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開的時節,那白色的櫻花和粉紅色的桃花就像一團團淡淡的雲霧輕輕地飄浮在綠色的原野上。這時,王虎和他的心腹們正在商討開戰大計。他們在等待兩件事情的結果:一件是要看南北軍閥如何重新開戰,因為他們年前的休戰並未使戰局見分曉,他們之所以在冬季休戰是因為在風雪泥濘中不便打仗而已。此外,南北軍閥的本性各異,一方是體大氣粗、行動遲緩、凶狠殘暴,另一方是靈巧精悍、足智多謀、善打埋伏。這種脾性上的甚至可以說是種性和語言上的差異,也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雙方無法長久休戰下去。第二件事是要看年初派出去打聽消息的探子回來如何報告。他們邊等待邊商討著向哪個方向以及如何擴張自己的地盤。

他們聚在王虎的大房間裏議論,每個人坐在自己官銜所規定的座位上,“老鷹”照例有話先說:“我們不能去打北方,我們已經效忠北方了。”

“屠夫”不管“老鷹”說什麽總要拙劣地重複一遍,因為他不願讓別人認為他不及“老鷹”聰明,再說他自己確實也想不出什麽新花招,所以就附和著“老鷹”的觀點大聲說道:“是不能打北方,即使占了北方的地盤,那也是長不出好東西的地,那裏的豬真他媽的瘦,宰了也沒有肉。我見過那種豬,不吹牛,那豬背脊尖尖的就像彎彎的大鐮刀,母豬還沒下崽就能數出肚裏有幾個,誰他媽的願意上那兒去打仗,什麽便宜也撈不到。”

王虎慢條斯理地說:“然而也不能往南方打喲,那樣的話豈不是打了我自己的鄉親,打了我父母的鄉親?再說打贏了也不能無所顧忌地對自己的鄉親征收稅金呀。”

“豁嘴”總要等別人都說過了才開口。這回該輪到他了:“有一個地方,以前算是我的家鄉,可現在那裏早已無親無故了。在我們的東南麵,一邊靠海,整個縣沿江延伸到入海處。那個地方到處是耕地,也有些小山,很富裕,是個魚米之鄉。縣城是那裏唯一的一個大鎮,似小鎮集市不少,百姓的日子過得挺富足。”

王虎聽完後發問:“那個地方是不錯,但那麽好的地方不可能沒人霸占,不知是誰霸占著?”

“豁嘴”說出了那人的姓名。他原來是個強盜頭子,一年前剛投奔南方的軍閥。聽到那個姓名,王虎立即決定去打那個強盜頭子。他十分憎恨那些南方人,憎恨南方人煮的爛飯、撒上胡椒粉的豬肉,一個人即使有一口好牙齒,也無法嚼著吃那些燒得爛糊的東西。他至今記得他年輕時那可恨的歲月,於是他大聲嚷了起來:“好,就打那個地方,打那個人!既擴大了我的地盤,也算參了戰。”

一旦決定這件大事,王虎就馬上吩咐侍衛拿酒來,他與心腹們一起喝酒,同時下達命令,讓所有的官兵做好行動的準備。等第一批探子回來報告南北方確切的開戰時間,他們就立即開赴新戰區作戰。除了“老鷹”,幾個心腹都起身告辭傳達命令去了,“老鷹”故意留下,把嘴湊到王虎耳邊,呼出的熱氣直衝王虎的臉,他用又輕又沙啞的聲音說:“打完仗後得給大夥幾天時間搶一把樂他一樂。當兵的都在底下抱怨你管他們管得太嚴,沒個自由,別的軍閥都給下麵自由,如果不讓他們搶上幾天,他們是不願意去打仗的。”

王虎咬一咬嘴唇邊又黑又硬的胡子,這些天他連胡子都沒心思刮,盡它長著。他心裏極不情願,卻又知道“老鷹”說得有道理,隻得答應說:“好吧,跟他們說,打了勝仗後給三天時間,隻給三天!”

“老鷹”高高興興地走了。王虎坐在原處,心中有點悶悶不樂。他憎惡搶劫,但又無法阻止。對那夥當兵的如不給一點好處,他們中誰也不願甘冒生命危險去打仗。他雖同意了這件事,卻又放心不下,腦子裏盡想著老百姓受苦的情景。他自己選定了帶兵這一行當,卻又硬不起心腸來,他隻恨自己太軟弱了。在這種情況下,他強迫自己硬起心腸並自我安慰地想,不管怎樣,窮人並沒什麽值錢的東西被搶,總是富人被搶的多,而且富人也承受得了幾天的搶劫。他知道自己有軟弱的一麵,害怕見到別人痛苦,但他又害怕別人了解到他的軟弱後會看不起他。

派出的探子陸續返回駐地,一個接一個地向將軍報告消息。他們都說,雖然尚未正式開戰,但實際上南北軍閥都忙於向國外購買武器,到處是擴軍備戰的氣氛,肯定馬上就會打起仗來的。王虎不敢耽擱,當天就命令全軍人馬到城門外集合訓話,他手下的人馬為數眾多,城裏已無法容納大隊人馬集中。他騎著那匹高大的棗紅馬,身後緊跟一隊侍衛,右邊是他的麻臉侄子,這回他可不是騎毛驢,而是騎一匹高頭大馬,因為王虎已經給了他一個官職。騎在馬背上的王虎昂首挺胸,傲氣十足。全體官兵肅靜地望著他,他那目空一切的神態、兩道凶狠倒豎的濃眉以及嘴唇上長長的胡子,使他顯得不止四十歲。像他這樣威武的將軍現在確實少見。他騎在馬背上一動不動,有意讓大家望了一會兒,然後猛地提高嗓子開始訓話:“士兵們、好漢們,六天以後我們就要向東南方進軍,去開辟新的地盤,那是個沿江臨海的魚米之鄉,我和你們將同享勝利的果實。我們兵分兩路,一路由‘老鷹’帶領從東進攻,另一路由‘屠夫’帶領從西進攻,我親自帶五千精銳部隊等在北路。待東西兩路夾攻縣城時,我帶的五千人馬從北門切入,形成包圍圈猛打,直至消滅最後的抵抗。那裏的軍閥隻不過是個強盜,弟兄們,你們早已向我證明你們是如何英勇地消滅強盜的。”接著他極不情願地補充說,“如果打了勝仗,在攻占的縣城裏放你們三天自由,第四天一早就歸隊,到時我叫人吹號收兵,誰要是不歸隊我就斃了他。告訴你們,本人不怕死,也不怕殺人。好,命令完畢!”

