遠方的戰火幸而也未蔓及本地,這些全靠神明保佑,老百姓準備在中秋謝神。
王虎靜觀自己的處境,發現今年比去年大大改善。現在城裏城外歸他統轄的軍隊有兩萬多人,槍支差不多有一萬二千支。此外,他現在出了名,大家都把他看作軍閥之一。戰後仍居其位的那個軟弱昏庸的統治者在發布文告致謝眾有功將領時,王虎的名字也被列入其中。王虎成了擊敗南方、保護中央政府統治的眾多將領之一,而且這些將領全部被中央政府授予了官銜。他受封的官銜雖然不大,隻是個有職無權的空銜,但畢竟是個官銜,他實際上又未曾參戰,無功受封何樂而不為?
中秋節是個大節,每家每戶都要大吃大喝一頓,但這一天討債的要上門,欠債的要還賬。王虎有一大難題,就是買槍的那筆錢王掌櫃催著要取回,說是因為別人也逼著他還債。王虎發起火來,派人去與王掌櫃談判說,沒有拿到槍支當然不能付錢。他還吩咐去談判的人對他說:“你應該早就警告你的代理人不要把槍支交給搶先去奪槍的人。”
王掌櫃也有他的道理,他說:“那些人拿著我給你的親筆信,而且上麵有你的簽名,我怎麽知道他們不是你的人呢?”
王虎對此無話可答,但他手裏有軍隊做後盾,所以最後氣勢洶洶地回話說:“我最多付一半的損失。你不同意,我就一分錢也不付。現在可不比以前了,我不願意做的事情我就可以不做。”
王掌櫃是個小心謹慎且富有心計的人,如果事情要談崩的話,那還是接受對方的條件為好。他也完全承擔得起那一半的數目,因為他可以通過提高租金以及提高一兩處地方的債息來彌補自己的損失,他對應在哪些地方改變租金或利息而不至於遭到抵製是完全有把握的。
起初王虎對如何籌足這筆款項去還債簡直是一籌莫展。他必須維持一支龐大的軍隊的開銷。雖然銀子每月甚至每天似長江之水流入他的腰包,但是為支付必須的開銷,銀子又似八月的潮水流了出去。於是,他傳幾名心腹到內室秘密商量。
“還有什麽列得出名堂來的稅收項目嗎?”
心腹們搔首抓耳,絞盡腦汁,卻隻是麵麵相覷,毫無辦法。這時“豁嘴”開口了:“如果加重百姓糧食作物的稅收,他們可能會造反的。”
這一點王虎是明白的。事情的確如此,如果把百姓逼到絕路上,不反抗就要餓肚皮,那麽他們肯定會鋌而走險。王虎在當地的地位雖說已經穩固,但並非牢固到可以無視百姓造反的地步。他必須想出些可行的新名堂來,最後終於想到了可以增設稅項的一個主要行業。當地製作的老酒壇子遠近聞名,每隻壇子收稅一兩個銅鈿是可以實行的。
酒壇子是用一種優質陶土製作並塗上藍釉而成,老酒裝壇後,用同樣的陶土封口,在封口處打上印記。遠近各地的人隻要看到那種印記,就可確定壇裝的是陳年佳釀。王虎忽然想出這個主意,高興得一拍大腿叫道:“做酒壇子的人一天比一天富,我們為什麽不叫他們和別人一樣納稅?”
