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劍不輕出 03(一更)

解決了黃魯直和雄娘子這兩個四年前就想砍了的家夥,再加上以她如今的實力就算真有這萬中無一的可能被師父找麻煩,戚尋也自覺能夠應付得過來——

在布置下去了無爭山莊的密室後,她便睡了個無比安穩的好覺。

明心山莊的確是才移交到她手裏不錯,但她在副本裏也算得上是居無定所,可沒什麽認床一說。

等到她醒來的時候果然聽聞黃魯直的屍體已經被人發現,送到了山莊之內。

戚尋踏入廳堂的時候,正看見淩飛閣和帥一帆等人圍著黃魯直的屍體。

同為劍客,他們對這道劍傷的評判遠超旁人的眼光,也果然和戚尋所希冀的那樣,說出了一句“天下用劍之人甚多,但能做到這一步的天下絕不出五指之數。”

好得很,就要這麽高的評價!

這樣才好鎖定人選。

“過去看看?”朱藻也在此時被此地的動靜所驚動,對戚尋說道。

“麻衣先生先請。”

戚尋這如今可以算是個主人家的到了,在場的人當即分開了一條道來。

秋夜寒涼,躺屍了一晚上的黃魯直麵上青白,又帶著一種殘存的痛楚恐懼,看起來便尤其可怕,戚尋卻很是淡定地走上前去,與其他人一樣當先查看的是他的傷口。

天羽奇劍之快本就是天下少有,她還偏偏用的是配套的金虹劍,製造出的傷口絕無法靠著尋常的劍氣傷害模擬出來,以她的百丈含光綾同樣稍遜色一籌。

帥一帆這位摘星羽士已經算是天下一等一的劍客,更有“一劍動三山,力斬過天星”(*)的美譽,在看到這樣的傷口的時候也不免覺得自愧不如。

“此人的劍術縱然未必比得上天下第一劍客薛衣人,隻怕也相差不遠了。江湖上何時出現了這樣的人物,又何時……”

“劍術再高又如何!”淩飛閣憤憤不平,“君子劍早已經不知道為何人斷了一條臂膀了,何人若要逞威風,大可以去尋那些個手腳健全的,對一個如今隻能用出左手劍的人動手,算什麽英雄好漢!”

“淩前輩,”聽到戚尋打斷了他的話,淩飛閣朝著她看過來,卻意外聽到她坦然地丟出了個炸雷消息,“君子劍的那隻手是我砍的。”

“……?”淩飛閣緩緩轉過頭來,懷疑自己聽錯了。

昨日他分明還聽到過戚尋問過這兩人的身份,怎麽忽然之間門她就成了砍斷黃魯直手臂的元凶了?

但戚尋的表情,明擺著並不是在說個假話。

她也的確沒有瞞著的必要。

宮南燕同樣身在明心山莊之內,此地動靜如此,她一定會看到黃魯直的情況的,等到宮南燕因為黃魯直之死,甚至是雄娘子之死露出什麽端倪來,那才容易被人覺得她們神水宮心中有鬼,還不如早早地將該說的話都給說清楚了。

戚尋繼續解釋道:“四年前黃魯直帶著一位朋友貿然闖入我神水宮,彼時我師父登常春島拜訪日後娘娘去了,宮中無居中坐鎮之人。三師姐勸說黃魯直離開,對方卻非要讓他帶來的那位朋友見到他的女兒。”

“我師父絕不會做什麽無故阻攔父女二人分離之事,隻有可能是這其中有些微妙之處,我彼時年少氣盛,一劍砍了黃魯直一條胳膊。但我本意隻是讓他退出神水宮……”戚尋麵上露出了幾分悵然,“不想今日連累君子劍命喪此地,算起來也有我的問題。”

“……這……倒是不能怪戚少宮主。”淩飛閣卡殼了一瞬。

黃魯直帶著個人闖入神水宮,水母陰姬還正好去找日後娘娘去了,這屬實是一件不大站得住腳的事情,四年前的戚尋充其量也不過是十二三歲,說是年少氣盛那可完全說得通。

朱藻倒是已經毒舌上了,“這跟你砍不砍他的胳膊一點關係都沒有,對方一劍封喉的劍招之下,就算是他兩隻手都能動彈,甚至跟淩兄一樣用的是鴛鴦劍,大概也沒什麽反抗能力的。”