士兵們一陣歡呼雀躍。解散以後,大家都急著去檢查自己的武器彈藥,看看究竟還剩多少子彈。那時候時興用彈藥換東西,那些平時迷戀酒色的士兵早已偷偷地用子彈換了酒色。臨戰時,他們就心急忙慌地查看剩下的子彈是否還夠用。

第六天一清早,王虎率領隊伍浩浩****出了城。盡管這是一次重大的軍事行動,他還是留下了一小半部隊守護駐地。他也照例到縣太爺府上告辭。那老頭兒自從身體變得很虛弱以後就一直臥床不起。王虎告訴他,他留了部隊保護他和他的宅院,老頭兒聲音微弱而彬彬有禮地表示感謝,心裏卻十分清楚王虎留下部隊是防著他的。留守隊伍由“豁嘴”率領,這是個苦差事,因為士兵們都不願意留下來。王虎無奈,隻好答應他們,如果幹得好,恪盡職守,每人多得一塊銀洋,而且下次打仗一定輪到他們去,這樣才讓那些留守的士兵稍感滿意。

出發前,王虎派人散布消息說,南麵敵軍要入侵他們的縣城,因此他發兵抵抗。這樣他的百姓聽了都感到害怕,趕緊設法討好他,當地商會捐款表示支持。隊伍出發那天,城裏很多人趕到大軍出發地點,等著觀看升旗、宰豬、焚香等以求旗開得勝的儀式。

祭旗儀式完畢,王虎開始率大軍南下。他這次行動還帶了大筆銀錢,因為他善於謀略,在正式開戰之前將設法用錢買通內線,不戰而勝則最好,至少也可買通敵方的一些人為他打開城門。

時值陽春三月,遼闊的田野上是一片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小麥,麥已有一尺多高,正待灌漿抽穗。王虎騎在馬上放眼望去,心中揚揚得意,因為這是他管轄的土地,他愛這片土地就像一個君王愛自己的疆土一樣。他心裏也十分明白,為了維持他那龐大的軍隊,為了不斷充實自己的私囊,就得不斷開辟新的地盤向百姓征稅。

部隊往南走了好久,來到了一片石榴林,其時別的樹早已長滿了綠葉,但石榴的新葉才從多節的枝杈爆出。他知道他們已走過自己的轄地,已經到別人的地盤了。他東張西望,隻見到處是肥沃的土地、肥壯的牲畜、胖胖的孩子,這一派景象不禁令他大喜。但是,當他的大隊人馬踏上這片土地時,田裏的農民皺起了眉頭,聚在一起說說笑笑的女人們頓時閉口,臉色嚇得蒼白,許多做母親的慌忙用手捂住了孩子的眼。在走過有些地方時,隊伍像往常行軍時那樣大聲唱起戰歌,田裏的百姓聽到了就會大聲咒罵,他們不願看到大隊當兵的打破農家田園平靜的氣氛。村子裏的狗狂吠著朝這夥陌生人奔來,但奔到隊伍跟前看到是這麽一大幫人,就又惶恐地夾著尾巴退縮了。不時還可以看到因受驚而在田裏四處亂逃的耕牛,有的牛身上套著犁具,農夫就跟在牛的後麵追趕。士兵們見到這種情景便發出陣陣哄笑,而王虎卻製止大家起哄,以示他對當地百姓的禮貌。

大隊人馬走過村莊集市時,老百姓看到這些士兵擁擠在家家戶戶的門口要茶要酒、要饅頭要肉的,又是喧鬧又是狂笑,感到非常厭惡,但他們默默無言地忍受著。店鋪老板站在櫃台邊橫眉怒視這幫士兵,生怕他們拿了東西不付錢,有的店鋪幹脆裝作打烊的樣子上起了門板。王虎在這之前已經發給每人一些零花錢,供他們吃喝花用,而且下過拿東西必須付錢這道命令,但是他心裏明白良將難帶餓兵,更何況那成千上萬無法無天慣了的亂世之兵,更是難以控製。他也囑咐過各隊隊長要對自己統領的隊負責,但他們又怎麽能擔保人人都循規蹈矩?在這種場麵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對亂哄哄的士兵大聲嚷道:“誰要讓我知道他幹了壞事我就斃了他!”他相信這麽一嚷嚷以後,大夥總會有所收斂,隻能如此而已,事實上他對小事也隻能做到睜一眼閉一眼。

但王虎想出了一個辦法,在一定程度上控製住了他手下的人馬。那是他們又行進到一座市鎮時,王虎命令大隊人馬暫時停留在鎮外,他自己則帶了幾百人先進鎮裏,找到一家看上去是當地最富的店鋪。他命令這家店鋪的老板召集鎮上所有的店鋪老板,聚集在他的鋪子裏議事。他們見到王虎時誠惶誠恐、畢恭畢敬,王虎對他們則以禮相待,他發話說:“別害怕,我不會敲詐勒索,要求不會過分。我有上萬人馬等在鎮外,隻要你們給一筆相當數目的款子支持我的這次軍事行動,我就讓我的隊伍在這裏隻宿一夜,第二天一早即開路南下。”

這些老板個個嚇得臉孔發白,推選了一個代表上前結結巴巴地提了個數目。王虎一聽就知道這個數目對他們來說太小了。他哼的一聲冷笑,兩道濃眉往下一吊說:“我看你們的店鋪殷實,油鋪、糧店、綢緞行樣樣齊全,老百姓豐衣足食,街道熱熱鬧鬧。你們這麽個市鎮還小嗎?還向我哭窮嗎?這麽一小筆數目虧你們有臉拿出手!”

