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來越小,天空漸漸放亮。一眾人眾星捧月地圍在劉老娘身邊,隻有李義母子孤獨地站在柏樹下。

沫兒偷偷溜到劉老娘的椅子後麵。她的身體籠罩著一圈青色的光,三魂七魄在裏麵衝撞奔突,竭力想離開身體,卻被青光攔住。

休息了片刻,劉老娘又一次睜開了眼睛,眼白渾濁,麵如死灰。她緩緩掃過眾人,盯著劉大、劉二和劉大媳婦看了一會兒,突然對劉全道:“銀兩不是石頭拿的。”

劉全見劉老娘醒過來,早就想問這個事了,但看她身體虛弱,沒好意思當即追問。見劉老娘這樣說,忙叫李義母子過來。

趙氏拉了李義,站在劉老娘的麵前,哽咽著叫了聲“大嫂”,劉老娘咳了幾聲,嘴角**了幾下,吃力道:“我憋著一口氣,就是為了給石頭一個清白。”趙氏頓時淚如雨下,李義慌忙用衣袖幫母親拭淚。

劉老娘接著道:“我生病這些天,多虧你們母子照顧。我哪能還讓孩子蒙受這不白之冤呢。”劉全聽著這話,便示意李義母子離開,劉老娘卻道:“石頭,好孩子,你先別別走,老娘有些事情要你幫忙。”

劉二訕訕道:“娘,既然不是他偷的就算了,我們回去吧。”三下五除二脫了身上的孝衣,轉頭對管事的劉全道:“三叔,這些靈棚什麽的都拆了吧。”其他人也趕緊將身上的孝除了。

劉全對周圍的人道:“都別看了,趕緊先把白綾等拆了要緊。”劉老娘卻擺擺手,厲聲喝道:“不用了。我有話要說,就在這裏好了。”這一句倒是說得中氣十足,和劉老娘平時的語氣大為不同,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劉全等人隻好住手。

但說完這句話,劉老娘仿佛虛脫一般,又沉默不語了。劉大劉二手足無措,麵麵相覷。

劉老娘身體上的青光越來越亮,三魂七魄終於各安其位。

劉老娘晃了晃頭,似乎想讓自己清醒一下,渾濁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長聲歎道:“乖蛋啊。”

劉二慌忙笑道:“娘,我在呢!這裏挺涼的,咱還是回家吧。”

劉老娘搖搖頭,咯咯地笑起來:“乖蛋,你小時候長得可好看了,娘最疼你是不是?”

劉二道:“當然,孩兒都知道。”

“你好吃懶做,吃喝嫖賭,坑蒙拐騙,娘都舍不得打你罵你,一有銀錢就偷偷給了你是不是?”

村裏的人聽聞劉老娘還陽,看熱鬧的、瞧稀罕的,幾乎都來了,黑壓壓圍著觀看。

劉老娘溺愛老二,在村裏都是出名的,從來沒這麽訓斥過他,且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劉二臉兒通紅,偷偷斜睨一眼眾人,隻有尷尬點頭。

劉老娘話鋒一轉,道:“大兒,你過來。”

劉大慌忙上去拉住老娘的手臂。劉老娘抬手摸了摸劉大的臉,道:“你覺得我偏心,所以心裏不痛快,是不是?”

劉大慌忙道:“娘,娘,我可不敢,弟弟他小,偏向他是應該的。”

劉老娘道:“你要是不喝酒,還算一個好孩子。隻可惜啊,”她長歎一聲,“你隻要心裏不痛快,就要喝酒,喝了酒就打老婆。”她看了一眼在旁邊呆立的劉大媳婦,道:“媳婦,跟著我兒子,讓你受苦了。”

劉大媳婦呆了一下,低頭不語。

劉老娘道:“媳婦,你過來。”劉大媳婦慢慢地挪了過來。

劉老娘盯著媳婦看了看,嘿嘿笑道:“媳婦,你這半年變化真大啊。”

劉大媳婦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咚咚磕頭。劉老娘視而不見,對站在一邊的李義慈祥道:“石頭,祠堂裏麵有紙筆,你去幫我寫個休書來。就說我兒劉大酗酒,性格暴虐,不適合娶妻,今日老母做主,送田氏歸家。”劉大媳婦放聲痛哭。

劉大大驚,叫道:“娘!你糊塗了?”

