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時分,突然狂風大作,風停了又下起了小雨。沙沙啦啦的聲音讓沫兒一晚都睡得不太踏實。

黃三烙了大餅,沫兒拿了半個啃著,連聲催促文清套車。三人胡亂吃了早飯,便冒雨前往小劉莊。

在村口附近將馬車存了,三人打傘步行。離得越近,沫兒就越不安,不住地唉聲歎氣,忍不住問道:“婉娘,你說給她個開口的機會,她……她不會要借我的嘴巴說話吧?”

婉娘看他惶恐的樣子,笑道:“活該你!明知道自己招鬼,還喜歡往跟前湊!放心,劉大娘昨天剛咽氣,肉身未腐,她用自己的身體。”將小玉瓶遞給沫兒,“你想個法子,將這瓶還魂香灑在劉大娘的屍身上。”

到達小劉莊,正是農家早飯時節。濛濛的雨霧中升起嫋嫋的炊煙,路邊的**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更有一種別樣的風情。好在都是石板路,地上並無泥濘。

祠堂前,兩顆柏樹之間搭了一個油布大棚的靈堂,一口黑漆桐木棺材擺在下麵,棺木旁邊的椅子上,坐著兩個發須皆白的老者,麵色悲痛,看樣子是兩兄弟的娘舅,身後站著幾個後輩子侄。棺木的供桌上點著三炷香,後麵放了一隻被捆著雙腳的大公雞,眯眼斜臥著,頭一抖一抖地望著周圍的人群。劉大劉二和劉大的胖婆娘披麻戴孝,跪在旁邊的草墊上悲聲大放。劉洪、劉禿子等鄉族和一些遠親,未穿孝衣,隻在頭上戴了白孝帽,不遠不近地站著。

沫兒打著傘,透過細細的雨霧,遠遠地看著靈棚。

一個黑色的身影飄忽不定地繞著棺木遊**,似乎感覺到了沫兒的目光,頭部朝沫兒這邊扭過來。

沫兒不由得怵了一下。回頭看看婉娘和文清正笑看著自己,把心一橫,用手將小臉一抹,一邊放聲大哭,一邊朝棺木走去。

沫兒哭得異常傷心:“大娘哎,您怎麽就去了呢?這麽好的時候這麽好的季節,秋收的糧食您還沒嚐,新長的莊稼您還沒看,新釀的**酒您還沒喝,兒子的福氣您還沒享,一輩子吃苦勞累、勞心勞力,怎麽就舍得走呢?……”哭到傷心處,連傘也丟下不要了,就這麽冒著雨、捂著臉,踉踉蹌蹌地朝靈堂奔過去。

看有人來吊孝,站在旁邊的劉禿子走過來,給沫兒打了傘,扶著他走到靈棚下。劉大劉二慌忙起來,恭恭敬敬地給沫兒鞠了一躬,跪下磕了一個頭——孝子這時見到任何前來吊唁的人,都要磕頭回禮。

沫兒也不管他人,隻管撲到棺木前痛哭流涕。

劉大站起身,見來的是個小孩,並不認識,仔細回想了一下,也想不起比較近的親戚誰家有這麽個孩子。用探詢的目光看了看劉二,劉二也搖搖頭。

沫兒將剛才的說辭換個說法,拖著唱腔連哭帶說,周圍的一眾人看到他哭得比劉大劉二還傷心,隻當是劉大娘的娘家小侄子,都不疑有他。坐在一旁的老娘舅隻當是劉莊這邊的,看這孩子哭得淒慘,自己也落下淚來,上前拉他道:“好孩子,不哭了,起來吧。”

不拉還好,一拉沫兒反倒哭得要昏死過去,引得旁邊的幾個婦女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沫兒撲到棺木上,踮起腳,扒著棺材沿兒,拍著棺木砰砰作響,哭道:“大娘,我來跟您道個別,最後再見您一麵,您在下麵一定要照顧好自己……逢年過節的,我多多地給您燒些紙錢,您在世上吃苦受罪,在下麵就過些好日子……”一時連兩個娘舅都不住抹淚。

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婦人跌跌撞撞地跑來,叫道:“石頭!石頭!”臉色蒼白,無一點血色,似乎在雨裏淋了很久,整個頭發、衣服都濕漉漉的,滿腿腳的泥點。看到劉大娘的棺木,呆了一呆,淒聲叫道:“大嫂……”轉臉看到劉大,尖叫道:“我家石頭呢?”

劉全從祠堂出來,皺眉道:“李嫂,事情還沒弄清楚,你家石頭在祠堂好好的。”

“娘!”李義出現在祠堂西廂的窗戶後,兩手緊緊地抓住窗格子,叫道:“娘,我沒有偷劉大娘的銀兩!”

趙氏撲上去,握住他的手,眼淚撲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和頭發上流下的雨水混在一起,“好孩子,我知道,我們家石頭不是賊偷。”

李義爹昨天一大早跟了附近幾個夥計到洛陽下麵的縣裏收糧食去了,要半月後才能回來。李義娘昨日回了娘家,本打算下午回來的,結果今天早上接到信兒,說李義偷錢被抓起來了,早飯都顧不上吃便跑了回來。

沫兒哼哼唧唧地哭著,透過手指縫向那邊看去。眾人的目光都被李義母子吸引了去,劉老娘的魂魄繞著周圍的人群不住地旋轉,發出奇怪的呼嘯聲。沫兒拿出小瓶子,拔開瓶塞,將還魂香分十次撒在劉老娘的屍身上。

劉全皺眉道:“李嫂,你說不是你家石頭偷的,可是劉老娘咽氣前可是指認過的。老太爺說不讓報官,等你們夫婦回來,想著鄉裏鄉親的事情鬧大了不好,也是給你們一個麵子。如今李義他爹還沒回來,我們是等他回來了,還是現在就公斷?”