“……”淩飛閣覺得自己好像被內涵了,但朱藻這個人輩分高外加身份高的,就算說話不好聽了點,也實在沒人敢跟他嗆聲。

“朱兄話糙理不糙,”帥一帆搖頭歎道,“這一劍中的底蘊便是全盛時期的君子劍也絕不是對方的對手。”

比戚尋晚一步進來的宮南燕才因為她這實誠地坦白嚇了一跳,生怕她被懷疑作害死黃魯直的凶手,下一刻便發現這話題早歪了個沒邊了。

看到高亞男也到了場,同樣是給人當師姐的宮南燕忍不住嘀咕道:“師妹也太實誠了,好在她雖然勤勉得令人發指,到底還沒到劍術高絕至此的地步,還不至於懷疑到她的頭上。”

宮南燕實在不覺得是戚尋動的手。

她的確是有這個作案動機的,誰讓她當年那句犯我神水宮者當誅的口號委實響亮,也正是因為她這波操作讓她入了水母陰姬的法眼。

但沒聽摘星羽士和麻衣先生這些人說嗎?

動手之人光以劍術造詣便足以爭雄天下。

戚師妹雖然也有一手好劍術是不錯,可一來師父畢竟不以劍術通神在江湖聞名,二來人的精力到底是有限的,師妹既然在天水神功上取得了這樣驚人的進展,想必了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再去提升劍術了……吧。

高亞男忍不住朝著她看了一眼。

她總覺得令人發指這詞不該這麽用,但神水宮上下好像是被戚尋傳染出來的用詞奇怪,她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

又聽見此時華真真在她身邊問道:“這位黃前輩為何會在夜裏忽然離開無爭山莊?若是我沒有記錯的話,他身邊應該還有一個人才對。”

“不錯……是還有一位。但是這位的名字就連我也不知道。”李玉函回答道。

他早在黃魯直的屍體被發現後就被喊了過來。

這人畢竟是他帶來的,他也實在很難平複下心緒,此刻蒼白著一張臉,也顧不上思考為什麽自己好像總能遇到麻煩,先開口解釋道。

黃魯直生怕有人從雄娘子的真名假名中猜出他的身份,幹脆隻說這是他的一位神秘劍客朋友,好在這世上想要隱匿姓名的劍客又的確並不隻是他一個,這幾年裏還真被他這麽糊弄了過去。

加上李觀魚走火入魔之後李玉函本人支撐不起擁翠山莊,巴不得莊內有本事的打手越多越好,又怎麽會過問這個。

再說了,這畢竟是君子劍一力擔保沒什麽問題,隻是不知道姓名而已,放在沒出事的時候實在算不得什麽大問題。

但現在其他人的目光轉向他,露出了八成能算得上是質疑的目光的時候,李玉函又有種說不出的窘迫。

饒是他們沒說出潛台詞,李玉函又怎麽會看不出其中的意思,那分明是在問他——

連門客的姓名身份都不知道,他這個擁翠山莊的少莊主到底是怎麽當的!

淩飛閣看不過眼自家外甥這個狼狽的樣子,還是沒忍住替他開解了一句,“不知道便算了,現在也不是說這個時候,華姑娘說的不錯,這大晚上的若無什麽要事,黃兄實在是不必離開無爭山莊的。這原因得查!另一人的蹤影——也得查!”

去黃魯直送命的地方查探需要他們這些個武林高手,去周邊地毯式搜索的卻顯然不要什麽技術含量。

無爭山莊中原本被原東園留在莊中的門客是該被送官的送官,該離開的離開,卻還有不少留在此地的仆從。

他們除了領莊中給的月銀過活之外也沒什麽別的地方可去,這會兒正是因為吃不準新接手山莊的神水宮少宮主是個什麽作風,要給自己爭個表現的時候。

宮南燕剛想說自己可能知道對方是個什麽身份,便看到戚尋對著她隱晦地表露了個噤聲的手勢。

這個師姐妹之間門快速而默契的交流並沒有在這個眾人都朝外走去的行動中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有這樣一個水準極高的劍客在周遭現身,又在一時之間門不知道是敵是友,身在此地的眾人都很難在一時之間門平複下提防的心思,也別少了幾分注意力在戚尋身上。