劉老娘厲聲喝道:“你還想怎麽樣?都是你不爭氣,自己沒本事,還酗酒打老婆!她跟了你,過過一天舒心日子沒?我勸你多少次,媳婦心地善良,吃苦耐勞,對我孝敬,對你體貼,可是你疼過她半分嗎?”

田氏聽了婆婆這話,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臉兒流下來,滴落在地麵上。

劉大跪到田氏身邊,流淚道:“娘,我知錯了,我以後一定和媳婦好好過日子,這休書,還是不要寫了吧。”

劉老娘搖搖頭,道:“你上次酒醒了也是這樣說。晚啦。兒子,不是為娘的不向著你,你把她當個人看過嗎?嘿嘿,給不了她幸福,就放她走吧。”

劉大噌地站了起來,大聲叫道:“娘,到現在你還偏心!你永遠都隻想著弟弟,他做什麽你都寵著慣著,而我呢?你和爹舍不得花錢,把錢都給了弟弟,給我找了這麽個醜得像夜叉的婆娘!如今你要死了,還要把我的婆娘也弄走!”

沫兒細看,田氏麵色黝黑,腰身粗壯,五官雖然一般,但顯然也不至於“醜得像夜叉”。周圍的一眾人一看吵起來了,有勸的,有笑的,有起哄的。兩個娘舅喝道:“劉大,你這個不肖的東西!作死麽?”娘家的一班年輕子侄也圍了過來。

劉大一看,頓時軟了下來,重新跪在地上,一臉委屈。田氏在旁邊垂著頭一聲不響。

劉老娘閉眼靠在椅子上,一張臉像幹枯的老樹葉,溝壑縱橫,暗淡無光。休息了片刻,才慢慢道:“好吧,你埋怨便埋怨吧。我這麽個老婆子,過也過夠了,媳婦還有一大把的日子要過呢。”

李義拿了休書過來,劉老娘接過來看了看,對劉全道:“他三叔,你做個見證,過後去回老太爺。這個休書當你的麵我按個指頭印子,便算起效了。”伸出細長枯瘦的食指,蘸了未幹字跡上的墨,在休書的右下角按了個指印。

這一按,似乎力氣又耗盡了,垂著頭過了良久才掙紮著抬起頭來。劉大直挺挺跪著,耷拉著眼皮,不知想些什麽。劉二仍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站在旁邊,一條腿還不停地抖啊抖的。

劉老娘清了清嗓子,嘶啞道:“他三叔,從現在開始,田氏便不是我劉家的媳婦了,對吧?”

劉全點頭道:“對,現在田氏已經和我們劉家沒關係了。”

劉全總覺得這件事透著怪異,也不知道劉老娘突然休了田氏,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好在旁邊靜觀其變。

劉老娘道:“田氏,你起來吧。多謝你侍奉我這麽些年。”說著看了看劉大,道:“大兒,那些銀兩你藏哪兒了?”

劉大渾身一震,叫道:“娘……娘!”

劉老娘緩緩道:“你藏起來就算了,不應該還汙蔑石頭。石頭忠厚善良,你這麽冤枉他,我就是死了也不安心啊。唉,你非逼著我說出來。”

劉大渾身冒汗,看著劉全在旁邊一臉憎惡,頓時倒頭如蒜,哭道:“娘,我真的是打算給您看病的,這錢我藏起來隻是怕丟了。”

劉老娘道:“這我不懷疑,你也沒那麽壞,我想你原本是打算帶我看病的。”她歎了口氣,轉向劉二:“乖蛋,錢呢?”

