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就這樣消磨著兒子走後的寂寞光陰。他鎮壓了強盜後,秋收時節又到了,這可幫了他的忙,人們又有吃的了。正是秋高氣爽的時候,沒有風吹,也沒有日曬。他帶上一小股武裝去領地巡視。他要在兒子回來時把一切都為他準備妥帖,他計劃,等兒子一回來,他就把這片地區的統領權移交給他,把龐大的軍隊交給他,自己隻留幾個衛兵。他已將近五十五歲,兒子也快二十了,已經是一個男子漢了。王虎騎在馬上這樣夢想著,好似已看見了孫子,他還觀察著路邊的人們和田野,估計著他的稅收和田裏的好收成。一旦洪水過去,土地就又複蘇了。盡管人和地本身還留有那兩年災害的痕跡:莊稼還未熟,人們的臉還是癟癟的,老人和孩子很少見到。然而,畢竟到處是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王虎欣喜地看到,女人們又挺起了大肚子。他默默地對自己說:“興許是老天爺用天災來給我算命,前些年我太舒服、太滿足了。許是老天爺用這場災來激勵我。有這麽一個兒子繼承我的事業和財產,我該更發奮才是。”

王虎比父親當年聰明多了,他不信土地爺,可他信命、信老天爺。他信他的命運不是巧合,生和死是注定的,都是老天安排的。

那年九月,他帶著人馬到處察看,人們都向他致意,他們都知道他有勢力,長期統治著他們,而且他執法明斷,人們的臉上洋溢著笑容。他若是在某處停留,城裏或村裏的長輩們就會給他擺宴。那些土莊稼人不懂禮貌,很多人一見當兵的就轉身走開或埋頭幹活,當兵的走過去,他們就會不停地吐口水以發泄憤恨。如果當兵的蓄意厲聲責問,他們就會裝沒事人兒,手捂著臉說:“因為馬蹄翻起來那麽多土,都飛到我嘴裏了。”

不論是在城裏還是在鄉下,王虎都用不著顧忌誰。

途中,他來到了他攻占的那座城,這些年由他的麻臉侄子在這裏駐紮。王虎一麵派人去通知他到了,一麵環顧左右,想看看該城在他侄子管轄下有沒有什麽起色。

小夥子已不年輕了,長大成人,娶了織綢人的女兒為妻後已生了兩個兒子。聽說叔叔蒞臨且已到了城門口,他大吃一驚。這些年不打仗,他一直過著太平日子,幾乎都忘了自己是軍人。他總是悠閑自在,怡然自得,總是尋求快活和新奇,他享受這種生活。他有權威,人們尊敬他,他沒什麽活幹,隻是收收稅,他開始發福了。近些年他甚至脫下了軍裝,換上了寬鬆的袍子,看上去像個富有的商人。他也確實與這座城中的一些買賣人成了好朋友,每當他們把上交王虎的稅送到他手裏時,他總是抽些頭兒,跟做生意一樣。有時他也以叔叔的名義派點新名目的輕稅,即便商人們知道了也不怪他,換作他們自己,也會如法炮製。他們喜歡這個麻子,不斷給他送禮,他們明白他可隨意向他叔叔報告,讓他們倒黴。

王虎的這位侄子就這樣過著舒心日子,他老婆也令他滿意。他不是那種精力過盛的人,不易受其他女人的引誘,隻是偶爾有朋友請吃飯時規模較大,或特別招待,雇幾個漂亮的姑娘陪他至半夜。每逢這種宴席,他們總會請他到場,一為他在該城的地位,二也為他本人,因為他詼諧有趣,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能使人捧腹大笑,這在他們微醉的時候尤其妙。

聽說叔叔來了,他著急了,趕緊吩咐妻子翻箱倒櫃,找出他的軍裝,又立刻下令召集士兵。士兵們已懶散慣了,一貫是做他的仆人而不像士兵。他把兩條肥腿伸進褲子裏,納悶他過去怎麽能穿這麽緊的衣服,他的肚子已滾圓了。年輕時他總覺得衣服寬鬆,還得用一條寬腰帶紮住。好歹穿上軍服了,士兵們也總算集合好了,正列隊迎接王虎到來。

通過幾天的觀察,王虎心裏已明白商人們和地方官盛宴招待他的用意,也看清了侄子把自己塞進那套軍裝裏是何等費勁兒。一日晴朗無風,太陽火辣辣的,他侄子脫去了上衣,他太熱了。他的腰帶胡亂係著,衣服都拖出來了。王虎冷笑著暗想:“我慶幸自己有個威風凜凜的兒子,不像我哥哥這個小子,他不過是塊商人的料罷了!”

