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王虎的兒子滿十五歲了。一天,王虎兒子的老師獨自來到王虎的住處說:“司令,我已盡力教了小將軍,他該進軍事學校,和同伴們一起行軍、打仗,進行戰爭實踐。”
王虎也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可他仍覺得歲月過得太快了。他派人去叫兒子來,自己則坐在一棵杜鬆樹下的石凳上等著兒子,驟然間,他感到了衰老和疲憊。兒子穿過圓洞門走了過來,步履矯健,王虎以一種新奇的目光打量著他。兒子確實夠高,像個大人,臉上出現了粗硬的線條,嘴唇緊閉著,儼然一副成人的麵相。王虎看著兒子,覺著不可思議,記得他曾那麽殷切地盼著兒子長大成人,好像兒子老長不大似的,現在他突然從一個孩子變成了大人。王虎長歎了一聲,暗自思量:“學校要是不在南方就好了,我不願他跟那些南方人一塊兒學習!”他大聲問站在旁邊捋著上唇小胡子的老師:“他非去那種學校不可嗎?”
老師肯定地點了點頭。王虎戀戀不舍地看看兒子,終於開口問:“我的兒,你自己願意去嗎?”
王虎極少征詢兒子的好惡,一貫自作主張,替兒子決定。這時他抱著一絲希望,兒子若拒絕去,他就可以有借口了。兒子一直看著樹下的白色百合,這時迅速抬起頭說:“如果能夠進另一種學校,那麽我十分樂意。”
王虎並不期望聽到這種回答,他皺著眉,撚著胡子,氣惱地說:“除了軍事學校,你還能進什麽學校?你要做軍閥,書本有什麽用?”
兒子膽怯地小聲回答:“近來我聽說有的學校可以學種田或跟種田有關的事。”
這種蠢話使王虎感到震驚,他從來沒聽說過這種學校,於是他猛然大吼起來:“要是有這種學校,那真可笑透了。好啊,個個種地的都得學怎麽耕、怎麽播種、怎麽收!我記得我爹說過,種地用不著學,看別人怎麽幹就怎麽幹!”他又冷冷地說,“可這跟你我有什麽關係?我們是軍人,你要麽去軍事學院,要麽什麽學校也不進,就在這兒跟著我帶兵。”
王虎發怒時,他兒子噓了口氣,退後一步,平靜且又極耐心地說:“那我願意去軍事學校。”
他的態度仍使王虎不滿,他瞪著兒子,撚著胡子,他希望兒子直言不諱,但知道兒子說出來他又得生氣。他喊道:“你準備一下,明天就去!”
孩子向他躬身告退,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
晚上隻剩王虎一個人時,他想到兒子將要遠離他,一種恐懼感攫住了他。在那種地方,人那麽狡猾奸詐,兒子會遭遇什麽?他吩咐衛兵傳他的親信“豁嘴”來見他。“豁嘴”來後,王虎望著那張醜陋但忠誠的麵孔,半懇求地對他說,全然不像個主子:“我的獨生兒子明天要去軍事學校了,即便他老師也去,可人心難測,況且此人又在國外待了那麽多年。他的眼睛藏在眼鏡後麵,嘴又埋在胡子裏。一想到我得把兒子完全托付給他,我就覺得他有點不可捉摸。你跟我兒子去吧,我了解你,再沒有比你更令我放心的人了。我貧窮孤單時你就跟著我,現在我有錢有勢了你還是這樣。我的兒子是我生命中最珍愛的寶貝,你替我盡心照看著他吧。”
王虎說完這番話,“豁嘴”一反常態,迫不及待地嘶嘶說道:“司令,恕不能從命,我得留在你身邊。小將軍去,我會挑五十名好樣兒的親兵,不太年輕的,我會給他們交代任務。我得跟著你,你不知你多需要一個靠得住的人跟隨左右。在一個這樣規模的軍隊裏,難免有不滿和牢騷,不是這人發脾氣就是那人對長官不滿,現在又盛傳南方在準備開仗。”
聽到這兒,王虎固執地說:“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不是還有‘屠夫’嗎?”
“豁嘴”露出輕蔑的表情,激動地扭了一下他那張嚇人的臉,說:“就那個……那個笨蛋!他打打蒼蠅還湊合。我叫他打誰、什麽時候打,他能揮大拳頭,可他自己什麽也看不出來,除非有人告訴他往哪兒看!”