劉二瞪大眼睛,大聲道:“娘!剛才哥已經承認了,是他藏起來了,和我有什麽關係?”

劉老娘嘴角**,做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唉,都怨我教子無方啊。”劉全皺眉道:“劉二,到底是怎麽回事?”

劉二梗著脖子道:“娘病糊塗了!我哪裏見過那些銀錢?”

劉老娘歎道:“我知道你不承認。前天晚上,你哥籌措了錢回來,你就跟在後麵,然後偷偷地把小豬崽子放出去了,又捏著鼻子吼了一嗓子,對吧?”

劉二結結巴巴道:“娘……娘……您怎麽……知道?”

劉老娘道:“乖蛋啊,你小時候又聰明又機靈,最喜歡搞怪,經常捏著鼻子學人說話。別人聽不出來,為娘的哪能聽不出來呢?”

劉老娘轉向劉大:“大兒,你聽到豬崽跑了,就迅速衝了出去,搬開院中枯井旁邊的石頭,將銀兩放在石頭下掏好的土洞裏。是不是?”

劉大掩麵痛哭:“娘,我雖然對你偏向弟弟有點不滿,但是真沒打算獨吞這些銀兩……我也沒有說謊,這些銀兩真的是丟了……”

劉老娘道:“你不知道,床旁邊就是窗戶,你衝出去後,我心裏惦記,就打起精神披衣坐了起來,頭靠著牆,正好可以看到大石頭的一個邊。”

“可惜啊,這時不止我一個人在看著。你放完了銀兩,就吼你媳婦,要分頭去找豬崽。你們倆出了門,乖蛋就進來了。”

劉二突然叫起來,道:“娘,你聽我解釋……”

劉老娘自顧自地說道:“乖蛋從土洞裏掏出銀兩,還偷偷從窗戶看了看我。這時已經黃昏,屋裏也沒點燈,他沒看到我坐著呢。唉,要是看到也好了,說不定這事就沒啦。”

劉二拿到了銀子,心裏著實有些遲疑。老娘從小溺愛他,他也不是不知道,但是這半年來,他在附近臭名遠揚,那些個親戚朋友見了他都躲得遠遠的,“借”就別想了,連“騙”都騙不來了。偏偏他又過慣了好日子,如今老娘病重,家道敗落,看到十兩銀子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其實他今晚來的本意是想趁哥哥手頭寬裕,回來討些零用錢,臨時起意放跑了豬崽,想趁哥嫂不在偷偷拿幾個錢,不料卻正好看到劉大將銀兩藏在這裏。

劉二拿了銀兩,偷偷朝老娘的茅屋裏看了一下,屋裏黑乎乎的,沒有一點動靜,料想老娘還未醒。思慮再三還是舍不得放回原處,可是這些籌來的銀錢,都是一些散碎銀子,還有一大堆的銅錢,鼓鼓囊囊的,現在晚飯時間,還有很多人在大門口吃飯聊天,帶在身上十分不便。正躊躇間,聽見門口有腳步聲,慌忙躲進廚房,摸黑將銀錢塞進了灶洞裏。

旁邊一個老者喝道:“瞧這兄弟倆,老娘的治病錢都偷!”另一個道:“劉家的家法多年未用了,這次可要試試能不能用囉!”圍觀的村民也指指點點。

劉二磕磕巴巴辯解道:“娘,這錢確實是丟了!我雖然拿了,但是一大早我回去就找不到了哇!”

