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聞香榭,剛好聽到閉門鼓響。黃三迎了上來,將文清和沫兒抱下馬。小花貓兒哧溜一下竄了過來,在婉娘的腳邊蹭來蹭去,婉娘抱起小花貓,問道:“昨晚來了沒?”

黃三點點頭,雙手比劃了幾下。婉娘沉吟道:“好吧。應該還來得及。”放下小花貓,叫上文清沫兒,“去洗手,我們現在就製作香粉。”

婉娘小心地拿出昨晚從石花上砍下的紅色小石角,交給黃三道:“三哥,把這個研碎了。注意掩口。”然後拿出小玉瓶。

玉瓶隻有三寸來高,大肚細頸荷葉口,瓶身半透明,裏麵的石花汁液隻有大半瓶,早已凝結,與玉瓶壁緊緊結合在一起。

文清惋惜道:“這可怎麽辦?倒也倒不出來了。”

婉娘歎了口氣,從小荷包裏摸出一顆血珠,戀戀不舍地看了又看,抱怨道:“這幾個生意可真是出力不討好,幹賠不賺。都怪沫兒!”

沫兒一看又扯到自己身上,白了婉娘一眼道:“關我什麽事?!我就招惹了劉老娘,這個石花香粉難道也算在我頭上?”

婉娘猶自不舍道:“可惜我的血珠了,一次就用了四顆。嗯,這個香粉一定要賣個好價錢。文清、沫兒不許對著這個哈氣。”說著將血珠丟進了玉瓶裏。

沫兒用手掩住口鼻,湊近了看著。已經凝結的石花汁液一接觸到血珠,便像稀釋了一般,慢慢地將血珠裹在裏麵,從瓶身外麵隻能依稀看到一小團紅色,並漸漸變淡。

等紅色完全消失不見,婉娘拿起瓶子,輕輕搖晃,道:“唔,好了。”隻見小玉瓶裏的濃稠汁液已經完全融化,變得如同清水一般。

沫兒捂著嘴巴道:“現在讓不讓說話?”

婉娘將玉瓶兒塞好,笑道:“可以啦。話癆,你想說什麽?”

沫兒推文清,“你先問。”

文清結結巴巴道:“為什麽不讓說話?”

婉娘看著玉瓶兒,道:“人類吃五穀雜糧,呼出的氣息、噴出的口水,會損了石花的靈氣。”

石花要吸收天地之靈氣才能成長,最見不得汙濁之氣,偏偏人類周身上下皆濁汙,若采摘石花時不小心哈氣或者吐了口水,這石花的功效便要減半,甚至全無。

沫兒叫道:“你就別賣關子了,直接說,石花有何功效?為什麽要用血珠?你從哪裏來的這麽多血珠?那些水裏的東西是怎麽回事?”

婉娘笑罵道:“你管我從哪裏弄來的血珠!反正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還欠我十年的賣身契呢你!”沫兒連聲催促,婉娘這才一一進行了解釋。

紫羅口背靠伏牛,麵朝嵩山,卡於汝河咽喉要道,呈擒龍伏虎之勢,地脈相宜,石頭吸收精氣生成陰石,化為石花。每年九月,盛秋時節,萬物成熟,樹木花草精氣四溢,正是石花廣收精氣之時,自身靈氣外顯,紫羅口每年九月看到的水下光環,便是石花靈氣而致。

在諸類精氣中,石花最喜珍珠,尤其是血珠。珍珠本是蚌母心血所成,越是精氣足的珍珠越是光亮潤澤,血色珍珠更是少見,通常幾萬個蚌母也不一定能產一顆血珠,所含精氣最旺。因此,一連三顆血珠放進去,石花便開了。

大凡世間靈物,附近都有守護者。那些水裏的陰靈,或是聽信了聚寶盆的傳說,為盜寶而溺死,或因為不慎落水淹死,有意無意中,都成了石花的守護者。

沫兒吃了一驚,道:“這麽說不是淹死鬼找替身了?”

婉娘道:“有什麽不同?溺水而亡者,因魂魄不全,不能投生,被吸引在石花的周圍,自己盜寶沒成功反而斃溺水潭,戾氣甚重,要碰上一兩個來盜寶的癡人,自然不會放過他們。隻要石花還在,聚寶盆的傳說還在,世上貪財的人還會源源不斷地趕來,深入水下找寶貝。水潭下麵結構複雜,淹死了的,你說到底是因為下麵有看守石花的陰靈,還是他們自己為財而亡?”

沫兒道:“這麽說,所謂的陰靈守護者,也不過是溺亡者的戾氣而已。說是淹死鬼找替身也可,說是守護石花也可,怨盜寶者自己貪財也可。”

文清向來單純,不會沉迷於這種“雞生蛋、蛋生雞”的思考中,道:“如果人們不貪財,那些所謂的守護陰靈本來也沒什麽用。”

沫兒奇道:“既然紫羅口有這麽個寶貝,就在雲夢旁邊,難道元鎮真人不知道?他怎麽不去挖了來?”