他就是這樣溫文爾雅地逼他們拿出錢來,而不像別的軍閥那樣粗暴地威脅,說什麽要是不給錢的話就把隊伍拉進去搶劫等。王虎不會那樣笨拙地嚇唬他們,他運用巧妙的手段照樣能達到目的。他常說百姓也要過日子,索取錢財要合理,數目必須在他們拿得出的範圍內。王虎這樣做的結果自然令雙方滿意,他不動肝火地拿到了錢,那些開店鋪的老板也樂得爽快地擺脫了一支軍隊。

王虎的隊伍繼續朝東南方的海邊行進,每經過一個市鎮就停留一下,索取一筆錢財,第二天一早繼續開路,老百姓都沒什麽太多的怨言。經過窮鄉僻壤時,王虎隻停下來要一些食物,並不多拿。

這樣,經過七天七夜的行軍,大夥兒吃飽喝足,軍心穩定,王虎的錢囊也肥了許多,已遠遠不止出發前帶著的數目了。他計算了一下路程,還有一天就可抵達將要攻打的中心市鎮,他策馬朝一座小山坡騎去,從山坡上可以望見那座市鎮。那是一座不大的有城牆圍住的城,背襯著湛藍的天空,就像一塊寶石嵌在連綿起伏的綠野中。城南瀕臨一條江,江水像一條銀鏈,城又像穿在鏈上的珍珠。麵對這樣一幅美景,王虎不禁心潮澎湃。他當即派出一名信使去給這座有千把人守衛的小城送口信,宣告駐守在北方的王虎已兵臨城下,要將當地百姓從強盜手中解救出來,為了不動幹戈,強盜應乖乖地退出,他們可以拿到一筆款子作為退出的條件,倘若他們不肯退出,王虎手下上萬個荷槍實彈的勇士動起手來,那就怪不得誰了。

管轄那城的軍閥是個剽悍的強盜,長得又黑又醜,老百姓見他長得像廟堂裏守門的神像,背地裏給他取了個諢號叫“黑麵門神”。他姓劉,故又稱作“劉門神”。“劉門神”聽了王虎派人送來的口信,那大膽狂妄的口氣氣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他才回答說:“回去告訴你們頭兒,要想打,就來吧!誰會怕他?我還沒有聽說過什麽叫王虎的狗崽子呢!”

信使回來對王虎如實做了匯報。這回輪到王虎大發雷霆了,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那個軍閥竟然說沒有聽到過他的名字。他心裏暗忖,是不是平時對自己的估計過高了,但他表麵上還是氣憤得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並立即下令大隊人馬當天進軍到城邊紮營,把一座小城圍得嚴嚴實實。城門緊閉,一時無法入城,王虎便布置士兵們在護城河邊紮一排營帳,大家靜待天明。護城河邊紮營的士兵負責監視敵方的行動並隨時向他報告。

第二天天一亮,王虎就起身叫醒了侍衛,隨後下令鳴號擊鼓召集全體人馬訓話。他命令全體官兵嚴陣以待,哪怕要圍攻一兩個月也不可鬆懈。訓話完畢,他帶著衛隊登上城東的一座小山,山上有一座塔,他留下衛隊在塔下警衛,自己隻身登上塔頂觀察城內的情況。從塔上向城內望去,隻見這座不大的城內約莫住著不到五萬的居民,居民房屋蓋得很好,一色黑瓦房頂,瓦片層層相疊,遠遠望去就像魚背上的鱗片。他回到紮營處又將隊伍召集起來,下令渡過護城河開始進攻,可是,一陣彈雨從城牆上射下,士兵們隻得趕忙退回到護城河外麵。

王虎無奈,隻得待機行事。他與各隊隊長商議如何攻城,大家建議圍城封鎖。圍城久了,城裏人無法解決糧食問題,到時自然容易攻取。王虎認為這個主意不錯,如果硬攻的話就要損兵折將,而且城門很堅固,頂門柱和門梁都是用鐵皮包裹起來的,要攻破有一定難度。再說,隻要封鎖住城門出口,外麵的糧食無法運入城內,一兩個月以後敵方就會軍心渙散,被迫投降。眼下敵方兵強馬壯,他們隻能拖延時間,等待有必勝的把握時再攻打也不遲。

他們便開始圍城封鎖,在離城射程範圍外紮營。他們在城外,吃喝全部依賴附近田裏出產的東西,家禽、蔬菜、水果、糧食都取自當地農民。由於他們吃啥都給錢,城外的老百姓也就不反對他們。這個地方今年風調雨順,夏天快要到了,地裏的莊稼長勢很好,準又是一個豐收年。有人傳說西麵山區久未降雨,有可能鬧饑荒,而王虎和他的部隊在此,日子卻過得挺舒服。他不禁暗暗慶幸命運之神再次賜福與他,幫助他在此大大作為一番。

一個多月過去了,王虎在營帳內日日等待轉機,可是從沒有一個人出得城門來,他又等了二十多天,漸漸有點不耐煩了,士兵們也開始急躁起來,但敵方仍然很頑固,要是有人敢衝過護城河去,就立即會被城牆上射出的子彈逼回原地。

王虎百思不得其解,氣衝衝地說:“他們還有什麽東西可吃的?怎麽還有力氣拿得動槍?”

