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嘴”一路繞道而行,生怕被別人認出來,生疑。他來到城裏就直接走進王氏兄弟居住的大宅。他問清楚當天中午王掌櫃正在賬房裏算賬,於是立即趕到賬房去拜見。王掌櫃正坐在自己的賬桌旁打算盤,核計一船小麥的利潤。他的賬房間狹小,光線暗淡,卻支配著城裏的主要市場。他抬起頭來,聽“豁嘴”說著王虎的事,聽完不覺大吃一驚,兩隻小眼呆呆地瞪著“豁嘴”,薄薄的嘴唇朝上噘著說:“現在弄點錢倒比弄個女人容易些,我怎麽知道上哪兒去弄個女人給他?他死了老婆真是倒黴事。”
“豁嘴”知趣地坐在角落裏的一條矮凳上,卑恭地答道:“我的二爺,您隻要找一個安分守己的女人給他就行了。讓他有個女人轉轉他的心。他這人感情太深太怪了,幹什麽事都用全副心思撲上去,就像著了迷似的。那個女人死了他還想著她。幾個月都過去了,他還念著丟不開,這樣長期下去對他身體沒好處。”
“她是怎麽死的?”王掌櫃好奇地問。
“豁嘴”是個忠心耿耿的人,處事小心謹慎。他剛想答話,卻又把話縮了回去。他忽然想到,那些沒有打過仗的人對殺人之類的事情肯定會大驚小怪的,他們聽不得殺人的可怕事。可當兵的職業就是殺人或被別人所殺,如果不用計謀保住自己,就會死在別人手裏,死人的事是不足為奇的。一想到此,他隻簡單地回答說:“她下身血崩死的。”
王掌櫃聽過也就算了。然後他吩咐夥計送“豁嘴”住進一家小客棧,好菜好飯招待了一頓,他自己坐在賬房間暗暗思忖:“這種事得去問老大,隻要與女人有關的事他知道的可多著呢,我自己除了老婆,還認識誰?”
他站起身走出去找老大,隨手從牆上的釘頭上取下掛在那裏的灰色綢袍。他出門穿著它,一回到賬房間就又脫下來掛在牆上,這樣可以省著點穿。來到老大家門口,他問門房他哥哥是否在家。門房請他進屋,可是他寧可在門口等。不一會兒,門房出來回報說主人去了一家賭館。王掌櫃轉身回到街上,在鵝卵石鋪的街上緩緩向賭館走去。昨夜剛下過雪,天很冷,滿街積雪,隻有路中央才露出一長條一字形的路麵,那是過往小販或像王地主那種出外作樂的人踏出來的。
到了賭館剛要問夥計,他便聽到老大從一間小房間裏傳出來的聲音。他走進那間小房間,看見老大和一幫賭友圍著牌桌正賭著呢,小房間裏生了一隻炭盆,暖烘烘的。
王地主看到老二進來,不覺暗暗高興,此時他正希望有人找他他就可以離開牌桌了。他賭錢的本事不大。由於王龍對兒子管教很嚴,從來不許他們賭錢,所以王地主到了很大年紀才學著賭錢,而他的兒子卻是從小就精於此道,就連他的第二個兒子也是賭到哪兒贏到哪兒。
當王地主一看到老二的腦袋從半開的門探進房裏時,他馬上立起身對他的賭友說:“今天到此為止,我家老二找我有事呢。”他一邊說一邊拿起擱在一邊的皮袍,走到王掌櫃等著的地方。其實,王地主看到老二到賭場找他並不高興,因為讓他知道自己賭輸了錢可太丟麵子了,精明的人是不該輸錢的。他見了老二,隻是冷冷地問道:“有什麽事要對我說?”
王掌櫃陰陽怪氣地答道:“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吧,不知此地有沒有清靜些的房間?”
王地主把老二帶到一間飲茶的房間,選了一張離別人較遠的桌子坐下。他吩咐茶房送茶,然後又要了酒、一碟肉、幾碟小菜。王地主點菜時,王掌櫃坐著閉目養神。待茶房送上酒菜離開後,王掌櫃才開始直截了當地說:“老三的老婆死了,他派了個人來說要我們給他再找一個。我想,對這種事你比我精明。”
王掌櫃一邊說,一邊心裏暗暗好笑。王地主聽了得意地哈哈大笑,笑得臉上的兩塊肥肉一抖一抖的。他說:“要說我精明,就精明在這種事情上,但是可不能在我老婆麵前這麽講嘍!”