他堅持己見,王虎隻好命令他服從,並寬恕了他的不馴行為。換個人這麽不服命令,他是絕不輕饒的。最後“豁嘴”一再說:“好吧,我自刎算了,我的劍和頭都在這兒。”
王虎實在無奈,隻好讓步。雖然剛剛還在悲哀地講死,一見王虎讓步了,“豁嘴”的情緒馬上高漲起來,當晚便跑去挑了五十名好漢,把他們從夢中叫醒。這些人迷迷糊糊地站在那兒,打著哈欠,在院子裏凍得發抖。他豁著嘴大聲嗬斥著他們:“小將軍要是有個小病小災的,就是你們的過失,你們就該死。你們的任務就是跟著他,在他身邊保護他!晚上睡在他床鋪周圍,別輕易相信外人,誰的話也不要聽,也別光聽他的。他要是任性不要你們,說你們累贅,你們就說:‘我們是你父親老司令的兵,他養活我們,我們隻服從他。’你們得保護他。”他將他們臭罵一頓,嚇唬了一番,使他們認識到任務的重要性。最後他說:“你們要是幹得好,有賞。沒人比老司令更大方的了,我會替你們請功的。”
他們都應承了。他們知道,除了司令的兒子, “豁嘴”就是司令最親近的人了,再說,他們也願意出去見見世麵。
早晨王虎起身了,他一夜未曾合眼。他催兒子啟程,並送了一段,實在不忍心與兒子分別。其實這隻不過是暫時的分別,遲早會有這一步。與兒子並排騎了一陣,他勒住了馬韁,突然說:“兒啊,古人言:‘送君千裏,終有一別。’你我得分手了,再見!”
他直挺挺地坐在馬上,兒子向他鞠躬。他眼看著兒子又跳上了馬背,和那五十個兵士及老師一道離去了。王虎掉轉了馬頭,向家中騎去,再也沒有回頭看兒子一眼。
整整三天,王虎難過得什麽也幹不下去,什麽也想不出來,直到他派去跟著兒子的人帶回口信來。他們每隔幾小時就從不同的地方回來報告。頭一個說:“他很好,比平常還開心。他下了兩次馬,走到田裏和種田的說話。”
“他和這種人有什麽話好說?”王虎詫異地問。
那人一五一十地答道:“他問那人下的是什麽種;看了種子,問牛是怎麽拴到犁上的。那些兵都笑他,可他不介意,仍盯著看。”
王虎迷惑不解,喃喃自語:“我不明白為什麽一個軍閥要去注意牛是怎麽拴的、種子是什麽樣的。”不一會兒,他又不耐煩地問:“除了這個,你還有什麽說的沒有?”
那人想了想,答道:“晚上他住了店,高興地吃饅頭吃肉,還有飯和魚,隻喝了一小杯酒,完後我就離開了。”
一個個陸續回來的人向他報告他兒子都做了什麽,吃了什麽、喝了什麽等,一直到他兒子搭上駛往海裏的輪船。此後王虎就隻能等信了,去的人無法再跟著走了。
王虎也無法預計兒子不在身邊時他能不能忍受那種不安的情緒。但有兩件事使他排遣了一些愁緒。第一件是密探們從南方帶回的消息,他們說:“我們聽說南方鬧起了一場古怪的戰爭,是什麽造反、革命的,而不是軍閥之間的那種戰爭。”
王虎近來胸有成竹,不屑地答道:“一點也不新鮮,我年輕時就聽說過革命,我也參加過,自以為很了不起,其實不過是打仗而已。軍閥們在反對當朝政府時聯合一致,可是在推翻了當局,獲得成功後,他們又分道揚鑣、各自為政了。”
密探們回來時異口同聲地說:“這是一種新的戰爭,叫作人民戰爭,是為黎民百姓打的。”
“百姓怎麽打仗?”王虎大聲問道,衝這些蠢貨揚了揚眉毛,“他們有槍嗎?難道他們用棍子、板子、矛子和鐮刀去打不成?”他盯著探子們看,看得他們發毛,咳嗽一下,互相望望。其中一人賠著小心開了口:“我們說的都是我們打聽來的。”
王虎大度地不再追究,說道:“是啊,那是你們的差事,可你們盡聽些廢話。”他打發他們走了,可他畢竟得思考一下他們的話,他得密切注視戰爭動態,弄清來龍去脈。