劉老娘冷笑道:“錢當然沒在你那裏。嘿嘿。”

劉大媳婦田氏,長得粗笨,卻心思細膩,晚上喂了豬之後清楚地記得已經將豬欄拴好了,聽說小豬崽跑了,走出去後想想不對勁兒,便折回身查看,在門口就見一個身影閃進了廚房。

她倒是個有心人,看到有人也不叫喊,拿了件衣服轉身出了門,藏身在門前的大磨盤後麵,就在這時,李義端了一碗雞湯來了,在門口叫了幾聲嫂子,不見有人回應,就自行端進了劉老娘的房,喂劉老娘喝了半碗。趙氏見兒子良久不回,站在隔壁院子大聲叫李義,劉二頓時慌了神,趁李義還沒出來,偷偷溜出來,翻過後牆逃走了。

李義回家後,田氏進來了,在廚房找尋一番,很快就找到了這包銀兩。本來想告訴劉大,但是唯恐一句話說不對遭到暴打,反被劉大誤解是自己偷了,就拿去了劉老娘的屋裏。

劉老娘猛咳了一陣,似乎將五髒六腑都咳得錯位了,手撫胸口過了良久才道:“媳婦醜是醜了點,但人品沒得說。世人都瞎了眼,隻見眼睛裏的美醜,不見心裏的美醜。媳婦將銀兩拿了去我屋裏,我已經躺下了,有些累,不想說話。”

劉老娘用渾濁的老眼看了看田氏,對劉全道:“他三叔,讓田氏起來吧。她已經不用跪我了。”

劉禿子慌忙去拉田氏起來,田氏一抖胳膊,自己站了起來,目光淒楚地望著劉老娘。

劉老娘道:“孩子,娘是為你好啊。”轉向眾人道:“她到我跟前,以為我睡著了。在我床邊坐了良久,突然開始哭了起來。她說心裏苦,我大兒從來當她是塊木頭;她說活著沒什麽意思,也沒什麽牽掛,恨不得自己得病替我死了;她說這些銀子本來就是給我治病的,放我這裏最合適。將這一包銀兩塞在了我的被窩裏,出去找豬崽了。”

“我心裏清得跟明鏡兒似的。這是我第一次認真地審視這個媳婦。不過啊,我當時還沒想舍得要放她走,家境不好,兒子娶個老婆也不容易。”

劉大捂著臉,大聲哭了起來。

周圍的人都靜靜地聽著。沫兒再看看田氏,覺得她黑紅的臉兒,亮亮的眼睛,其實也挺漂亮。

劉老娘接著道:“唉,我本來想,第二天早上,大兒和乖蛋到了我跟前,我數落他們一番,將銀錢拿出來就是。誰知天還未放亮,他們倆已經在院中吵起來了。老大非要說當時他是放我屋桌上被人偷了,老二則說是老大獨吞了,兩個人竟然沒一個說實話。不知誰說了句隔壁的石頭來過,他們竟然去抓了石頭來頂缸。”

劉老娘老淚縱橫,道:“到了這一步,我還能做什麽呢?我突然體會到了田氏的感覺,我一輩子都是為了你們兩個,可如今還有什麽意思?兒啊,你們是不是覺得為娘的太狠心了,在這麽多人麵前揭你們的短?”

劉大劉二隻管砰砰磕頭,劉大更是一臉羞愧,哭得哽咽難言。

劉老娘道:“他三叔,這件事就這麽完結了。麻煩你派一頂小轎送田氏回家。我床底下靠牆的角落裏有一個早就丟棄不用的破方枕,那十兩銀錢,被我掀開床板丟在裏麵,你拿了一並送給田氏,權當是田氏在我劉家辛苦多年的補償吧。欠諸位鄉親的賬由劉大劉二兩人承擔。”

田氏淚如雨下。

劉老娘又道:“大家都散了吧。大兒,乖蛋,你們先扶老舅回去,再幫我煮碗粥。我現在不想動,就在這兒養會兒神。”說罷閉目不語。

劉大劉二見老娘性格大變,也不敢多說。劉大看一眼田氏,心下空落落的,和劉二唯唯諾諾去了。圍著的人也漸漸散去,留下幾個年輕子侄在附近幫忙照看劉老娘。

沫兒的腳都已經站麻了。劉老娘身上的青光正在變淡,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婉娘和文清遠遠地坐在對麵人家門口的石頭上,十分悠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