他邊笑邊掃視了一下左右,生怕別人聽到,男人一講起女人就這麽副鬼頭鬼腦的樣子。王掌櫃也無心和他打趣,隻等著他說下去。王地主略加思索後接著說:“這事倒也趕巧,這陣子為了我兒子的婚事,把城裏人家的閨女都打聽過了,哪幾個合適我心中都有數。我打算讓我大兒子娶縣老爺的兄弟的女兒,那個閨女十九歲,門第好,人品也很好。我老婆看到過那個閨女的手工和繡品。她長得不漂亮,但出身門第好呀。可討厭的是我那兒子太糊塗了,他竟然說要自己找媳婦,這種新潮思想他是從南方聽來的。
“我對他說,這兒的人不時興那麽幹,再說娶了媳婦以後他還可以找女人嘛。我那個可憐的駝背兒子呢,他媽許願家裏有個兒子出家做和尚,總不能讓不駝背的兒子白白送去當和尚——”
王掌櫃對老大家裏的事絲毫沒有興趣,哪家的兒子不結婚呀?他自己的兒子也要成家的,但他才不想去費那個心思,這些都是女人管的事,交給自己的老婆去一手操辦就得了,他隻要求進門的媳婦三從四德,身體壯實,做事勤快。他聽老大說個沒完,就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你知道的閨女當中有哪些配得上我們老三?她們的父親願意讓自己的女兒當繼室嗎?”
王地主認為這件事馬虎不得,便把他所了解的閨女一個一個仔細地在腦子裏做了一番比較,然後才說:“有一個挺不錯的,年紀不輕了,她父親是個讀書人,沒有兒子,又想把自己的學問傳下去,就教自己的女兒念書。這個閨女有學問,不纏小腳,用現在的話來說是個新潮女子。因為她與眾不同,婚事也就耽擱下來了,沒有人敢娶這樣的女人,誰願意招惹麻煩呢?聽說在南方這樣的女人不少,我們這裏小地方守舊,男人不會要她的。她甚至常常上街,我有一次在街上看到過她的。她走起路來目不斜視,儀態大方。其實,她知書識禮的,也不像別人說的那麽可怕。年紀雖說不輕了,但是最多不超過二十五六歲。你說老三會喜歡這麽個不同一般的女人嗎?”
王掌櫃留有餘地地回答說:“你說她會持家嗎?對老三會有用嗎?老三自己也能看會寫,就算他不識字,也可以雇一個讀書人替他辦事。我想,他不會對老婆有能看會寫這種要求的。”
王地主一麵和老二說話,一麵不停地吃菜,茶房已經來回添了幾次菜。聽了老二的回答,他停住手,手裏那隻舀滿湯的瓷勺不放在碗裏也不往嘴裏送,他大聲嚷道:“那麽他也可以雇個仆人,或者隨便找個女人好了。並不是能做家務的女人就是好老婆,關鍵是看她能不能討男人喜歡,尤其是像老三那種不尋花問柳的男人。有時候我想,要是一個老婆能夠坐下來給丈夫念念詩詞呀、傳奇故事呀,做丈夫的躺在**聽著,那倒是很舒服的。”
但這不對王掌櫃的胃口。這時,他那雙筷子正在他手裏靈巧地撥動著,從一碟乳鴿燉桃仁中挑揀他喜歡吃的東西。他說:“我喜歡勤儉持家的女人,會養孩子又會省錢才好。”
王地主從小就愛發脾氣,這會兒見老二與自己意見不合,就突然冒起火來,一張大圓臉漲得緋紅。王掌櫃知道自己無法與老大在這件事上取得一致,又不願意為這種事白白費掉時間,反正女人終歸是女人,管她是哪一類的,她總得為男人服務吧,於是他趕忙說:“好了,好了,咱們的老三也不算窮,給他娶兩個媳婦吧。你先把你找的那個給他去成親,過段時間我再給他挑一個。他要是對後一個也喜歡,就娶兩個吧。像他那樣地位的男人娶兩房也不算多。”
經過妥協,兄弟倆達成一致意見。盡管這有點多管閑事的味道,但是王地主很高興,因為畢竟是他說的那一個去給老三為妻。老二雖也會去替老三物色一個,但總不會讓老三同一天娶兩個女人吧。再說,他自己是家裏的長子,是個當家的,凡事得由他做主。談妥分手後,王地主即著手去辦這件事,而王掌櫃也回家去向老婆敘說一番。
王掌櫃的老婆正站在滿是積雪的街旁,靠在自家門邊,兩手插在圍裙裏取暖。一個小販挑著一擔活雞停在街邊兜賣。一場大雪使得活雞價格下跌,因為養著的雞在雪地裏尋不到吃食,隻得廉價賣掉。王掌櫃的老婆正想在自家的雞棚內添一兩隻母雞,所以她不時地把手伸出去摸摸那小販挑擔裏的雞。王掌櫃走近家門時,她正低著頭挑選,頭也沒抬起來。他走過她身邊時對她說:“買好了快進屋。”
她趕緊選中了兩隻,小販將雞腿縛在一起過了秤,兩人斤斤計較地討價還價一番,最後說定了價錢。她進屋將雞放在椅子底下,在椅子上彎身坐下等候丈夫說話。他幹咳了一聲,簡單地說道:“老三要娶個媳婦,原先娶的那個不知怎的突然死了。我不認得什麽女人,這一兩年你一直在給兒子找媳婦,不知有沒有合適的給老三?”