他不大理睬侄子,也沒怎麽誇獎他,隻冷冷地說:“你替我掌管的兵都忘了怎麽使槍了,毫無疑問,他們得打仗了,你何不在明春帶他們去適應適應?”

聽到這話,他侄子結結巴巴的,直冒汗。他算不上膽小鬼,要是讓他當個兵他會成個好兵的,但他不是帶兵的料,士兵們不怕他。他最喜歡現在這種生活。王虎見他那麽不安,暗自笑了,突然手拍佩劍高聲說道:“好了,侄兒,既然你們過得這麽好,這座城這麽富,我們該加稅了,我兒子在南方花費很多,趁他不在時,我想多掙些。那你就儉省些吧,給我多交一倍來。”

他侄兒私下早與商人們商議過了,如果王虎要加稅,他就哭窮,歎苦經。他若能說服叔叔,他自己就能得一大筆報酬。這時他理不直氣不壯地訴說開了,可這種哀歎一點也打動不了王虎,王虎終於大吼道:“我看得出來這兒怎麽樣,你即便拿出比‘老鷹’還多的辦法敷衍我也是白搭。”

外快賺不到了,他侄兒垂頭喪氣地向商人們講了實情,他們送來了申訴,說:“我們不隻交您這一份稅,還得交市稅、省稅。您的稅已經是最高的了,這樣下去,我們做生意的還賺什麽錢呢?”

王虎看準這是他使威風的時候,於是先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後粗魯地說:“是啊,可是我有權,如果好言好語不管用的話,休怪我先禮後兵了。”

王虎如此責罰了侄子後仍叫他任這座城的領軍之職,這樣,他就保證了自己對該城及所有屬地的控製。

一切安排妥當後,他又回到了家裏,等待冬天過去。他忙著派出偵探、製訂計劃,夢想著春天進行新的征戰,以他的年紀或許他仍能為兒子征服全省。

整個冬天王虎都懷著這種夢想。那個冬天最長,由於太寂寞,他竟時常到家裏女人們的住處去,這似乎有點反常了。但那裏沒有他的位置,他那沒文化的老婆與幾個女兒同住,而王虎與她們無話可談。他隻不過在那兒悶悶地獨坐一會兒,心裏隻是感到她們是他的家眷而已。有時他感到那個有文化的老婆很古怪,這些年來她不在家中,而是住在女兒念書的學校附近。有一次,她寄了一張她與女兒合影的照片給王虎,王虎凝視了一會兒。女兒很漂亮,有一張活潑的小臉,大膽地從照片裏望著他,她剪著短發,眼睛烏黑。他無法感覺到她是屬於他的,他知道她也跟現在那些快快活活、嘰嘰喳喳的姑娘一樣。在她們麵前,他是沒話的,他又看看老婆,他竟一點也不了解她,即便在他晚上去她那兒住的那個階段也不了解。他長久地注視著她,她也望著他。他又像以往一樣在她麵前感到不自在,好像她有話說而他不想聽,她有所求而他不曾答應一樣。他把照片拿開,自言自語道:“一個男人一生中沒時間應付這些事,我很忙,沒工夫陪女人。”

他又硬起了心腸,認為自己光顧妻子們總共也沒有幾年時間,這是一種高尚品德,他也從來沒有愛過她們。

夜晚獨自一人坐在火盆邊時是他最孤獨的時刻。白天他總可忙一陣,但到了晚上,他們就留他一人在那兒,又黑又淒涼。每逢此時他會懷疑自己,感到自己老了,他甚至懷疑自己能否在春天再去征戰。麵對此情此景,他會對著炭火淒慘地笑笑,咬著胡子,悲哀地想:“也許從來沒有人能隨心所欲。”過一會兒他,又會想起什麽並說:“一個人有了兒子,他一輩子就會替三代人著想。”