站在他身邊的“老鷹”對敵人的頑固勇猛也不得不感到欽佩,他吐了口痰,用手擦幹嘴邊的唾沫,說道:“到了這種時候,他們肯定把狗呀、貓呀、各種牲畜甚至屋子裏能抓到的耗子都吃得精光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城內依然毫無動靜,轉眼已是盛夏。一天早上,王虎像往常一樣走出營帳視察一番,看看有無蛛絲馬跡的變化。突然,他發現北城門上飄起一麵白旗,他興奮得立即吩咐士兵也從營地上升起一麵白旗。他心中暗暗慶幸,勝利的一天終於來到了。

北門開了一道小縫,小到隻容得一人通過,門裏走出一人後,城門隨即關上,站在護城河外也可以聽見城門關閉時鐵閂的鏗鏘聲。王虎焦急地盯住護城河的那一邊看,隻見一個年輕人手拿竹竿挑起的白旗慢慢地朝這邊走來。王虎趕緊召喚部下列隊成行,自己則在隊列盡頭站定等候來人。

那人走近一些,大聲喊道:“我是來談和的,我們答應賠償你們一筆款子,隻要你們撤兵,要我們給什麽都可以商量。”

王虎輕蔑地冷笑一聲說:“我們大老遠地跑來難道就為你們幾個錢?在自己的地方照樣可以搞到錢,我要的是這座城,這個地盤必須歸我管轄,你們非投降不可!”

年輕人撐著竹竿,眼睛像死人一般盯住王虎懇求說:“發發慈悲撤兵吧!”他一麵說一麵跪倒在王虎麵前。

王虎不由得怒火中燒,遇到有人有意同他作對時,他就會怒不可遏,於是他對那人大聲吆喝道:“我不奪此城決不收兵!”

年輕人聽得王虎這麽蠻橫,就幹脆站起身來,頭朝後一仰,傲慢地說:“那你們就待著吧,隻要待得住,我們奉陪到底!”說完便朝城門走去。

王虎感覺到自己的殺機又冒上來了,同時又感到萬分奇怪,這麽火燒眉毛的事,對方竟然派這麽個冒失鬼前來談和,連起碼的禮儀規矩也不懂。他越想越氣,猛然命令身邊的一個士兵:“給我瞄準那個家夥斃了他!”

那個士兵槍法很準,年輕人應聲倒在架越護城河的窄橋上,旗杆掉入河水中,漂浮著,白旗浸泡在泥水裏。王虎隨即命令手下士兵跑上前把屍體拖過來,執行命令的士兵們跑得飛快,生怕城牆上放冷槍,可是城上一槍未放。王虎心中好生納悶,更令他吃驚的是,那具屍體被拖過來剝下衣服後,他們發現此人身體雖不算胖,但結實強壯,毫無挨餓的樣子,顯然城裏還是有東西吃的。

這事實使得王虎十分沮喪泄氣,他嚷了起來:“這家夥真他媽壯實,城裏究竟吃什麽能維持這麽久?真見鬼!”接著又賭咒道,“好吧,他們能這麽待著我也就這麽待下去,看誰厲害!”

這天他實在是氣壞了,此後他便讓手下士兵們自尋快樂,不再嚴加控製。若看到士兵們拿老百姓的東西白吃白用,也不再阻止。逢上老百姓向他告狀或別人報告說親眼看到士兵闖入民房為非作歹,他也隻是緊繃著臉說:“你們這些該死的,肯定暗地裏把糧食運進城裏了,要不這麽長時間裏邊靠什麽吃?”

但這些農民賭咒說絕對沒那回事,有的農民可憐巴巴地說:“誰在上頭發號施令我們都無所謂,您以為我們擁護那個逼我們交稅讓我們挨餓的老強盜?老爺,如果您對我們慈悲,不讓您手下人作惡,那我們是寧願讓您來管轄這塊地方的。”

夏日炎炎,汙濁的護城河水中孳生出無數蚊子,那麽多士兵每日的糞便又成了蒼蠅產卵繁殖的溫床。王虎的心情變得越來越壞。他在心煩意亂時不禁思念起他自己的小城,那裏有他自己的宅院、兩房妻室,而這裏除了討厭的蚊蠅汙水,什麽也沒有。這種心情使他變得與以前判若兩人,他的部下也變得越來越無法無天,眼看著部下為非作歹,他隻能聽之任之。

一天夜裏,明月高懸,天氣異常悶熱,王虎無法入眠。他走出營帳,散步納涼,隨身隻帶了幾名侍衛。侍衛哈欠連連,瞌睡蒙矓地跟在他後麵。王虎邊散步邊盯著城牆那邊。月光下,城牆又高又黑,一副不可征服的樣子。看著看著,王虎不覺又來了氣,說實在的,這些天來,他的怒氣一刻也未曾平息過。他暗暗賭咒說,有朝一日他要讓全城的男女老少都嚐嚐這場戰爭的厲害。就在這時候,他忽然看到城牆上有一個黑影移動。一開始他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但再仔細看了一會兒,終於看清楚那是個人,正如螃蟹那般攀附著伸展到城牆上的藤蔓和樹枝慢慢往下爬,快到牆腳時,朝地上一跳,便隱沒在淡淡的月色之中,緊接著黑暗中顯出一塊搖晃著的白布。

王虎叫一名侍衛也扯開一塊白布走上前去把那個人帶過來,自己在原處等著,準備問個究竟。那人過來後伏地跪下,磕頭求饒。王虎一聲怒吼:“把他拎起來讓我好好看看!”

兩名侍衛上前把那人架起讓王虎看清楚,他發現那人雖然看上去有些憔悴相,長得又黑又瘦,但並沒有挨餓的樣子,因此他越看越氣,仿佛喉嚨口有什麽東西噎著,過了一會兒他才又喝問道:“是來獻城的嗎?”