她平時就最喜歡管生孩子啦、辦喪事啦、辦喜事啦等的閑事,一開口就離不開這些話題。現在丈夫提起老三的婚事,她馬上接口說:“有個閨女很不錯,就住在我娘家的隔壁。人十分賢慧,我想,她要是再年輕點就可以配給我們的老大。她沒有脾氣,又懂得節儉,長得也沒啥缺陷,隻是牙齒從小就發黑,聽說是蛀蟲蛀黑的,掉了好幾顆牙。不過她自己覺得難為情,平時總閉著嘴唇不讓人家看見她的牙齒,而且說話很少很慢。她家境不錯,家裏有地。她爹看到她年紀一年比一年大起來,就希望她早日嫁出門去。”
王掌櫃把剛才與王地主商量的決定告訴了老婆,接著又幹巴巴地說:“她說話不多倒是個好女人,你張羅著辦吧,等他娶了第一個就把這個送過門去。”
他老婆一聽大聲嚷起來:“哎呀,老三要娶老大說的那一個可是倒了黴了!老大知道個什麽呀,就會找那些輕浮的女人。他老婆也不行,要是讓她給找一個,她準會找一個念經信佛的女人。聽說這陣子她就信尼姑和尚的,她甚至會讓全家都燒香拜佛。依我看,要是有個病有個災的,要是女人生不出兒子,那麽到廟裏去燒一次香求求佛也就夠了。神仙和我們凡人一樣,要是誰總來要這要那的,那真討厭死了。”
說完,她吐了口痰在地上,用腳底擦了擦。她說話說得忘了椅子底下有兩隻雞,兩腳一縮,碰到了椅子底下的雞,雞一受驚,咯咯地大聲叫起來。王掌櫃站起來,不耐煩地嚷道:“怎麽搞的,雞也養到房間裏來了!”
她著急忙慌地把兩隻雞拖出來,一邊向丈夫解釋怎麽買了便宜貨,他打斷她的話說:“算了,算了,我得回店裏去。你去把這件事辦了,過兩個月就叫她出來。記牢,不要亂花錢,我們用不著再為老三的婚事花什麽錢,一切費用以後跟他算賬。”
不久,兩門親都定了,並寫了婚約。同時王掌櫃把賬目也都記清了,定好一個月後成親。
轉眼到了農曆年底,王虎得知一切就緒,就準備動身回老家去完婚。他雖然並不迫切要成個家,但既然已下了決心要辦,也就幹脆把別的事務暫擱一邊,一門心思地去做了。他指定了三個親信代理執掌軍務,留下侄子在大營,以防自己不在時有什麽不測,也有個可報信的人。軍務安排停當之後,他裝模作樣地去請示縣太爺是否準自己離開五六天時間,縣太爺連忙說行。王虎還弦外有音地對縣太爺說,他的軍認和親信都留在駐地不動,因此不怕有人趁機輕舉妄動造他的反。然後,他穿上很好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齊齊,還把最好的衣服打成一包放在馬鞍上馱著,隨身帶了一小隊衛兵,五十來人,個個荷槍實彈,往老家出發。他膽大,因此並不像其他軍閥那樣一動身就裏裏外外圍上幾百個衛兵。
一路上寒風凜凜,泥路凍得堅硬,兩邊田野灰蒙蒙的一片,偶有農戶的房子,也都是泥灰牆、草屋頂,看上去和田野的顏色差不多,甚至於人的膚色也由於北方的寒風和塵土而看上去灰蒙蒙的。這單調的顏色使得王虎的心情在途中的三天一點也好不起來。他們這樣日行夜宿,三天後回到了老家。
王虎先到大哥的家裏,婚禮要在那兒舉行。和家裏人寒暄幾句之後,他突然提出在完婚之前想到父親的墳上去看看,盡盡孝心。大家都表示同意,尤其是王地主的老婆更加支持,因為她認為王虎長期出門在外,不比家裏人可以定期去上墳,現在趁回家成婚之機,先上墳祭掃一下是很應該的。