大家一致認為這個主意很好,王虎當天即宣布征稅。他把事情辦得非常得體,特地派了個人傳話給該行業的頭頭兒。他說,由於他的保護,地裏釀酒用的高粱以及當地百姓才免遭匪禍,否則壇子裏就無酒可裝了。出力保護當然需要錢,他的士兵要吃飯、領餉,他要買槍發給士兵。當然人家十分明白王虎的好言好語後麵是幾千條槍的武裝力量。所以,盡管這些製陶作坊的業主非常生氣,密聚在一起商議了上百種對策,試圖抵製乃至想到要造反,但最後還是不得不接受納稅條件,他們知道王虎這個人說得出就做得出,況且比他壞的軍閥多得很呢。既然無法違抗,那就隻得從命。
王虎派人對酒壇的產量做了估計,這樣一來,每月又有了一筆可觀的銀子收入。約過三個月,他付清了欠王掌櫃的那筆款子。打那以後,製壇作坊的業主習慣於每月上稅,王虎樂得聽其自然,每月收稅,絕不吐露已經還清債務的真情。說實在的,凡是能搜刮上來的他都要,為實現他的最後野心,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他一直野心勃勃地忙於各種事務。
他意識到並看到自己在本地的搜刮已經到了極限,也越來越強烈地感到自己偌大的一支武裝力量守在現在這麽個彈丸之地實在太不相稱。明年春天,他非得擴大一下地盤不可,這個地方太小了,一旦發生饑荒可就完了。天有不測風雲,荒年隨時有可能出現,隻是王虎運氣好,自占了這個地方以後尚未遇到過大的災荒,隻有一兩回小災小難而已。
轉眼冬天又近了。冬季一般不會有什麽戰事,於是王虎努力利用這個時間提高自己武裝的戰鬥力。隻要不是狂風暴雨或大雪紛飛的天氣,他就每天操練士兵。他自己操練最精良的幾個士兵,然後讓他們去操練別的士兵。此外,他尤其注意槍支的數目,每個月他都要讓人當著他的麵把槍支點清,將數量、型號都一一列單入冊。他甚至警告部下,無論何時,隻要發現槍支被竊,少一支槍就槍斃一兩個或兩三個士兵以保持槍和人的原比例。沒有人敢不服從他,大家越來越怕他。大家都知道,他殺機起來的時候連自己的老婆都會殺掉的,對自己心愛的老婆尚且下得了手,更何況對別人呢。隻要他發脾氣,那兩撇濃黑眉毛緊鎖在一起,大夥就心驚肉跳的。
北方的嚴冬降臨了,王虎自己無法出外活動,也無法逼著士兵外出,隻得整天守在屋裏,無所事事、孤孤單單地等待著天氣好轉,這種氣氛與他向來忙忙碌碌的日子極不協調。
在那些沉悶的日子裏,他多麽希望自己也能像別人一樣醉心於吃喝嫖賭,以此消磨時間,忘卻各種煩惱,但他不是這樣的人。他每天吃的仍是粗茶淡飯,他覺得這比吃大魚大肉更好受。他對女人也毫無興趣,相反卻覺得討厭。也有過一兩次他試著賭博,但是他擲骰子反應不快,下賭注又看不準時機,輸急了就發脾氣,竟用手去摸腰裏的刀把。那些和他一桌賭的人一看見他雙眉擰成一團,咬緊牙齒,手摸刀把,嚇得連忙有意輸給他。到頭來,王虎對這種玩意兒感到厭倦,他大聲吼道:“我早就說過,傻瓜才玩這東西!”說完就憤憤離去,搞這種無聊的玩意兒實在無法幫助他解脫煩惱。
比白天更難過的時刻莫過於夜晚了,他恨透了夜晚,孤單單的一個人度過夜晚實在使他難於入眠。這種日日夜夜的孤獨對一個像王虎這樣的人說來不是一件好事,心靈上的痛苦使他看不到別人可以看到的歡樂,實際上,有些人承受的痛苦比他更深,但他們仍能尋求歡樂。王虎有著強壯而又欲念旺熾的肉體,獨自一人睡覺確實難熬,此外,他連一個可以交談的朋友也找不到。
那位縣老太爺和他的已是風燭殘年的夫人就住在不遠處的宅院裏,他可以稱得上一個老好人、一個有學問的人,但對像王虎這樣的人來說,他又實在是太無用、太膽小怕事了。不管王虎對他說什麽,他隻會雙手抱拳,急忙作答:“是的,閣下,是的,將軍!”
