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劍不輕出 04(二更)
朱藻自覺自己並不是個會被人掌控想法的人。
在江湖中經曆的離奇事情不在少數後, 他更不覺得還有什麽東西會讓他都覺得有種本能的恐懼。
可在這間石室內放著的東西做到了……
也固然那隻是一方沒有落灰的地方,甚至可能放著的是用盒子盛放著的任何一種東西,他就是被帶跑偏到了覺得那必然是把劍的地步。
“……”他心中出於直覺其實有一點點感覺到違和感, 但在周遭扭曲的大宗師掉san值襲擊和大家都很是應和他想法的“對對對”中,這點子違和感沒一會兒就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就隻剩下了那個被他說出來的想法。
很快又有另外的證據證明這個判斷並沒有錯。
在黃魯直和不知名姓死者的鞋上,還真殘留著與此地差不多的灰塵, 也能跟這裏的足印對得上, 隻不過是還往外麵走了一遭被其他痕跡給蓋過去了。
華真真隱約覺得這群武林好手圍著兩雙鞋子做什麽推理遊戲,實在是讓她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她畢竟跟這些人不一樣, 是親自見證了戚尋給原隨雲和石觀音接連甩鍋, 又一把將原東園也拉下水的熟練操作的。
盡管此刻她坐在一邊, 拎著手上的鮮紅布幔看著上麵的大宗師三字, 甚至微微蹙起了眉頭——
華真真也覺得, 她此刻的動作比起像是在研究多年前不知道哪一任無爭山莊莊主遺留下來的東西, 更像是在欣賞自己的書法。
她還是挺相信自己這種直覺的。
但她也清楚這種想法自己腦子裏過一過也就算了, 顯然沒有必要說出來。
從將近五年前與戚尋初見的時候, 到解決蝙蝠島原隨雲之事, 再到連帶著將大漠裏的石觀音也給清理了, 她心中已經有了數,戚尋雖然總是喜歡弄出一些讓人琢磨不透的想法, 卻實在是個走在武林正道上的人,並不是會走極端的人。
那麽她若真是殺了黃魯直和另一人的元凶, 現在又連夜布置出了這樣一個場地, 讓人順著她想要讓人理解的方向去想, 也必然有她的道理才對。
華真真反正是不相信那些個江湖上傳出的名頭的。
連素來有神童之稱, 更是對外形象何其光風霽月的原隨雲, 都會做出將別人的眼睛弄瞎,讓別人也跟他一樣淪落到地獄之中的慘事中,素來仁厚名聲在外的無爭山莊莊主也未必比他兒子好到哪裏去,那麽黃魯直的君子劍之名到底有多少含金量就實在是一件有待商榷的事情。
更讓她篤定於自己判斷的,是她眼見此時並未有人留意到的宮南燕,對著戚尋露出了一點欲言又止的神情。
不過其實宮南燕倒不是真覺得這是戚尋幹的好事。
戚尋的文化教育課程是她一手經辦的,戚尋的字長什麽樣她心中有數,這遍布密室的大宗師字樣用的並不是她眼熟的書寫習慣,而是她臨摹著那張高僧畫卷上的字寫成的,這兩者之間是並不相同的。
這會兒朱藻怎麽覺得,她也是怎麽覺得的。
她隻是方才在跟戚尋錯身而過的時候,掌心被她以指尖帶過了幾個字樣,辨別之下正是“別提雄娘子”五個字。
這讓她不覺悚然一驚。
戚尋是從何處得知的雄娘子的身份,甚至可能已經得知了雄娘子和師父之間的關聯姑且不論,在她指尖發力的一瞬間,宮南燕驚的是她的明玉功的造詣!
那種與她已經差距大到絕無追趕可能的差距,宮南燕修煉明玉功這麽多年,絕不會反應不過來。
但這如何可能?