王虎自己也完全知道為人之子有此責任,在條件許可時是應該這麽做的,但是他現在決定去上墳並不是出於一種責任心,而是想排遣一下連日來的鬱悶。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總之,他無法閑坐在哥哥的家裏,他受不了他哥哥那種對辦婚事所表示的虛假的殷勤,他感到壓抑,感到必須找點什麽借口出去一下,離開他們那些人,因為這屋子似乎不是他自己的老家。
他派了個士兵去買紙錢、香燭及上墳所需要的其他東西。然後,他帶著這些東西出了城,士兵們扛著槍跟在他的坐騎後麵走著。看到街上行人盯著他看,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一些安慰,雖然他緊繃著臉,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好像什麽也沒看見或聽見,可他心裏覺得挺光彩的,而且他聽到士兵們的大聲吆喝:“讓路,讓路!給將軍讓路,給我們老爺讓路!”他看到老百姓敬畏地退到牆腳邊,縮在門口,心裏感到自己確實了不起。對那些平民百姓來說,他顯然是高高在上的。於是他擺出一副更加耀武揚威的樣子來。
王龍的墳旁有一棵棗樹,王龍當時選上這塊墳地時,那棵棗樹還是一棵枝幹光潔的小棗樹,而現在它已長得盤根錯節,並且旁邊又長出了一些小棗樹。王虎離墳還很遠就下了馬,緩步前行,以示他對父親的尊敬。一個士兵站在遠處替他看著馬,另有幾個士兵跟他走到墳前,替他在墳前擺好了紙錢、香燭。他們在王龍的墳前擺得最多,其次是王龍父親的墳前和王龍兄弟的墳前,擺得最少的是阿蘭的墳前,王虎隻依稀記得阿蘭是他生母。
然後,王虎莊嚴地緩步上前,在各個墳頭前點燃了香燭和紙錢,並且在各個墳前下跪磕頭,磕頭的次數都是按照傳統的規矩來的。磕完頭,他一動不動地站著沉思了一會兒,墳地上的紙錢已燃盡,變成了灰,香火還在燃著,在冬日的空氣中散發出一陣陣香味。那天沒有太陽也不刮風,是個灰蒙蒙的陰冷天,好像要下雪。士兵們默默地守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著他們的將軍悼念他父親的亡靈。最後王虎轉身離開了墳地,騎上馬沿原路返回家裏。
其實,他在墳前靜思之時,並非在想念他的父親王龍,而是在想他自己。他想到,如果自己死了,躺在那片墳地裏,就沒有兒子來悼念他的亡靈,一想到這一層,他就覺得這次結婚是件值得慶幸的事,原來憂鬱的心情似乎也有所好轉,因為他的心靈深處正懷著生兒子的希望。
他返回的路正好經過他家土屋前的打穀場,梨花和“駝背”就住在這兒。王虎的隨行士兵的喧鬧聲傳進了土屋,駝背以最快的速度跌跌撞撞地跑出來看熱鬧。他壓根兒就不知道騎在馬上的那個人就是他的叔叔王虎,隻是睜大了眼睛看王虎和他身後的一大幫子人。王虎也看著他,“駝背”差不多有十六歲,很快就是成年人了,但是他的個頭還像六七歲的小孩,隆起的脊背就像掛在身後的一頂笠帽。王虎看到這麽個人覺得新奇,便拉住韁繩問道:“你是誰?怎麽住在我的土屋裏?”
那小子聽說過有一個叔叔是當將軍的,他常常夢想著有朝一日能當麵看看當將軍的叔叔長得什麽樣子,現在他知道自己麵前就是這個人了,因此興奮得直叫起來:“你就是我叔叔啊?”