婉娘笑道:“誰告訴你石花是寶貝的?少見的東西也不一定都是寶貝。紫羅口人傑地靈,全憑石花吸收靈氣,元鎮真人在此修煉,不知道借了多少光,難道他會傻到破壞自己的老巢?”

原來石花成長之地,天地聚其精華,對一方水土來講實在是造化。但若取了石花出來,不僅地氣被破壞,輕則土地貧瘠,人口調零,重則山洪泛濫,瘟疫橫行,而被挖的石花也隻是一個普通石盆而已,並無聚寶斂財之特殊功效。世人毀山建房,常有挖出天然石盆,實際上就是石花。

文清不滿道:“到底是誰傳出石花是聚寶盆的?這不是故意害人性命嗎?”

婉娘搖頭道:“這個難說。人的貪財本性,看到水下亮閃閃的光環,總是會往財物方麵猜測。也許這也是石花借機吸收陰靈的手段罷。”

沫兒對看到的那些無數隻死人手臂心有餘悸,一臉後怕道:“唉,石花開的時候,我覺得四處都是陰氣,真擔心那些手臂上來拉我們。”

婉娘吃吃笑道:“這你就放心好了,那些水鬼不會抓你的。”

沫兒忿忿道:“呸,我怎麽就這麽倒黴,什麽髒的醜的都看得到,自己將自己嚇個半死!”

文清聽了,憨厚地笑道:“我還羨慕你可以看到我看不到的東西呢。”

正聊著,黃三拿了研磨並淘好的紅色石粉走過來。婉娘示意眾人噤聲,接過石粉,將其倒入一個敞口玉瓶,又將剛才細頸玉瓶的水狀物也倒進去,取一隻從未戴過的玉簪,輕輕攪拌。石粉與水漸漸融化,呈紅色膏狀,晶瑩剔透,香味淡雅。

婉娘蓋了盒子,滿意道:“總算不負昨晚的辛苦。”

文清疑惑道:“不是說石花沒有特殊功效麽?怎麽可以來做香粉?”

婉娘笑道:“小子,不要偷換概念,我說被挖的石花隻是一個普通石盆,昨晚我們費盡心思取得的汁液和小角,可是從活著石花植株上采的,靈氣尚在,自然不同。”

文清聽得不明就裏,繼續追問:“那個紅色小角是什麽東西?”

婉娘道:“紅色小角是石花的果子,叫做靈魄果。”

這種能開花的陰石,與鎖魄玉同屬一類,鎖魄玉不能結果,但能慢慢汪出還魂水;而陰石的花永生永長,不會零落,精氣凝結多了,便慢慢結出果子,長在花外朝南的方向。如果此處地脈改變,不再適宜石花生長,石花就於裹在其外圍的石頭融為一體,陰石變成普通一石,再也不會開放了。

沫兒賭氣道:“你就愛故弄玄虛,不是不能說的嗎?怎麽現在又告訴我們倆了?”

婉娘笑罵道:“你這小東西,處處挑理兒!這種有靈性的東西,你提前說了用途,被它聽到,對應的靈氣會散掉,效果便要打折扣了。所以在陰石附近,是萬萬不能說的。”

沫兒哼道:“胡說八道!”

文清傻傻地想了一陣,認真地道:“嗯,這話也有些道理。記得有一次我和三哥去胡屠夫家裏買肉,去得早了,我大聲問他,今天殺豬嗎?他連忙神神秘秘地擺手,說是怕被豬聽到,豬肉就不好吃了。”

婉娘莞爾笑道:“萬物皆有靈。你看一草一木無聲無息,其實隻是我們不懂他們的語言罷了。”

沫兒突然想到了刀疤臉和瘦子,正要問,聽文清道:“婉娘,你說刀疤臉和瘦子是什麽人呢?”

婉娘笑眯眯轉向沫兒:“沫兒,你看呢?”

沫兒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是看瘦子水性好得很,刀疤臉也不是個善茬,也不知道他們怎麽和柳公子湊一起的。”

婉娘道:“刀疤臉身上一股子土腥味,顯然是經常從事地下活動,我猜他是個盜墓者。瘦子帶了一把龍頭魚身的匕首,那是海上疍民的標誌,他又一口南蠻腔,所以應該就是個疍民。他們不知怎麽聽了紫羅口的傳說,想來也是來采這個靈魄果。”

文清道:“婉娘,這個靈魄果到底有什麽功效?我們采了果子,會不會對汝陽地脈有影響?”

這也是沫兒所關心的,汝陽畢竟是他的老家。

婉娘道:“不會,靈魄果如同珍珠一樣,屬於石花體內的贅生物,采了之後還會再生,用來做香粉、入藥都有奇效。”

一聽到“入藥”二字,沫兒突然意識道柳中平想要做什麽了。“瘦子和刀疤臉,定是為柳中平所雇,目的便是取了靈魄果,給寶兒治病。”

婉娘讚許道:“沫兒猜得不錯。”又歎氣道,“可惜,他們會錯了意,也找錯了地方。這靈魄果,與心悸病不對症。”

寶兒身體瘦弱,不能劇烈運動,口唇青紫,正是心悸病的症狀。

三人都歎了口氣。文清喃喃道:“也不知寶兒怎麽樣了。”

天色已晚,沫兒和文清都打起了哈欠。婉娘讓他倆先去睡了,沫兒卻死活不肯,非要等著看誰來取香粉。

婉娘道:“誰告訴你有人要來取香粉?快睡去吧。”

沫兒一揚眉毛:“別騙人,如果不是有人今晚來取,你巴巴地這麽趕著做出來幹什麽?”