“豁嘴”觀察著老主人,見他夜晚對著炭火沉思,白天對士兵漠不關心,任他們無所事事、為所欲為。於是他不聲不響地抱來了一罐好酒、一些鹹肉,讓他喝一盅,他能巧妙地做些小事使主人平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王虎果然清醒了些,他喝了些酒,興奮了一下,便能入睡了。睡前他想:“我有兒子,我這輩子做不了的,他還可以幹。”

那年冬天,王虎不知不覺地比以往任何時候喝的酒都多,這對他那個老親信是一種安慰,他愛這位主人。如果王虎將酒壇推開,這位老人就會真心實意地勸慰他:“司令,喝吧!人老了都有個嗜好,圖一點小小的樂趣,你對自己太苛刻了。”

為了表示自己看重他,使他高興,王虎就會喝點。於是,即使在這種孤寂的冬天,他也可以安然入睡。酒後他會對兒子充滿信心,他意識到他們之間有差別,但還從沒預料到他兒子的理想會與他的不同,他等待著春天。

冬末的一個晚上,王虎坐在房中半睡著,渾身暖烘烘的。酒在他身邊一張小桌上涼著,那把解下的劍放在酒的一邊。

突然,在冬天夜晚的一片寂靜中,他聽到了院中馬的**聲,士兵們一擁而進,腳步聲在院中停住了。他半站了起來,雙手按著椅子扶手,弄不清那是誰的兵,不知自己是否在做夢。他還沒來得及再動一動,有人跑了進來,高興地喊道:“是小將軍,你兒子來了!”

那晚因為天寒,王虎喝得很多,一時還沒清醒過來,他把手放在嘴邊,喃喃地說:“我夢中還以為是敵人來了。”

他盡力克服自己的睡意,站起身,從大門走到院裏,院子被許多人舉著的火把照得通明,他在亮光中看見了兒子。他已下了馬,正站在那兒等著,看見父親時他鞠了一躬,並露出陌生、半敵意的眼神。王虎冷得一哆嗦,裹緊衣服,遲疑了一下,驚異地問兒子:“你的老師呢?你怎麽來了,兒子?”

那個青年答著,嘴角幾乎一動不動:“我們分手了,我離開了他。”

這時王虎從迷茫中清醒過來了,他明白出了些岔子,不能當著這些士兵的麵說,他們黑壓壓地站了滿院,想聽爭吵。他轉過身去叫兒子跟他走。到了房內,王虎命來人都出去,他與兒子單獨留下了。他沒有落座,兒子也站著,他從頭到腳打量著兒子,好像從未見過兒子似的。終於,他慢吞吞地問:“你穿的是什麽怪軍裝?”

兒子抬起頭,靜靜地、固執地回答:“這是新的革命軍的軍裝。”他用舌頭舔舔下嘴唇,站在父親麵前等著。

王虎立刻明白了兒子在幹什麽、是什麽人了。他明白這就是謠傳的那場新戰鬥中的南方軍隊的軍裝,他喊道:“這軍隊是我的敵人!”

他突然坐了下來,一口氣堵在嗓子眼,憋得慌。一股怒火從心中生起,自從殺了那六個人,他還沒這麽怒過呢。他握住那柄劍,像以往一樣狂吼著:“你是我的敵人,我應該殺了你——我的兒子!”