王虎記起來了,他看著那小子仰起的臉,慢吞吞地說:“是了,我聽說哥哥有個兒子是個醜八怪。但是太奇怪了,我們王家都很健康,身板挺直,爹生前也一樣,到很老了身板還是筆直的,身體健壯得很。怎麽會出了像你這模樣的?”
那小子對這類問題似乎早已習以為常,他兩眼隻顧貪婪地盯住那些扛槍的士兵和那匹高大的棗紅馬,心不在焉地答道:“我也是生出來的呀。”說完,他伸出手去摸王虎的槍,那張怪異而顯出成年相的臉上長著一對下陷的神色憂鬱的小眼睛,此時這對小眼睛盯牢了那支槍,嘴裏懇求說:“我從來沒有摸到過洋槍,給我摸一會兒好嗎?”
王虎看到他伸出的手幹癟得像個老頭兒的手一樣,頓時對這個醜小子動了惻隱之心。他解下自己的槍遞給他,讓他隨便摸摸看看。他等著讓他摸個夠,這時有個人來到門口,那是梨花。王虎立即認出了她,她沒怎麽變樣,隻是比以前更瘦了,一向蒼白的鵝蛋臉上布滿了細細的皺紋,但一頭秀發依然又黑又亮。王虎在馬上拘謹地朝她深深鞠了一躬,梨花也略略屈身回禮,要不是王虎開口問她,她早就轉身回屋去了:“那傻子還活著嗎?”
梨花輕聲細氣地答道:“還活著。”
王虎又問:“你的那份錢每月都拿得到嗎?”
她還是輕聲細氣地回答:“謝謝,每月都能拿到。”她說話時垂著頭,眼睛瞅著打穀場結實的地麵,這次她一答完話就趕緊轉身走了,隻剩下王虎呆望著空****的門庭。
他突然對醜小子說:“她為啥穿尼姑一樣的袍子?”他剛才看到梨花身上那件灰長袍的領口像尼姑袍一樣叉疊著,覺得好生納悶。
醜小子心不在焉,完全被那支槍迷住了,他一麵輕輕撫弄槍把子一麵答道:“傻子死了以後她就要到離這兒不遠的庵堂裏當尼姑,現在她已經背熟了很多佛經,一直吃素,早已是半個尼姑了。因為爺爺把傻子留給了她,所以傻子死了以後她才能把頭剃光,真的去當尼姑。”
王虎默默地聽他說完,心裏隱隱感到一陣難過,然後他帶著憐憫的神情對醜小子說:“那時你怎麽辦?你這可憐的駝背醜八怪?”
醜小子答道:“她一進尼姑庵,我就到廟裏去做和尚。我年輕,有好多年要活,她等我死可等不及。做了和尚就有飯吃,要是病了,我背上的那團東西常使我生病,她可以來照料我,因為我們是親戚嘛。”他說這些話時毫不動情,但接下來他的聲音變了,帶著哭腔,情緒頗為激動,兩眼朝上看著王虎大聲說道,“我是要去做和尚了——但是,啊,我的背要是直的就好了,那我就可以當兵了——你收我就好了,叔叔!”
少年深陷的黑眼睛中好像有一團火,王虎心地仁慈,他感傷地說:“我很願意收你,但像你這樣子怎麽能當兵呢?就當和尚吧!”