那人回答說:“不是的,我們的頭兒不投降,現在他還有吃的,他手下當官的也有吃的,隻是餓了老百姓,不過現在也顧不上他們了。城裏還能支撐一陣子,現在正等著南路來救兵,早些時候已派人偷偷越城去討救兵了。”

王虎聽了,頓時不安起來,他強按住心頭之火,疑惑地問:“你不是投降來的,那來幹什麽呢?”

“我逃出來完全是為了我自己。我們的司令是個令人憎惡的粗人,十分野蠻,一點教養也沒有,他待我很不好。我出身書香門第,一向知書識禮,而他卻常在士兵麵前羞辱我。一個人對有些事情可以寬恕,但侮辱怎麽受得了呢!他不僅當眾侮辱我本人,而且侮辱我的祖宗,也正是為了祖宗,我才多次忍受下來。他也是有祖宗的,從祖輩上說來,也許他的祖上還是我家的佃農呢。”

“他是怎樣羞辱你的?”王虎問道,同時心中暗暗慶幸事態有了轉機。

“譬如說我練得一手好槍法,百發百中,他卻當眾恥笑我持槍的姿勢。”說著說著他顯得激動起來。

王虎看到了一絲希望,因為他清楚嘲笑和輕視最能激發起痛苦和仇恨,即便是朋友之間也是如此,一個人蒙受恥辱,就會千方百計尋求報複。恃才傲物的人更是如此,現在麵前的這個人的神態就說明他屬於這一類型。王虎直截了當地問:“要什麽代價,你說吧。”

他看看王虎身旁的一隊侍衛,他們都聽得入了神,連嘴巴張開著都不知道。他湊近王虎的耳朵說:“讓我到您營帳裏去,以便直說。”

王虎轉身回到帳內,隻留下五六個貼身侍衛以防不測,但其實他看得出來這個人不像奸細,隻是圖報複而已。那人被帶入帳內後說:“我恨透了他,因此我願意爬回城內為您打開城門作為內應。但有一事請您答應,收留我和幾個同伴在您手下,萬一那個老強盜不死,還求您保護我們,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強盜,不死的話肯定會派人暗算我的。”

王虎不是那種白白接受別人的厚禮而無所表示的人,因此他對站在麵前的那人說:“你是個循規蹈矩的人,當然受不了那種侮辱,沒有一個好漢能夠忍受侮辱。你勇敢、有教養,能投奔我,我很高興。回去告訴你的朋友和其他士兵,凡投降者我一概收留,同你一樣帶了槍來的,各賞五塊大洋,對你我另賞二百大洋,還封你當我手下的隊長。”

那人一聽,原來一直惴惴不安的臉容才舒展開來,他興奮地說:“我一輩子都在尋找像您這祥的將領,現在終於找到了。天快破曉,待到太陽照頂時,我一定大開城門恭候大軍!”

話畢,他即告辭回城。王虎起身走出軍營,目送他沿原路回去。他像猴子一樣敏捷嫻熟地攀附著藤蔓和樹枝,一下子越過了城牆,在夜色中消失了。

待到太陽如一麵銅鑼冉冉升起在地平線上,王虎命令叫醒全體士兵,並吩咐大家輕手輕腳起床,準備出發,不準弄出任何聲響,以免敵軍察覺到這邊的行動而產生疑慮。其實半夜裏已有不少士兵知道城裏有人偷越出來聯絡,估計到第二天一早必有行動,因此不等王虎下達命令,都已紛紛起床。是夜風清月明,用不著點燃蠟燭,大家都穿戴停當,槍械就緒,靜待命令。王虎見大家準備完畢,就又吩咐全體官兵飽吃一餐,大塊的肉、大碗的酒,足以鼓起官兵的鬥誌。吃飽喝足之後,隻等擂鼓出發了。

等了一會兒,太陽已升得老高,陽光照著大地,熱得人們喘不過氣來。王虎一聲令下,隊伍排成六條長蛇陣。隊列隨著司令發出的一陣陣呐喊,高舉上了刺刀的步槍向城門衝去。一些人踏橋而過,大部分人跳進護城河涉水而過,圍聚在北城門四周。這時,眾隊長勸王虎不要站得離城太近。在這最後關頭,他們仍懷疑那人是否有詐,但王虎胸有成竹,他相信一個人的複仇心是最可靠的。

起初的一刻,城裏似乎沒有反應,也未聽得有槍聲,王虎仍堅持讓大家等著。不一會兒,太陽當頭照下時,城門突然微微啟開,一人從門裏探出身子,王虎即刻大吼一聲,領著大軍擁進城門,衝上街道。衝鋒的士兵猶如洪水決堤,迅速攻下了這座城。

王虎片刻不停,率隊直奔老強盜的宅院,一路上衝著手下左右喊道,先要逮住老強盜才能放大家自由活動。貪婪之心驅使士兵們快步衝往前去尋找老強盜的住宅,他們邊衝邊抓住一兩個膽小怕事者問路。待到衝進老強盜宅院時,隻見地上亂丟著軍號戰鼓,宅內空無一人,老強盜早已逃之夭夭。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獲悉自己手下的人變節的,反正當王虎的大隊人馬衝進北門時,他已帶著心腹部隊從南門落荒而逃。王虎從留下的士兵嘴裏得知他逃跑的消息,於是立即趕到南麵城牆上,遠遠望去,但見往南的路上飛起一團塵土。是否要去追趕殺絕,王虎猶豫不定,轉念一想,他所需要的乃是一座城池,這一區域的鑰匙已得,何必再去窮追一個強盜和他的一小夥人呢?