跟他說不上兩句話,王虎就不耐煩了,他會雙目圓睜,把那個老學究嚇得麵如土色,隻得匆匆告退。在走出房間時,他那裹著褪色舊長袍的瘦削身體直打哆嗦,令人看了既討厭又可憐。
但王虎畢竟還是正派的人,他知道縣老太爺對他已是盡心盡力,所以每當他自己感到火氣快要冒上來時,就竭力壓住,趕快抬手示意送客,以免脾氣發起來傷了這個老頭兒。
他的心腹之中也有那麽三個能幹的角色。“老鷹”是其中之一,就其聰明程度而論,他一人頂得上一千個普通士兵,但從另一方麵看,他又是個無知無識之輩。他隻會談論弄槍使拳的武經,如何與敵打鬥呀,如何先踢右腿又出其不意地用左腿使個掃堂腿呀,又如何在戰鬥中聲東擊西呀,等等,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些,重複得令人生厭,因此王虎對他既重用又討厭。“屠夫”也是其中之一。他的兩隻拳頭大而敏捷,健壯的身體可以一下子撞破一塊門板。然而他思想遲鈍,說話口吃,絕不是一個可以在寒冬臘月的長夜交談的夥伴。再就是“豁嘴”。他雖算不上了不起的勇士,卻是一個最忠實可靠的部下,而且用他送信做說客也最合適不過了。可是,他說起話來發出的嘶嘶聲加上唾沫飛濺的樣子令人掃興。王虎也不會屈尊去與輩分低一輩的侄子談天,也不會降低身份去和那些當兵的一起痛飲作樂。他知道,如果一個指揮官混同於一個一般的士兵,讓他們看到他喝醉後的醜態,那就使自己扮演了一個普通人的角色。如果那樣,一旦打起仗來,士兵就不會再敬畏他,就不會聽從他的指揮。的確,王虎從來不在普通士兵麵前降低身份,他總是在全副武裝並且腰佩指揮刀時才出現在士兵麵前。他無論走到哪裏都佩帶著指揮劍,他對這把劍是既愛又恨。這把劍的刀刃是如此鋒利,恐怕世上再也找不出可與其匹比的了。但是有時候,他獨自一人會對著這把劍沉思冥想:如果持劍朝一片雲彩劈下去,柔軟的雲彩當然會被劈為兩半,她的脖子就同那片雲彩一般柔軟,因此那天夜裏,劍鋒把她的脖子割斷了。
王虎越來越感到孤獨,即使白天可以找人交談一下,但又如何度過冬天的漫漫長夜呢?有時他點燃一支紅蠟燭,讀《三國演義》《水滸傳》及其他類似的故事書,這類書都是他年輕的時候愛讀的,也正是這類書使得他後來傾心於戎馬生涯。他想以此挨過長夜,但看書總非長久之計。有時蠟燭燃盡,寒意襲人,最終還得在**挨過黑沉沉、冷冰冰的長夜。
每天夜晚他都努力克製自己不去想那個死了的女人,然而又怎麽能克製得住呢?他深深地愛著她,為她歎息。他的歎息又並非渴望她複生,他知道並且常常告誡自己,即使她依然活著,也永遠不可能成為自己所信賴的人,永遠不可能成為自己敞開整個心扉去愛的人。這個女人死了才安寧,要是她還活著,要是他原諒了她並處處提防著她,那麽他的心思就會被對她的懼怕所幹擾,他的事業心也會受到妨礙,他也就永遠成不了大人物。
到了夜晚,他還會痛苦地想起這個問題:“豹子”隻不過是個無知無識的家夥,他當個小小的強盜頭子,竟然就贏得了那個女人的愛,而且她不是個尋常的女人。那個“豹子”死了還有魅力吸引她,那股力量大得使她寧可依戀死人也不要活著的愛。
王虎怎麽也不相信那個女人從來未曾愛過他自己,不,他絕不相信。他不止一次地回想起一些就發生在自己現在躺著的這張**的情景,那個女人當時是何等坦誠、熱情,如果沒有愛的激發,她絕不會顯露出那樣的熱情。他開始感到非常沮喪、虛弱,盡管自己的傲氣和地位都超過了“豹子”,但他總又感到自己在某種方麵比不上他。“豹子”死了還能在她的心目中占有地位,而自己活著卻占有不了她的心。王虎對此百思不解,隻能把這看作命該如此。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把自己看得十分了不起,他懷疑自己永遠不會有什麽大作為。就算有所作為,又是為了誰呢?沒有兒子,日子變得那麽漫長而毫無意義。所有的一切榮譽和家產都會隨著自己生命的消亡而消亡,或者傳給別人。對兩位兄長和他們的兒子他並不喜歡,並不願意為他們去賣命拚殺於疆場。在這寂靜的漫漫長夜中,他喃喃地自言自語道:“殺了她一人,等於殺兩條生命,把本來可能會有的兒子也給殺了!”