他還沒來得及多考慮這事,他的地盤上就出了另一檔子事,使他顧不上別的了。
夏天將到,老天的變化真快,天氣格外好,時雨時晴的。洪水退了,露出了肥沃的土地,人們把凡是能找到的種子都播到了陽光照耀下的溫濕的土地裏,大地又有了生機,豐收在望。
在等待收獲期間,仍有許多人在挨餓。那年王虎的轄區內強盜盛行,事態嚴重,甚至出沒於他屯軍的地方。他們成幫結夥,公然不把他放在眼裏。他派兵去追又找不見人影,那夥人真有點神出鬼沒。探子們回來報告:“昨天強盜在北邊,燒毀了荊家莊子。”又說:“三天前一夥強盜劫了商人,殺了他們,搶走了鴉片和綢緞。”
王虎勃然大怒,竟會發生這樣無法無天的事。他最氣憤的是商人們竟敢逃稅,他還指望靠稅收來擺脫王掌櫃呢。他怒不可遏,頓起殺機。他站在院中傳喚下屬帶兵分頭去地界上搜,砍一個強盜人頭賞一塊銀洋。
一聽有賞,他的兵就都爭先恐後奔了出去,可連一個強盜也捉不著。很多所謂的強盜其實就是普通莊稼人。他們在沒人追時才出來作案,若看見有兵追,他們就在地裏挖坑,大講他們怎麽遭一夥夥強盜的禍害,可從不暴露自己。聽到有人談起他們就環顧左右,說從來沒聽說過這名字。王虎既已懸了賞,他那些貪心的兵士就盡殺人割頭,謊報那是強盜,又沒人能證明被殺死的不是,這樣賞錢就到手了。很多無辜的人就這麽喪了命,誰也不敢抱怨,王虎派兵出來是有道理的。再說,抱怨多了讓當兵的聽見,他自己的頭也保不住。
盛夏,高粱長得比人高,強盜四起,像火一樣蔓延開來。王虎憤怒到了極點,決定親自出馬剿滅強盜,他已好久沒有露麵了。他聽說某村有一小股盜匪,探子們曾發現他們白天是農民,夜晚做強盜。那個村地勢低窪,當時還無法耕種,不像別的村子。所以他們沒東西充饑,已餓了一冬一春。
王虎了解到這些人鋌而走險,晚上跑到別處去搶糧食,誰反抗就殺誰。他火了,親自帶了人去那個村子。他命令將那個村子圍了個水泄不通,隨後帶了些人闖進了村,把人都抓了起來,連大帶小共一百七十三個男人。他們被抓住後用繩子捆了起來,王虎命令把他們都帶到村子對麵的大場上,他坐在馬上惡狠狠地盯著這些家夥。其中有的哭著、抖著,有的臉色灰白,還有的陰沉著臉站在那兒,毫無懼色,他們知道在劫難逃。老人們十分平靜,聽天由命,反正他們已老了,早晚都得死。
見人都被抓住了,王虎的殺機又平息了些,他不能像上次那樣冒失殺人了。從他殺了那六個人,見到兒子的表情後,他心裏就怯了些。為掩蓋自己的怯意,他皺起了眉,噘了噘嘴,衝他們喊道:“你們都該被處死!這麽多年了你們還不了解我?我最容不得強盜!可我心慈手軟,念及你們上有老、下有小,姑且饒了你們。下次你們再違反我的規矩,再搶,那就活不成了。”他命令圍村的士兵:“拿刀把他們的耳朵都割下來,讓他們記住我今天的話!”
那些兵站了出來,在鞋底上磨了磨刀,割下了強盜們的耳朵,扔到王虎跟前。王虎看到每個強盜的臉頰上有兩道血痕流了下來。他說:“耳朵能幫助你們記牢!”
他掉轉馬頭走了,心中又有些疑惑,也許他該殺了這些人,以絕後患,殺一儆百。也許他年紀大了,變得過於軟弱和慈悲了。可他又自我安慰地自言自語道:“我是看在兒子分上才饒了他們的命的,總有一天我要告訴他,為了他,我赦免了一百七十三個人,他會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