按照殺了人之後總是要往偏僻的地方走,或者幹脆往人多的地方走,一部分人負責朝著山中搜尋,一部分人則往鄰近的城鎮找去。

“好在”戚尋將雄娘子丟下山崖去的位置距離無爭山莊並沒有太遠,沒到正午時分雄娘子的屍體就已經被找到了。

不過早在昨夜,戚尋便早將現場有可能暴露雄娘子死因不簡單的東西都給收拾妥當了。

這年頭、尤其是在江湖人士的紛爭中可沒什麽查驗指紋之說,摔了個麵目模糊的雄娘子身上若還能找出與她有關的線索來,那才是離奇之事。

她更是在離開現場之前將雄娘子臉上的人/皮/麵具殘片都給帶走了,免得有人還去深究這個一腳跌下山崖的倒黴蛋,為何要頂上一張這樣精妙的易容,用來掩藏自己的身份。

戚尋深知,雄娘子還在世的消息對神水宮的聲望無疑會是個不小的打擊。“他的武功造詣是不低的,雖然四年多前剛來我們擁翠山莊的時候受了不輕的傷。”李玉函從雄娘子的衣著和佩劍上認出了對方的身份後慨歎道,“讓這樣一個人居然會懷著此等驚懼的心情,深夜逃入山中一時不慎跌落後失血致死……”

這很難不讓他越發覺得江湖險惡了起來。

而在聽到發現他的屍體的位置,亂石堆上鮮血依稀可見一個“劍”字字樣後,在場眾人都陷入了沉思。

劍?什麽劍?

淩飛閣凝視雄娘子還帶著血色的指尖,忽然開口問道:“你們不覺得有點奇怪嗎?這江湖上用劍之人多不勝數,但能讓君子劍和他的朋友一並應付不來的,範圍就縮小了不少了。真到了窮途末路之時,若是有機會將人的信息留下來,你們誰會留一個劍字的?”

要留也得留個姓氏才對,就算不是姓氏,也得優先對方的特征,再不濟就算是對方的衣著打扮也成。

留個“劍”字算什麽?這可實在是給他們的破案增加了太多難度。

“所以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對方既不是江湖上出名的劍客,又沒有什麽特別典型的特征,或者是這位劍客既然會慌不擇路地一腳踩空,想來也沒全看清那位劍客到底是個什麽樣子。”戚尋不動聲色地開始錯誤引導。

但她年少有為,與這些個前輩交談也不見任何局促的狀況,她一開口便自有一種奇怪的說服力,而倘若按照她的這個說法說下去,或許還真是說得通的。

“少宮主這話有些道理。”帥一帆回道,“昔年虎丘諸君論劍,君子劍也在其中,他對各家劍術特征都心中有數,與他同行之人也該認得出來才對,此人既然有機會在臨死前留下信息,縱然出手的是薛衣人,也顯然有機會留個薛字,何必寫個劍,可見此人是真沒在江湖上留有什麽名號。”

“若是連其他特征都沒留下的話——”

帥一帆沉吟片刻,卻沒能從記憶中找出一個符合條件之人來。

朱藻卻忽然想到什麽一般拍了拍額頭,在一眾沉默之人便顯得尤其醒目,“你們這一說我還真想起來了個事兒。前些日子有個不長眼的家夥刺殺營生做到我的麵前來了,被我攔了之後派出了另一個更有本事些的,被我擒獲之後人是服毒自盡了,身上的令牌卻沒來得及毀掉。”

他朝著身後之人伸手,那跟在他身後的仆從便遞上來了一塊銅牌。

當這麵銅牌被他攤開在掌心的時候,在場之人都清楚地看到,在銅牌之上刻著十三柄狹長的劍,被劍拱衛在正中的是一隻手(*)。

“這位刺客不是我的對手,卻也算得上是劍法出眾,將他教出來的人想來並不簡單,若是劍術絕倫足以製造出這樣的傷口也不無可能,這倒是一個備選項。”

“……”戚尋差點繃不住,低下頭來掩飾住了唇角的上揚。

這叫什麽,這叫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

該說不說,薛笑人的運氣是實在差得很。

她原本還想著再弄出點誤導的信息來的,誰知道這殺手組織惹上誰不好,非要惹上麻衣客這種人物。

這十三把長劍繞著魔手的銅牌,怕是隻在他備加器重的十三位殺手的手裏留存,卻意外遺落了一麵在朱藻的手裏,更是在此時成了讓他背黑鍋的指向標誌之一。

更關鍵的是,行動之時隱藏身份的殺手,當然是不容易被人總結出什麽特征的,若隻能留下一個用來指向凶手的字,隻能是個“劍”字。

可供懷疑的人選太少,以至於當朱藻提供了一種解釋後,眾人雖然沒有明言相信與否,但心中的天平卻已經倒向了這種可能性。

但是——

“但殺君子劍的目的何在?”