少年耷拉著怪難看的腦袋,聲音微弱地應了一聲:“我知道。”他再沒多說什麽,把槍還給王虎,轉身一顛一跛地穿過打穀場,走了。王虎繼續上路,回去舉行結婚大禮。
對王虎來說,這是一樁奇怪的婚姻。這一次他一點也不著急,白天黑夜都沒什麽兩樣。他默默地經曆著一切,就像履行公事一樣,他彬彬有禮地做所有的事情,不發脾氣時他總是那麽彬彬有禮的。現在,愛情和壞脾氣似乎都離他那麻木的靈魂很遠。穿大紅婚服的新娘像遠處模糊不清的一個人影,與他自己毫無瓜葛。非但如此,他甚至覺得自己與所有的賓客、兩位兄長、嫂子和他們的孩子們,還有那個胖得異乎尋常、由杜鵑攙扶著的荷花都毫無瓜葛。然而,他看了荷花一眼,因為她的身子太肥胖了,呼吸起來氣喘籲籲,聲音大極了,令人生厭。出於禮儀,他站著向這些人以及其他所有非得施禮的賓客一一鞠躬。
喜宴開始後,王虎幾乎沒去碰魚肉之類的菜肴。王地主說開了笑話,因為即使是在二婚喜宴上,也應該是熱熱鬧鬧、高高興興的。有一位客人聽了笑話大聲笑了出來,可是一看到王虎那嚴肅鐵板的麵孔,一下子又把笑聲縮了回去。王虎在自己的婚宴上沉默寡言,隻是當別人替他斟上酒時,他才捧起酒碗呷上一口,然後放下酒碗粗聲粗氣地說:“早知道這酒比不上我那兒的,我就帶一壇來了。”
婚禮結束後,他騎上棗紅馬,讓新娘和女仆乘坐一輛騾拉的車,車窗掛著簾子。他對新娘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隻管騎著馬往回趕路,就好像跟來時一樣是獨自一個人。士兵們跟在後麵,騾車在隊伍後麵顛簸著。王虎就這樣把新娘帶到了自己的地方。一兩個月以後,第二個女人由她父親領著來到了王虎的家,他也留下了她。一個還是兩個老婆對他來說都無所謂。
新的一年又來到了,元旦和春節也很快地過去了,樹上雖然仍是光禿禿的,但春天已在土壤中開始萌動。陰冷的下雪天再也留不住積雪,因為雪很快就被南方突然吹來的暖風融化了。田裏的麥子還沒長高,卻呈現出一片新綠。農民結束了冬天裏那種閑散的日子,又開始忙著整理鋤頭、犁耙,並且把牛喂得好一點,準備下田幹活。路邊的野草鑽出了路麵,孩子們拿著鐮刀或削尖的木片和鐵片四處尋找新長出來的野菜,挖起來充當糧食填飽肚子。
整個冬天屯紮在營地的軍閥們也興奮起來了。士兵們在冬天裏個個養得壯壯實實,現在開始蠢蠢欲動,他們對賭牌、吵鬧、進城閑逛那一套玩意兒已經膩煩了,現在腦子裏想的是自己在春天裏新的戰爭中命運如何,每個人或多或少抱有一絲希望,最好自己的頂頭上司在戰鬥中喪命,那麽自己就可以往上爬那麽一級了。
王虎也有他自己的夢想,他已經設想了一個很好的計劃,現在是實現這個計劃的時候了。現在的王虎已經不是被情欲困擾和折磨的王虎了,那種情欲已不複存在,即使還在,也是被深深地埋藏著。每當這種欲念起來的時候,他就隨便到兩個女人中的一個那兒去發泄一陣,如果覺得身體沒勁兒,他就靠拚命喝酒來提神。
王虎是辦事公道的男子漢,他對兩個女人一視同仁,沒有偏愛之心。其實,這兩個女人極不相同。一個有學問、愛整潔、樸素、溫存、安靜;另一個則有些笨拙、粗野,但也不失為一個好心腸、貞淑的女人,她最大的缺點就是那一口黑牙,一走近她就會聞到一股口臭。好在這兩人從不吵鬧,在這一點上王虎是相當幸運的,當然,他的公正態度也是兩個女人不吵鬧的原因之一。在這件事上,他是很審慎的,他輪流到她們的房間去,她們倆雖然完全不同,但對他來說一樣是女人。
他再也不用孤身獨眠了,然而,盡管兩個女人輪流陪他睡,他卻始終不與她們親密。他進她們的房間的目的就是睡覺,他始終擺出一副當家人的架子,從不多說一句話。他和以前死去的那個女人之間的那種坦率、無拘無束的關係,永遠不會在他與這兩個女人之間出現。
有時候,他默默地思考著一個男人對女人的不同態度,他痛苦地認識到,以前的那個女人其實從來沒有對他坦誠相見過,即使是當她像妓女那樣放肆時也沒有真正地對他坦誠過,因為她內心深處無時無刻不在謀劃著對他的反叛。每當想起這些情況,他總是有意關閉自己的心扉,而通過在這兩個女人身上發泄肉欲來安慰自己。這樣做的另一個動機是他抱有一絲希望,希望兩個女人中的一個會給他生個兒子。這種希望也進一步鞭策他實現取得輝煌勝利的夢想,他發誓要在這一年的春天打一場大仗去贏得權力和地盤,而且他自認為此仗必勝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