王虎的腦海中近來常常浮現出她被戳死在**,鮮血從她喉嚨上的刀口直噴而出的情景,他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這痛苦的回憶,再也不能躺在這張她被殺死的**。雖然床已經被洗刷幹淨,重新上了漆,再也看不見任何血跡,枕頭也換了新的,也沒有人敢在他麵前重提此事,他自己又不知道她的屍體被扔到了何方,但是,他已無法在這張**入睡。他起身坐到椅子上,全身哆嗦,用棉被緊緊裹住身體,就這麽痛苦地坐著,一直坐到東方泛白、晨曦漸露,一陣陣清晨的寒氣透進紙糊的窗格。
冬天的夜晚就這麽日複一日地熬過去。他內心似乎在大聲地呼喊,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悲涼而孤獨的夜晚折磨得他不像個正常人,它們吞噬了他的雄心。他開始為自己感到害怕,因為他再也看不到世上美好的東西,而且對所有的人都感到討厭,對自己的侄子尤其不耐煩,他痛苦地尋思:“這個麻臉猴,商人的兒子,我最近最親的後輩,就這麽個東西配為我王家傳宗接代?”
最後,當他感到自己似乎必瘋無疑時,才突然醒悟過來。一天晚上,他在幻想中似乎感覺到,那個女人的鬼魂像在她活著的時候一樣陰謀與他作對,他醒悟了,又變得冷酷無情了,他對她的鬼魂嗤之以鼻,心裏默默地說道:“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會生兒子嗎?我不是比女人更想要兒子嗎?我會有兒子的。娶一個女人不生兒子,就娶兩個、三個,直到生下兒子為止,我真他媽的笨!竟把心思用在一個女人身上!開始迷上的那個女人是父親屋裏的女仆,我根本不了解她,隻是與她偷偷說過一兩句話,但後來竟為她傷心了將近十年。迷上的第二個女人被我殺了,難道也要為她傷心十年嗎?到那時再另找女人去生兒子豈不是太老了嗎?不,我要和別的男人一樣,我要看看自己是否也能像別的男人一樣想得開,高興娶哪個女人就娶哪個,不行就再換一個。”
一天,他把“豁嘴”叫進房來,對他說:“我現在要重新娶個老婆,隻要漂亮的就行。你去跟我那兩個哥哥說一聲,我原先的老婆死了,叫他們幫我再物色一個。我自己正忙著打仗的事,春天一到肯定又要打仗,我不想因為去張羅這種事而誤了打仗的大事。”
“豁嘴”高高興興地去跑這趟差。他那雙善於察言觀色的眼睛早就看出了苗頭,他知道自己的主子痛苦的原因,也知道另找女人對他來說是一劑良藥。
王虎一麵等著結果,一麵加緊備戰,策劃如何擴大勢力範圍。而且,他希望把自己搞得勞累一些,以便夜裏能夠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