師妹離開神水宮的時候突破的明玉功六層心法,這已經足夠讓她與天下武林高手交鋒。
但這好像在她這裏還不夠。
宮南燕這會兒格外後悔,為何在擊殺石觀音的沙漠龍卷事件後,她隻問了她的天水神功造詣,卻忘記了要問她的明玉功如今又是個什麽水準,按照她的理解,彼時的提升頂多也不過是一層而已。
可是現在,這一瞬間凝結在她掌心用以警醒她的涼意,卻起碼有明玉功八層的水準。
這真的是人可以達到的提升速度嗎?
宮南燕都要覺得自己有點精神恍惚了,更有點懷疑人生。
她這會兒又忍不住想到,她或許還是收回那句“師妹已經在提升天水神功上耗費了不少精力,大概沒有這個精神頭去提升別的”比較好。
卷王是不能用常理來形容的。
她現在頂多就是指望著,可千萬別在師妹的明玉功突破九層的消息譽滿江湖的時候,有些人又生出了一種錯誤的認知,說出什麽“你們神水宮是不是個個都在明玉功的修煉上別有一番天賦”之類的。
她絕對會翻白眼給對方看的。
正在她想著這些的時候,某個問過神水宮是不是都會水龍卷的姑娘從廳堂之外走了進來。
不是依然那副箭袖華服金冠打扮的金靈芝又是誰。
宮南燕就說,自己覺得早上好像沒見到有個眼熟的身影,這會兒看到金靈芝出現,方才反應過來這個沒到的到底是誰。
看她這一副還有點睡眼惺忪的樣子,宮南燕忍不住唇角一抽。
論起心大真是誰也別跟這位金家的小姑奶奶比了。
但金靈芝反正是不會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任何問題的,她滿以為與無爭山莊有關的事情都已經落下了帷幕,直接睡了個日上三竿也無所謂,又因為並未帶著仆從一並入住無爭山莊,加上她的來頭太大其他人也沒這個膽子去吵醒她,她就直到此時才出現。
這一醒來到了正殿才意識到自己實在錯過了不少好戲。
“你們這群人可真是有夠不講義氣的,這麽個熱鬧的情況居然都不喊我。”金靈芝嘀咕著,朝著淩飛閣幾人簇擁著的兩具屍體看去,覺得實在是有點辣眼睛,幹脆在戚尋的身邊坐了下來。
她實在是個不太坐得住的性子,看戚尋在研究手中的布幔,也扯過來看了一眼,又覺得這落筆如魔的三個字讓她看著眼暈,塞回了戚尋的手裏。
“這世上最為罪大惡極的事情之一就是打擾別人的好眠,何況金大小姐絕不會是殺害那兩人的凶手,何必擾你清夢?”戚尋回她。
金靈芝想了想也的確是這麽個道理,雖然後半句其實也可以理解成她金靈芝其實沒有這個殺黃魯直二人本事的意思,不過她這人最不喜歡庸人自擾,才懶得這麽去想。
看那邊交流的都壓低著聲音,便也將胳膊肘朝著戚尋的方向挪了挪,用隻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問道:“那現在是個什麽情況了?”
聽完戚尋用不帶任何情緒偏頗的語氣敘述出的情況,金靈芝一拍桌子:“這還用想?這情況不都明擺著了嗎?”
她話音剛落就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實在是過於響亮了一點,以至於那群還在尋蹤索跡的“大偵探”們齊刷刷地將目光都朝著她投了過來。
金靈芝訕笑了一下,覺得多少還是有那麽點尷尬的,但她金靈芝是什麽人,怎麽可能會因為這種情況就更改自己的想法。
平日裏被金家上下視若珍寶地養大,讓她在麵對這些武林前輩的時候,也沒覺得自己是個晚輩就得少說兩句。
“這不是明擺著的麽?”金靈芝說道,“你們都說那個此前無人去過,甚至就連原東園都可能不知道的密室裏,黃魯直和他的朋友是去過的,還帶走了一個疑似劍匣的東西,說不得就是他們知道在無爭山莊裏有這個密室,有這樣一把或許不世出的名劍,這才做出了這樣的舉動。”
金靈芝覺得自己的想法可有說服力了,誰讓黃魯直和他的朋友是擁翠山莊的門客,也是虎丘論劍會的常客,對一個劍客來說,還有什麽能比一把稱心如意的武器更能讓人為之心折呢!