婉娘哭笑不得,隻好由他。

外麵突然起了風,裹著一團水汽撲麵而來。婉娘將兩人推進文清的臥室,悄聲道:“就在這裏看著,不許出聲。”

一個破鑼似的聲音傳來,“婉娘回來了嗎?”

婉娘迎了上去,笑盈盈道:“回來了!”

一個披了紅鬥篷的矮胖子一搖一晃地走了進來。沫兒和文清透過門縫往外看去,隻見來人五短身材,寬鼻闊口,看麵目依稀有些像盧護,但是整個臉兒長滿了黃豆大的毒瘤,身材也肥胖了一圈,比當日的盧護可醜多了。

黃三進來來斟了茶,矮胖子坐了下來,一言不發,呆呆發愣。婉娘道:“如今已是深秋,姐姐不去閉關,來洛陽何事?”

沫兒聽了這句話,已然斷定來的就是盧護了。

盧護羞澀道:“我閉關之前放心不下……他,想悄悄來洛陽看看他。”表情竟然如同初戀的少女一般,神態扭捏,與相貌、聲音極為不符。

婉娘拿出今晚製作的香粉,笑道:“我就知道姐姐來了一定有事。這是我用靈魄果和血珠製作的煥顏霜。姐姐用了之後,便會褪去這身皮囊,可以維持半個月時間。這次再找個機會接近他,他必定喜歡,盧夫人也不會再排斥你了。”

沫兒還以為盧護定然興高采烈,誰知盧護看了一眼,卻慘笑了下,一張長滿紅色毒瘤的臉醜陋無比,道:“不用了。我來不是要煥顏霜。”

婉娘哦了一聲,奇道:“那姐姐是想如何?”

盧護期期艾艾,憂心忡忡,半天婉娘等才聽明白。吏部侍郎盧占元原本與盧護有些淵源。二十幾天前,盧占元正在吏部當值,突然腹痛如絞,著郎中來看,說是腹部有惡疾,開了湯藥吃了,腹痛時好時壞,但不見輕。盧夫人大急,找遍城中禦醫,都束手無策。

盧護幾天前偷偷潛入洛陽,看到盧占元腹痛,心痛不已,當夜便回了長安,想找些靈藥給他醫治,哪知幾天後回來,盧占元已經病入膏肓。而盧護此時的模樣,便是別人見了也要躲著走,更何況因三魂香一事,盧占元與夫人都對盧護十分憎惡,哪裏讓她接近呢。思來想去,隻好來找婉娘,想尋求幫助。

婉娘遲疑道:“姐姐知道,我這裏隻有一些製作香粉的材料,要是治病,婉娘可不拿手。”

盧護目光灼灼,毅然道:“婉娘,我知道你製香的本事。多謝你的三魂香相助,如今我已經到了第十二關,我願用九關的真氣來救盧公子,希望你能幫我。”

婉娘跳了起來,驚叫道:“姐姐你傻了?你好不容易才修到這般境界。隻要過了這個冬天,這個醜陋的皮囊就可以完全脫去。到時姐姐美貌如花,想得到男子的心還不是輕而易舉!倘若給他九關真氣……”頓足長歎不已。

盧護垂淚道:“我這些年一心一意加緊修煉,就是為了他。他若去了,我便是修成一個美貌女子又有何用?”

婉娘歎道:“世間有些人有些事,注定了不屬於我們,姐姐何不看開點?”

盧護低頭嘶啞道:“我知道,可是他要死了,我決不獨活。”

婉娘苦勸道:“姐姐請三思。我們修煉原本比他人要辛苦十分,如今眼見成果在即,就這樣放棄,又要從頭再來。而且……”婉娘低聲道,“他愛的是他的夫人,對你可有一點情誼?隻怕他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你為他做出的犧牲。”

盧護幽幽道:“我也沒想要讓他知道。我隻希望他平平安安、開開心心。再說,我這條命本來就是他救的,用真氣救他,也算是還他一個人情。”

婉娘沉吟不語。盧護道:“婉娘不用遲疑,我意已決。你幫我救了盧公子,我自當重謝。”

婉娘長歎一聲道:“既然姐姐決意如此,我就盡力幫姐姐完成心願。明天晚上,姐姐來取香粉。不過我還是勸姐姐再想一想是否值得。”

盧護見婉娘同意幫她,欣喜不已,連連作揖,對最後一句話根本就沒聽見,笑道:“謝謝婉娘!”

婉娘勉強笑道:“不用謝,姐姐高興就好。”

送走了盧護,婉娘猶自對著空空的院落沉思。沫兒和文清出來。沫兒不解道:“盧公子到底有哪點好?這盧護竟然……”

婉娘連聲歎氣,轉身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