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全派人去叫了一頂青衣小轎,田氏回去收拾了一些隨身衣物,回來給劉老娘磕了頭,哽咽道:“娘,跟您婆媳一場,是我田妞的福分。我走了,您保重。”

劉大不知何時又跟了過來,遠遠地站在街角看著田氏。

從劉大懂事起,就知道爹娘偏著劉二,雖有不滿,但一直壓著。田氏過門四年,他從來沒對田氏正眼看過,在他眼裏,田氏不過是個會說話的幹活工具而已,連家中豬牛的地位都比不上。劉大為人不甚機靈,也不識字,他隻是固執地認為,田氏隻是爹娘為了完成義務而強加給他的,他通過不待見田氏來發泄對爹娘偏心的不滿,卻從未考慮過田氏有一天真的離開,他將如何。如今,一紙休書,一句“不再是劉家的人”,一下子把劉大打蒙了,猶如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氣死風燈,外麵的燈罩突然被劃破了,呼呼的風往裏麵灌,想止都止不住。劉大第一次回頭審視自己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猶如醍醐灌頂,悔愧難當。

田氏剛轉身,劉老娘突然道:“你等一下,我還有話要對你說。”扭頭對旁邊的幾個子侄道:“你們回避一下。”幾個子侄早就覺得無聊,一下子作鳥獸散,隻剩下沫兒還站在身後。

劉老娘吃力地回頭看了看。劉禿子站在祠堂門口,正朝這邊張望,看到老娘回頭,忙低頭裝作在地上找東西。

田氏一張黑臉頓時通紅。劉老娘道:“劉禿子不可靠。回去找個正經人嫁了吧。要是大兒他真心悔過了,回過頭去求你,萬望你再給他個機會。”

田氏慌忙又跪了下來。劉老娘歎道:“你是個好孩子,總算沒受到蠱惑。你走吧。”

劉禿子住在劉大家後麵,在村裏是個活躍人物,最喜攛掇事情,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兒。劉禿子老婆剛死了半年,見劉大老婆田氏為人老實粗笨,還經常無辜挨打,便動了心思,一找到機會便搭訕、獻殷勤,表示對田氏的同情。田氏雖然外表粗蠢,卻善良正直,剛聽到這些話還有些感動,後來發覺劉禿子不懷好意,便堅決不再與他來往。劉禿子一向自詡風流,善於說甜言蜜語,老婆在世時也經常拈花惹草,沒想到連一個一臉蠢相的醜婆娘都搞不定,十分不甘心,隻要看到田妞獨自下田便跟隨其後,說一些安慰體貼的話。有一次甚至用強,幾乎得手,饒是田妞力氣大,掙脫了他跑了回來。

發生這種事情,若是村中他人得知,饒是多好的女人也會被指指點點。田妞不敢對外人說,更不敢告訴劉大,隻好自己悶在心裏。這半年來經常神思恍惚,做菜忘記放鹽、做針線紮到手指是常有之事。剛才聽到劉老娘那句“媳婦,你這半年變化真大啊”,還以為老娘要在眾親族麵前說起這件事,嚇得手腳冰冷。

田氏走了。劉老娘回頭對沫兒道:“你幫我叫劉禿子來。”

劉禿子正張著嘴巴看田氏的小轎慢慢走遠。沫兒過去,將他拉到劉老娘跟前。

劉禿子“噗”的一聲將嘴裏嚼的草根吐在地上,滿臉堆笑道:“嬸子這次一場虛驚,必有後福。”劉禿子方麵大耳,臉色紅潤,一看就是精力充沛的,五官倒還齊整,但身材矮壯,眼光閃爍,尤其整個腦門光亮光亮的,泛著紅光,讓整個人的形象大打折扣。

劉老娘冷冷道:“禿子,你做的事,別打量嬸子不知道。”

劉禿子賠笑道:“嬸子,您是埋怨我這兩天沒盡力?侄子確實能力有限。”

劉老娘哼了一聲:“你纏著田妞不是一天兩天了吧?你打量我不知道?”

劉禿子一張紅臉變得猶如豬肝一般,辯道:“嬸子說得哪裏話?我不過是看弟妹……人好,想安慰安慰她而已。”

劉老娘冷笑道:“天下需要安慰的人多了去了,你怎麽不去安慰別人?還真不知道你劉禿子這麽好心呢。”

劉禿子纏著田妞被劉老娘撞見過一次,但他欺負劉老娘膽小怕事,愛惜名聲,並不在意。如今眼見劉老娘活不了幾天了,劉大劉二的本事也不濟,掀不起什麽大風浪,被劉老娘當麵數落更無所謂,隻咧嘴笑笑,道:“嬸子,您誤會了。”

劉老娘無力地靠在椅背上,雙眼空洞洞地睜著,好像在瞪著劉禿子,好像又不是。

劉禿子用探詢的目光看了一眼劉老娘,沒臉沒皮地嬉笑道:“嬸子不會是擔心我,才故意休了你家媳婦吧?”

劉老娘散亂的目光倏然間精光四射,壓低聲音惡狠狠道:“劉禿子,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我今天沒當著眾人揭穿你,原是給我們媳婦留個麵子。”

說著一個閃身,突然撲了上去,細長的手指一把掐住劉禿子的脖子,尖聲尖氣道:“哼哼,你要是再打她的主意,在三鄰五村裏傳出什麽不利於她的話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麵目扭曲,五官變形,形容十分猙獰恐怖。

劉禿子看她病怏怏的,絲毫沒有防備,被掐個正著,雙手急忙去扳她的手指,哪知她力氣驚人,手指冰冷有力,竟如鐵鉗一般。又見她一張幹枯扭曲的老臉湊在自己麵前,臉上屍斑隱約可見,一雙眼睛睜得大大,已經分不出瞳孔和眼白,呈現一種昏暗的黃白色,頓時毛骨悚然,啊啊呀呀地叫了起來。

劉老娘終於鬆開了雙手,跌坐在椅子上。劉禿子的脖子上,赫然出現五個烏青的手指印。劉禿子揉著脖子,顫聲道:“嬸子……嬸子,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您饒了我吧。”跪下朝劉老娘磕了幾個響頭,兔子似的逃走了。

劉老娘睜著無神的眼睛,長籲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道:“孩子,你好人做到底,再幫我叫了我大兒來。”

劉大並未走遠,仍站在街角,失魂落魄地盯著田氏回家的小路。沫兒去叫了他來。

劉大跪了下來,仿佛被抽去了主心骨一般,雙眼無神,四肢無力,就那樣軟塌塌地跪著。

劉老娘道:“大兒,你心裏後悔了,是不是?”

劉大一個激靈,麵皮抽搐,捧著臉無聲痛哭。

劉老娘歎道:“你要是好好過日子,何苦走到如今這般田地?”

劉大雙肩聳動,悔恨異常。

劉老娘伸出細長的手指,摸了摸劉大的臉,道:“你要是真心悔過,就費些心思和工夫,再去她娘家求了她來。成與不成,就看你的造化了。你回去給我拿粥來吧。”

劉老娘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