再加上原東園這會兒都被送官府去了,才接手無爭山莊的戚尋又是個年輕後輩,對他們來說大概沒什麽震懾力,做出偷盜之舉一點都不奇怪。
金靈芝的身份讓她在此時一個偷盜的黑鍋扣在黃魯直和雄娘子身上的時候,一點都沒帶猶豫的,更讓她有這個底氣無視別人試圖辯駁的目光。
“這兩個人總算還記得自己偷了東西,總沒這個厚臉皮好意思接受少宮主的款待,帶著自己偷出去的東西,就從無爭山莊離開了,誰知道清楚此地藏了東西的可不隻是這兩人,還有個更有本事的劍客,黃魯直死在了對方的手裏,另一個被嚇得夠嗆奪路而逃,還說不定就是個在同伴說你先跑我擋著的時候,真放棄並肩作戰轉頭開溜的懦夫,驚嚇之中直接就從山上摔了下去。”
“看,全說通了。”金靈芝攤了攤手,要多理直氣壯有多理直氣壯。
她之前又不認識黃魯直,可沒這個抹黑對方的必要,以她們萬福萬壽園在江湖上的地位,她更犯不著做這種事情來樹立權威。由此可見這便是她一番自認為合理的推斷後的真心話。
“你這麽看著我幹什麽?”她覺得戚尋看她的眼神有點奇怪。“難道我說的有什麽不對嗎?”
“……不。”
戚尋隻是在想,一個朱藻一個金靈芝,這兩人是要競爭上崗誰是最佳捧哏是嗎?
她甩鍋甩得幹脆利落,但麵對這兩人太過耿直地上鉤之後跳到這個“托兒”的位置上,她還是難免要有點負疚感的。
不對,她對朱藻可完全不必有什麽負疚感,誰讓那家夥是她挖寶挖了這麽多才挖出來的!
她心中所想當然是不可能說出來的,隻是旋即問道:“那你覺得,會出手當這個守在無爭山莊之外的黃雀的,又會是誰?”
金靈芝得意地抬了抬下巴,“那你就得聽我分析了,首先此人若在我們之間,以幾位的武功不至於察覺不到有此種深不可測的人物,圍觀原東園的偽善麵目曝光是個何其光明正大的理由他都不用,可見他見不得光。”
“無爭山莊中有這樣的密室又有這樣的藏寶,要想得知必然有特別的消息渠道,可見他消息靈通。”
“劍客對敵,黃魯直這個人再怎麽因為斷了一條胳膊而實力大減,起碼的判斷力還是有的,對方卻完全沒給他護住自己要害的機會一劍封喉,可見是個平日裏出招就很幹脆利落的人,說不定還是走的一擊必殺的路子。”
金靈芝越是分析越覺得自己果然是個格外適合混江湖的小天才,瞧瞧她這一通一二三的分析下來,把在沙漠中給了她絕大震撼的戚尋都給說服了。
她果斷地拋出了自己的結論——
“綜上所言,我看麻衣先生提到的那什麽殺手組織的首領就非常有可能!戚少宮主怎麽看?”
戚少宮主想給金靈芝鼓掌。
金靈芝這一番話,讓她還準備好的其他用來誤導的道具都不必用出來了,而某個因為自覺自己不如自己的兄長而折騰出了殺手組織的家夥,也已經可以接好這個黑鍋了。
或許現在隻剩下了兩個問題。
第一便是,她希望水母陰姬別這樣快回到內陸來,最好是等到薛笑人伏誅之後,到時候才是真的死無對證。
從此世上再不存在雄娘子這個人,他的死也完全是咎由自取,水母陰姬不必為此有任何的傷懷情緒,也跟她這個小機靈鬼沒有半毛錢的關係,不會傷了師徒感情。
第二便是,如何讓人直接找到那個刺客首領。
她總不能指著穿了個大紅棉襖紮著衝天辮擱那兒數星星的薛笑人說,就是這個人在裝傻充愣,實際上壞事做了一籮筐……吧?