回到那幢空宅後,他穩坐在廳堂上,揚揚得意地看著留在城內的敵兵成群結隊走進廳來向自己舉手下跪以示投降。這些人麵黃肌瘦,隻有在災荒年月才能看到這般模樣的人。他們把槍繳了,王虎對他們一概收編,並吩咐拿出食物讓他們放開肚子大吃一頓,還發給每人五塊大洋的賞錢。他也沒忘了前一天夜裏出城投降的那個人,當那人帶著同夥走進廳堂時,他履行諾言,親手賞給他二百大洋,並叫人送上隊長的製服,將他視作親信。

一切處理停當之後,王虎意識到該是對手下官兵履行諾言的時候了。對他們的控製已到了極限,非放鬆一下不可了,盡管他心裏不情願,但也無法不兌現自己許下的諾言。說來也奇怪,攻城之前,他恨透了城裏的百姓,可是一旦奪得了城,他的怒氣就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的隻是對百姓的惻隱之心。當他下達讓全體官兵自由三天的命令之後就躲在宅內,閉門不出,隻讓衛隊與自己在一起。然而,即使這一百來個衛隊士兵在宅院內也按捺不住,於是王虎隻得讓外麵已經自由過了的士兵代替他們執勤,把他們也放出去自由一番。前來替換的士兵進來時,眼睛裏欲火未盡,麵色興奮得黑裏透紅,野性畢露。王虎抑製著自己不去看他們,他不忍心去想象城裏此刻的情景。他的侄子一向被他看管在身邊,這時好奇心被激發起來,也想出去看個究竟,但王虎一陣嚴詞嗬斥,一肚子的怒火盡出在這小子身上:“我王家的人難道也要學這幫粗坯去掠奪百姓?”

他將侄子看管得很嚴,不許他離開半步。為了不讓他分心,他一天到晚使喚他拿這拿那,不是拿吃的,就是拿喝的,或是拿穿的用的,忙得他團團轉。有時宅院外傳進百姓受欺淩的哭叫聲,他就遷怒於侄子,對他更加專橫暴戾,嚇得那小子大汗淋漓,大言不敢出。

其實,王虎隻有在生氣時才變得無情,發了火才會殺人,他做不到殺人不見血,這種氣質對軍閥來說顯然是一大弱點。他還懂得對普通老百姓恨不起來也是一大弱點。他想強迫自己恨那些老百姓,因為他們對他攻城無動於衷、袖手旁觀,遲遲不來幫忙打開城門,那是應該記恨他們的。可是,當他的士兵回來戰戰兢兢地向他要求發放糧食時,他的怒氣又發泄到他們頭上:“什麽?你們去搶東西,還要我供吃的?”

他們回答說:“整個城裏找不出一把糧食,總不能拿金子、銀子、綢緞當飯吃。都找遍了,就是沒有糧食。農民現在仍不敢把糧食送進城裏來。”

王虎繃緊了臉,心裏悶悶不樂,他知道他們說的是實話,所以盡管他嗬斥了他們一通,還是派飯給他們吃。在吃飯時,有個家夥粗聲粗氣地說著下流話:“唉,這些個女人瘦得像脫毛雞,在她們身上一點勁兒也沒有!”

王虎聽到這話突然覺得無法忍受,便獨自走進一間房間,坐下來呻吟了片刻,才又慢慢恢複過來。他讓自己想到那一大片無邊的土地,想到他是如何擴充了自己的力量,又如何在這場戰爭中擴大了一倍多的地盤,他告訴自己這就是他的事業,這就是他的偉大之所在。最後,他欣慰地想到他的兩房妻室中肯定有一個會給他生兒子。他心裏暗暗喊道:“為了這一切,讓別人在短短的三天內吃點苦,我都忍不下這個心嗎?”

在這三天中他克製著自己,沒有收回諾言。第四天一清早,他就從輾轉不眠的**爬起,下令向四處發信號吹號角,通知所有的官兵歸隊。由於王虎清早一起身就沉著臉,神情比往日更加嚴肅,兩道劍眉不停地在眼窩上方跳動著,因此沒有人敢違抗命令。

但有一人除外。王虎一走出那關緊三天的大門,就聽到附近巷口傳來微弱的哭聲。憋了三天,他對這類哭聲特別敏感,趕忙甩開大步朝那哭聲處走去,想看個究竟。原來是一名士兵在歸隊時碰見了一個老婦,發現她手指上戴了一隻細細的金戒指。這本來是一件並不怎麽值錢的東西,因為這老婦隻不過是個幹粗活的人,不可能有什麽了不起的昂貴物品,但是想占有這最後一點金飾的欲望使得這個士兵不顧一切地猛拉老婦的手指,痛得老婦慟哭起來:“這戒指戴在我手上快三十年了,怎麽還拿得下來喲?”

此時歸隊號已經吹響,士兵一著急,拔出刀子將老婦的手指砍了下來,盡管手指瘦如細柴枝,卻也血流如注。那名士兵不顧一切地搶戒指,竟然沒注意到王虎到來。這一幕發生在王虎的鼻子底下,親眼目睹的慘狀使他頓時怒不可遏,盡管此人是自己的部下,他的殺心卻再也按捺不住。他向士兵猛喝一聲,抽劍跳將上去,朝那家夥身上一劍刺去。這名士兵沒吭一聲便倒下了,殷紅的鮮血泉湧出來,淌了一地。眼見此情景,老婦簡直嚇破了膽,也不管這是不是為了救她,她匆匆將受傷的手裹在破舊的圍裙裏便逃開了,不知躲到了何處。王虎再也沒有看到她。