說著,他喘開了。這一次,他的怒火來得突然、來得奇,使他感到非常難受,他不由自主地一個勁兒咽氣。

他兒子此時倒不像小時候那樣縮頭縮腦了,他沉靜固執地站著,雙手解開了外衣,在父親麵前敞開胸懷,帶著深深的痛苦說道:“我知道你想殺掉我,那是你的老一套。”他眼盯著父親,麻木地說道,“那就殺吧。”他站在那裏等著,在燭光下,他的麵容清晰、堅毅。

王虎不能殺兒子,盡管他有這個權力,盡管他認為誰都會殺掉自己叛逆的兒子,對他來說,那樣做是公正的,但他仍不能那樣做。他感到怒不可遏,立刻會發泄出來,他把劍擲到了花磚地上,用手遮住嘴,嘟囔著:“我太軟弱了,我一貫軟弱,不配做軍閥。”

看著父親坐在那裏,手捂著嘴,劍靠在胸前,兒子平靜、理智地說著,像是在跟一個老人講著道理:“父親,你不明白,你們老人都不懂,你們看不到我們整個民族是多麽弱小,被人看不起——”

可是王虎笑起來了,笑出了聲音,他大聲說,手仍然捂著嘴:“你以為以前就沒這種說法?我年輕時——別以為隻有你們是年輕人——”

王虎又大笑起來,這笑聲奇特、不尋常,他兒子從未聽到過他的這種笑聲,這像一種怪誕的武器一樣刺傷了他,激起了他的火氣,父親從未見過他這麽發火。他突然喊道:“我們和你們不一樣,知道我們怎麽稱呼你們嗎?你是個叛逆、一個強盜頭子,如果我的同誌們知道你,他們會稱你為叛徒,他們連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不過是個小城鎮上的小軍閥而已!”

王虎的兒子一貫忍耐,這次爆發了。他看著父親,瞬時間又感到羞愧,於是沉靜下來,脖子都紅了。他眼向下望,慢慢解開了皮帶,任它落到地上,子彈落地時劈啪作響,他再沒開口。

王虎也一聲不吭,他呆坐在椅子上,手遮著嘴。兒子的話啟發了他,使他產生了一種力量。他感到兒子的話在他心中回**著,沒錯,他隻是個小小軍閥,一個小城的小小軍閥。他無力地輕聲說著,像是習慣成自然了:“我可從沒做過強盜頭子。”

兒子現在真的感到慚愧了,他立即答道:“不,不是的。”像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愧意,他又說,“爹,我得告訴你,我們部隊北上去打勝仗,我得藏起來,這些年,老師把我訓練得挺好,他信任我,他是我的長官。他不會輕易原諒我的,因為我選擇了你,我的父親——”他的聲音弱了下去,飛快地看了父親一眼,眼神裏含有一股親切。

王虎一言不發,呆坐在那裏,似乎什麽也沒聽見。兒子繼續說著,不斷地看看父親,似在懇求:“我可以藏在那棟土坯房子裏,我可以到那兒去,他們若是在那兒發現了我,不會認為我是軍閥的兒子,不過是個普通莊稼人罷了!”說完,他輕輕一笑,仿佛希望用這種無力的俏皮話來哄父親。

王虎仍不說話,他不懂兒子說的“我選擇了你,我的父親”是什麽意思,他仍舊坐在那兒,回想著自己一生的困苦。突然,他從夢想中驚醒,恰似一個人從長久的混沌中清醒過來一樣,他看著兒子,就像他是一個陌生人。王虎曾牽腸掛肚地想念兒子,並在夢想中勾畫過兒子的形象,可眼前這個兒子他不認識了。一個普通的農夫!看著兒子,他感到往日那種失望的情緒又複燃了,這和他年輕時被禁錮在土房時懷有的無可奈何的心境一樣。看來,他的父親,那長眠地下的老人,又一次伸出他那隻滿是泥巴的手,搭在他的兒子肩上。王虎瞟了兒子一眼,自言自語地說:“不配做個軍閥的兒子!”

王虎驟然感到自己的手已抑製不住發抖的嘴唇了,他想哭。正在這時,“豁嘴”開門進來,帶來了一罐酒。酒剛剛燙過,還散發著熱氣和酒香氣。

這個忠心耿耿的老人進門時照舊望著主人,快步走上前來,往桌上一隻空碗裏斟了酒。

王虎終於把手從嘴邊挪開,伸向酒杯,把酒送到嘴邊喝著。酒是好的——又熱又醇。他舉著杯子輕聲說道:“再來一點。”

——不管怎麽說,他不會哭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