殺手組織這種東西也總不會顯示在世界地圖上顯示一個駐紮地點的。
也不知道有沒有可能先抓一個中原一點紅來試試?
但想想此時的中原一點紅可沒有經曆斷臂之苦,又因為和曲無容相戀加上身有殘疾,想要退出薛笑人的殺手組織,從而遭到對方的追殺。
他現在依然將薛笑人視為將自己養育長大的授業恩師,加之此人雖然性情並非不懂通達權變,卻實在有種狼一樣的狠勁,若是以逼問的方式,大概率是不可能從他這裏問出什麽東西的。
這條路子顯然不可行。
再說了,在偌大一個江湖裏去找一個藏蹤匿跡的殺手,還不如寄希望於她那個【霜寒十四州】的稱號裏附帶的【特殊事件觸發幾率提升30%】的屬性。
這後一個問題同樣也將其他人給難倒了。
朱藻這個人還是很有閑雲野鶴的風範的,他拿著那個銅牌也沒繼續追根究底地查下去,隻是確認了北方不是這些人的發家根據地後就收手不管了。這會兒聽到問那個殺手組織首領何在,他還真回答不上來。
“要不,問問丐幫?”朱藻不太確定地說道。
但丐幫這些年水平大跌,估計不頂用。這種專程隱匿了蹤跡的江湖勢力,若是會這樣輕易地被人找出馬腳,也不可能凶名在外卻不見人了。
戚尋又哪裏知道,她在這裏盤算著,若是以朱藻和淩飛閣等人的消息渠道都不能鎖定殺手組織首領位置的話,她就策劃一個秋遊活動直接掃**薛家莊,到時候薛笑人也沒法裝個低齡幼兒了,自然有讓她舊事重提咬死黑鍋的機會——
薛笑人其實這會兒也在想著她,甚至正在往無爭山莊前來的路上。
薛家莊的兩兄弟都是用劍的一把好手,可天賦上總也是有區別的。
被薛笑人養大的中原一點紅覺得薛笑人是這世上最為可怕的劍客,甚至實力尤在薛衣人這位天下聞名的劍客之上,薛笑人自己卻是知道他到底和薛衣人之間多少還是有些差距的。
更讓他一日比一日心理不平衡的,是這世上的人隻會記住那個站在峰巔的人,所以當薛衣人劍挑群雄,取代李觀魚成為天下第一劍客的時候,薛二爺就隻是薛衣人的弟弟,而不是薛笑人。
沒有人會記得一個僅次於某人的存在,隻會記得那個天下第一。
他坐在北上的馬車上,一雙死灰色的眼睛從檀木麵具之下露出了一種擇人而噬的冷光,讓與他一並行動的中原一點紅覺得有些脊背發涼。
薛笑人滿意於看到別人對他的恐懼。
成立殺手組織隻是他證明自己的第一步。
第二步便是做出一件足夠驚天動地的事情。
戚尋在沙漠中以水龍卷襲殺石觀音的傳聞傳遍大江南北,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薛笑人就在磨劍了。
她這年少成名的驚人程度,絕不會讓薛笑人有一絲半分的欣賞,隻覺得讓他好像看到了第二個薛衣人。
那麽這樣的人若是死了,該是一件多麽有趣的事情!
他不趁著薛衣人閉關悟劍,沒有多餘的心力關心他這個弟弟現在在做什麽的時候去做成這件事,還等什麽時候!等著他那個好哥哥打著關心弟弟的旗號對他多番叮囑,卻連薛家莊內服侍他的人全在打馬虎眼都不知道嗎?
至於將這個天賦何其卓絕的後起之秀殺死後,水母陰姬會不會來找他的麻煩?
薛笑人的眼中泛起了一種惡意的笑意——那不是更有趣嗎?
多年間不在江湖上走動的水母陰姬,到底有沒有傳聞中的本事,他這個矢誌於終有一日要超過薛衣人的野心家,怎麽能不去試一試!
他一點都沒懷疑自己不能留下戚尋的小命。
水龍卷是什麽東西?
這世上最快的隻有他手中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