他在這名士兵的軍服上將劍上的血跡擦淨,命令侍衛卸下死了的士兵的槍,然後就轉身離開,以免過後對自己的一時火起感到後悔,但人已被殺死,即使後悔也沒有用。

他繼續在城裏巡視,看到一些可憐巴巴的人慢騰騰地幾乎是爬著回到自己的家門口,無力地坐到跨在門檻上的條凳上,他們精疲力竭,沒有一點兒生氣,就像死屍一般坐著。王虎在燦爛的陽光下走著,衛隊神氣活現地尾隨其後,那些坐在家門口的人連抬頭望一眼的氣力都沒有,這使得他驚詫不已,而且感到一種莫名的羞恥。他不好意思停下來與任何人談話,隻是昂著頭走路,裝出不見有人而隻見沿街商店的樣子。店鋪裏的商品很多,不少東西他從來沒有見到過。因為這是南方沿江的城鎮,江與海相通,貨物可從水路運入,所以有許多商品是外國貨。但是那些商品放得亂七八糟,積滿灰塵,顯然是久未有人光顧的緣故。

城裏少了兩樣東西:一是不見有食品賣,二是不像常見的城鎮那般熱鬧,沿街竟沒有叫賣的小販和固定攤販,街市空寂無人,而且也不見小孩。起初,他還沒有意識到街上的寂靜氣氛,後來一經意識到那種可怕的寂靜,禁不住懷念起通常家家戶戶屋裏傳出的各種聲音和孩子們的歡笑聲,懷念起孩子們在街上嬉戲的情景。忽然,他感到無法再看著那些幸免一死的男男女女的陰沉臉色。他的所作所為並未超出別的軍閥,再說他也是為了壯大力量而迫不得已這樣做的,因此這也不能算是自己的一條罪行。

不過,幹他這一行的,王虎確實是過於心慈手軟了。他再也不忍目睹這座已歸屬自己的城裏的一情一景,轉身返回自己的宅院。他神情沮喪,心態不佳,詛咒著部下,衝他們大聲吼著,叫他們滾開,讓路。他實在無法忍受士兵們如癡似醉的狂笑、心滿意足後閃爍的目光,一看到這夥人手指上戴的金戒、衣扣上掛的進口表,還有別的掠奪之物,他就有一肚子氣。甚至他兩個心腹的手指上也戴上了不義之物,“老鷹”硬邦邦的無名指上戴著一隻大金戒,“屠夫”的拇指又粗又大,竟然也套著一隻翡翠戒指,盡管套不過指關節,他也得意地那麽戴著。這一切使得王虎感到自己距離他們是那麽遙遠,他喃喃自語道,他們不過是些喪失了人性的下賤的畜生。他獨自坐在自己的房間裏發悶氣,誰要是走近他,哪怕為一點小事,也會惹起他的無名之火,他痛苦地覺得,自己已孤零零地沉入了無底的深淵。

這麽悶坐一兩天後,士兵們見司令氣成這樣,開始害怕起來,行動上自然有所收斂。同時,王虎也一再克製自己,並聊以**地想,戰爭就是這麽回事,既然已經走上了這條路,就得一幹到底,也許自己命中注定如此。想到這兒,他終於又振作起來。他已經三天未冼臉和刮過胡子,這時,他漱洗了一番,穿戴整齊,然後派一名信使到縣老爺府上去請他屈尊來一趟,自己則走進廳堂坐等。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縣老爺由兩名當差的攙扶著,匆匆忙忙地趕來,他的臉色死人般的煞白,恭敬地朝王虎鞠躬請安,等候問話。王虎見他是個讀書人打扮,看上去頗有教養,就起身回了一禮,並示意他坐下。此人的臉和雙手的顏色與模樣真是怪極了,且不說他瘦得皮包骨頭,那顏色就像風幹了一兩天的豬肝。

打量了他一會兒,王虎驚叫起來:“怎麽,你也挨餓了?”

縣老爺簡單地回答說:“是呀,百姓都在挨餓呀,這也不是頭一回了。”

“但是最初派出來談和的那人吃得可不壞呀。”王虎說。

“是的,那人一開始就是個重點照顧對象,”縣老爺回答,“那樣會給你們一種印象,如果不同意停戰,他們還有糧食吃,還可以挺那麽一陣子。”

對於這種策略,王虎不得不表示佩服和讚賞,可是他又有些疑惑地問:“那個偷跑出城的隊長也沒有挨餓呀!”

縣老爺回答:“他們給當兵打仗的吃最好的,把最後的糧食都留給他們吃,而老百姓隻得餓肚子,餓死了好幾百人,老幼病弱的都餓死了。”

王虎歎了口氣:“怪不得繈褓中的嬰兒一個都看不到。”他盯住縣老爺看了一會兒,終於開口談到正題,“你現在該歸順我了,原先那個軍閥逃跑了,這個地區統統由我接管。這裏同我北部管轄的地區合並,從現在起由我征稅,我替你定個征稅額,稅收的一部分按比例每月上繳給我。”

對此王虎並未多說客套話,他已經夠客氣的了。縣老爺哆嗦著幹癟的嘴唇,露出一口大得不相稱的白牙,用微弱的聲音說道:“我們願受你管轄,但是請寬限一兩個月的時間,好讓我們恢複生計。”稍停一會兒,他又沉痛地說,“不管誰來統治都一樣,隻要能夠讓我們安居樂業、生兒育女就行。有一點可以保證,隻要你有能力抵禦別的軍閥,保護百姓不受擄掠,那麽我和百姓們就向你繳稅,這是沒二話可說的。”

這些話正中王虎的下懷。當他看到縣老爺餓得說話輕微、連連喘息的樣子,不覺大發善心,立即大聲吩咐手下:“備酒菜請他和隨從用飯!”酒飯端上桌後,他又吩咐心腹:“馬上帶兵出城,叫農民把糧食運進城來,好讓城裏百姓買到吃的東西。戰事已經結束,百姓的生計得好好恢複。”