這邊劉大瞪著眼睛大聲道:“我老娘都說是姓李的偷的了,還想狡辯?”劉禿子在旁邊幫腔道:“這小子,看著老實,眼皮子真淺得可以!要我說,直接賠錢,否則就送官,跟他們廢話做什麽!”旁邊的劉姓親族紛紛附和起來。

趙氏淚眼婆娑地看了看劉老娘的棺木,撲過來放聲痛哭:“劉嫂,你活著的時候我們倆相處得不錯,你為什麽要汙蔑我家石頭?你也知道我家石頭膽小怕事……這次湊錢給你看病,我家也盡力捐了……天啊,這還有沒有天理!”

劉全看她哭得悲痛欲絕,便上前攙扶,悄聲道:“李嫂,你也別太傷心了。我把石頭關起來也是為他好,免得在外麵遭受皮肉之苦。”

趙氏站了起來,幾乎劉全一樣高,眼睛直直地向周圍掃射了一番。劉大劉二的眼神都有些躲避,劉大媳婦隻管用手帕掩了臉低頭抽泣。劉禿子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劉全則是一臉為難。

在小劉莊,李姓隻有三四家,且相互之間並無非血親關係。有幾戶與趙氏關係不錯的劉姓女眷,此時也不便做聲,所以李義被關,他爹又不在家,竟然沒有一人幫李義說話。

趙氏掃視了一遭,冷冰冰道:“我要報官。我家石頭沒偷,自然有其他人偷,不用給我們麵子,我要官府派人來查!”最後一句聲嘶力竭,連一直掩麵哭泣的劉大媳婦都抬頭看了一眼。“現在就放了我家石頭。在官府查清此事之前,誰敢動我家石頭一根汗毛,我就一頭碰死在這棺材上!”

這幾句話冷得猶如冰刀子一般,劉全遲疑了一下,從腰間取出一串鑰匙,打了個眼色,遞給了劉禿子。劉禿子不情不願地瞪了趙氏一眼,拖遝著去開了祠堂廂房的門。

沫兒還保持著剛才撲在棺材上痛哭的姿勢,眾人都忘了他的存在。一炷香功夫過去了,除了空氣中淡淡的香味,還魂香似乎並沒有什麽作用。沫兒已經顧不上關注李義母子,隻努力分辨著四處飛旋的青煙。

青煙朝棺木中劉老娘的屍身飄過來,漸漸凝結成一個人形,躺倒在棺材裏,先是雙腿,然後是身體,接著是頭部,慢慢地與劉老娘的屍身重合在一起。

香味越來越濃,周圍的人都在嗅著鼻子,不住有人四處追問:“好香!這是什麽味道?這麽香?”

青煙與屍身完全重合。劉老娘的手指抖動了一下,就像她咽氣前一樣。

沫兒哇哇大叫道:“劉老娘沒死!她緩過氣來啦!”周圍正在圍觀李義母子的人們霎時炸開了鍋。兩個老娘舅相互攙扶著,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不知誰叫了一句:“詐屍了!”兩個幼童突然大哭起來,幾個女人不顧下雨,尖叫著抱了頭向四處逃去。

劉禿子也跟著叫:“不好啦!詐屍了!”被劉全在肩上猛拍了一巴掌,吼道:“大老爺們,亂什麽亂?先看看再說。”李義母子在雨中發愣,劉大劉二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一個勁兒地磕頭。

沫兒帶著哭腔道:“哪裏是詐屍,分明是閉過氣了!現在緩過來了。你們聞聞,這麽香的味道,肯定是閻王不舍得大娘去,又放她回來了!大娘,大娘!”見沫兒如此坦然,劉全慢慢走了過來,俯身查看,劉禿子驚魂未定跟在後麵。

劉老娘猛然發出一陣咳嗽。沫兒拉著她的手臂,慢慢地扶她坐了起來。劉老娘睜開昏黃的老眼,四處看了看。

劉全遲疑道:“嫂子?”

劉老娘點點頭,道:“唉,我怎麽了?”看了看跪在地下披麻戴孝的劉大劉二,又看看在一旁惶惶不安的娘家哥哥,閉了閉眼睛,道:“你們都以為我死了?”

她的娘家大哥突然明白過來,高興道:“妹子,你沒事就好!”回頭對劉大劉二喝道:“你兩個還愣著幹什麽?還不過來扶你娘出來!”

劉大劉二終於回過神來,慌忙起身,將劉老娘抬出了棺材。遠遠躲著看的人,見劉老娘不是詐屍,也趕緊過來幫忙。有人搬了個有靠背的大椅子,有人端來了水。

劉老娘身上還穿著五福捧壽褐色壽衣,腳上穿了一雙粉紅色的繡花鞋,閉著眼睛養神。

劉大湊過來,歡天喜地道:“娘,既然您沒事,那咱回家吧。”

劉二也道:“娘,您這唱的哪一出啊,把兒子嚇死了!”過來親親熱熱地挽了劉老娘的手臂。劉全、娘舅等人紛紛勸劉老娘回家。劉老娘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慢慢地睜開眼,道:“太累啦。在這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