這樣一來,王虎在百姓眼中顯然成了一個體察民情的統治者,縣老爺對此也大受感動,立即向他表示感謝。王虎也覺得這位縣老爺彬彬有禮,不失教養。雖然人已餓得發慌,見到菜肴端到桌上,眼睛裏放出了光彩,但他仍然控製住自己,努力把抖動著的雙手緊緊捏在一起,慢慢吞吞地行賓主之禮,讓主人先坐,然後自己落座。而且即使在用飯時,他也是彬彬有禮。最後,王虎實在不忍心再陪他吃,就找了個借口離席,留下他一人用餐。他的隨從在另一桌上吃,因此他可以爽爽快快地飽吃一頓。飯後,王虎聽到部下大驚小怪地議論說,那些人吃過的菜盤飯碗真是幹淨極了,簡直就不用洗,他們顯然把盤碗都舔過了。

過了不久,市麵逐漸恢複了生機,沿街小販的籃筐裏、店鋪的櫃台裏又擺滿了食品。看到這種情景,王虎甚感欣慰。他想,照此下去,老百姓的身體一定會逐漸複原,臉上的青灰色也會褪去,紅潤健康的臉麵將會重新出現。整個冬天,他留在城裏製定治理大計,安排稅收。經過幾個月的努力,除了市麵的複興,另一個明顯的可喜現象是城裏又看到了新生的嬰孩和敞懷哺乳的婦女。他心裏感到高興,同時也產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他平生第一次思念起家裏的兩房妻室,他渴望著回到自己家中,於是決定年底回去團聚。

話說攻城得勝之後,王虎先前派往外地探聽軍情的探子陸續回來了。他們報告說,南北之仗打得非常激烈,最後是北方獲勝。王虎立即派專使備了銀洋、綢緞等禮物,還帶上書信一封,去見省裏的都督。信是王虎親筆書寫的,他想趁機炫耀一下學問,軍閥中有幾個會動筆頭的呢?除了親筆寫信,他還在信上蓋了他新添置的朱紅大印,以此顯示他已有了相當大的權力。信中當然是敘述一番他是如何與南方軍閥作戰,如何擊敗敵方,如何為北方贏得了一大片沿江的土地的。

專使很快帶回了佳音。都督充分讚揚王虎的勝利,並封了他一個名正言順的新頭銜,唯一的條件是要求他每年上繳一筆款項作為省軍的開支。王虎知道自己現有的力量尚未強大到可以抵抗的程度,於是欣然接受了條件,就這樣,他在省裏站穩了腳跟。

現在,在擴大了一倍多的地盤裏,除了山區少量土地比較貧瘠,其餘都是稻麥兼種的肥田。這些地方還出產海鹽、花生油、豆油和芝麻油。王虎十分得意,而且尤其令他高興的是他現今掌握了內外互通的水路,今後若再需要從外國買槍,他就不必求助於二哥王掌櫃了。

他確實渴望獲得一大批洋槍。尤其是在這場攻城戰所得的戰利品中看到了兩門大炮之後,他的這種渴望變得更強烈了。這兩門炮的體積之大、質量之好,前所未見。炮身由高級鋼材製造,光潔無比,找不到任何氣泡或小孔之類的疵點,肯定出自技藝高超的匠人之手。而且這種炮出奇地重,非得二十多人同時鉚足了勁兒方能抬起。

他對這兩門大炮甚為好奇,很想弄明白如何發射,但軍中無人知道,也找不到供發射用的炮彈。後來有人在一間破舊的貯藏室裏找到了兩顆大鐵球,王虎估計那必是炮彈了。他極其興奮,叫人將一門炮抬到一座破廟前的開闊地上,廟的後麵是一片荒田。起初,沒有人敢站出來試炮,他就出重金懸賞。畢竟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那個新投誠的隊長自告奮勇來試放一炮。以前他曾經見別人發射過這種大炮,這次他就根據回憶做好發射前的準備。一切就緒之後,他很巧妙地將一支火炬縛在一根長杆頂頭,人站得遠遠的給炮點火。大家也在遠處等著看好戲。隻見一團煙霧騰起,一聲巨響,驚天動地,火光閃處頓時煙霧彌漫。王虎看得傻了眼,緊張得似乎心跳都停止了。待到煙霧散去後,大家發現原先的破廟已變成廢墟。他麵露喜色,心想這玩意兒打起仗來可派得上大用場,嘴裏脫口叫了起來:“要是早有了這玩意兒,也用不著圍城,隻要用大炮一轟就把城門轟開了!”他想了一會兒,問那個隊長:“你們的頭兒先前為什麽不用這門大炮對付我們?”

隊長回答:“當時根本沒想到這兩門大炮,這兩門炮是從我以前跟過的一個頭兒那裏繳獲的,弄到這裏後從來沒使用過,也不知那間破屋裏有兩顆大鐵球,即使看到大鐵球也想不到就是炮彈。這兩門炮放在前院裏,已很久沒人管了。”

王虎十分珍愛這兩門大炮,把它們安置在室內以便經常可以看到,另外,他還打算買幾發炮彈回來備用。

現在是萬事如意,就看如何安排凱旋的事宜了。他留下大批人馬駐守城內,由親信執掌,新收編的隊伍及那位新任隊長都被帶回原駐地。留下駐城的兩位最高指揮官是“老鷹”和麻臉侄子。他侄子已長得挺像樣了,個頭雖不高,但魁梧健壯,美中不足的是一臉麻點恐怕到老死也褪不掉了。王虎認為這兩人正好搭檔,侄子太年輕,獨當一麵恐有難處,“老鷹”老謀深算,不可過於信任,故而將這兩人搭配在一起是再好不過了。任命宣布後,王虎秘密囑咐侄子:“如果你發覺‘老鷹’謀反,立即派人日夜兼程向我報信。”

侄子對於自己的高升感到喜悅興奮,連聲做出保證請叔叔放心。王虎確實放心,人總相信自己家裏的親戚,一切安排妥帖後,大隊人馬隨王虎凱旋,回到北方。

至於城裏的百姓,他們早已淡忘了戰爭的創傷,正毫無怨言地忙於重整家業。過去的已經成為過去,一切都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