淩飛閣依然不忘自己印象中黃魯直忠厚老實的形象,“他這個人連別人問他下一招是什麽都會不加掩飾地說出來,一向跟別人是不結仇的,按理來說可不該惹上此等麻煩人物的。”

朱藻提出了一種與劍有關的解釋,依然不能讓淩飛閣想通這件事。

然而正在此時,一道急促匆忙的腳步聲忽然朝著大廳這邊而來,不過須臾,就有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廝扶著門框出現在了他們麵前,“幾位……幾位大俠,我們在花園裏發現了個沒合上的密室。幾位要不要去看看!”

看,怎麽不看!

原東園被送交官府之前,無爭山莊的私庫是都先被查繳清楚的,縱然並沒被一個個地盤都翻找過去,將這三百年經營的山莊內的密室都盡數開啟出來,絕大部分呈現在明麵上的總是沒放過的。

自覺自己末路已到的原東園更不想將無爭山莊的東西留給這些個看戲的江湖人士,在報出自己的藏寶之地的時候那叫一個主動配合,否則這座空殼山莊也不會落到戚尋手裏——

正是因為這筆不動產雖然可觀,卻還沒到財帛動人心的地步,更何況養著山莊裏的這些個人,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卻沒想到才不過這麽點時間門,就又冒出來了個明顯是在此前沒有被發掘出來的密室。

淩飛閣直覺自己想知道的問題,可能會在這個密室之中找到答案,當先便走了出去。

但在踏入這個花園假山之中藏匿的密室入口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此地淤積的灰塵實在是太過驚人了,天知道是從頂上透來一線天光的縫隙裏,漏了多少年的灰進來。

起碼他對比對比關東淩家那些個無人灑掃的角落,都能判斷出,起碼在原東園做這個無爭山莊莊主期間門,是絕無可能有人來到此地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三百年間門挖的窟窿太多了,有些地方原東園自己都沒顧得上。

因為有人進來而帶起的風,將此地的塵灰給卷了起來,淩飛閣伸手在麵前擋了擋,才免於被塵灰嗆到。

戚尋跟在他身後,朝著這一片灰塵中幾個零星的腳印看去,露出了一點微不可見的笑容。

多虧係統小地圖,才讓她發現了這麽個地方,更是為了以防這些人將此地的見聞拿去問原東園,得到一個會將她拆穿的答案。

原東園知不知道這地方不重要,起碼他應當沒有走進來過。

“這是個什麽鬼地方……”

朱藻這人喜好排場,更有點潔癖,他振袖之間門塵灰朝著兩側散開,又掣著了火折子照亮了前方的路。

這假山之下的石室極其幽深,幾人朝著深處走出了數十步,前方才豁然開敞,將真正的密室所在呈現在了幾人麵前。

此地堆積的塵灰倒是不如入口處的多,但也相差無幾。

但此地卻顯然要顯得吊詭得多。

一張張血色的簾幔從高處掛下來,隨著石縫內透進來的一點微弱的風,呈現出微弱的搖擺力道。

朱藻下意識地伸手拉過了一條。

這本是個想阻止這沾染了灰塵的布幔吹動到他的身上的動作,卻正好將這一條被手中的火燭照亮,也正照出了這布幔上筆力如刀的三個字。

“大……宗……師……?”

這明明是落筆極其正經的三個字,朱藻卻心頭一驚,恍惚從其中看出了幾分怪異離奇之感來,他像是被火苗躥上了手一樣下意識地一鬆。

然而當他伴隨著手中光亮的移動又往前走出兩步的時候,一片微弱光影裏如有磷光縈繞的相同字樣,在每一條簾幔上浮動扭曲又撲麵而來。

他躲過了前一個的長久注視後的煎熬,卻沒躲過這種讓人覺得覆壓而來的窒息感。

朱藻又不知道這些玩意全是戚尋連夜臨摹溫蛇手筆折騰出來的!

他隻以為無爭山莊的哪一任莊主瘋了!

誰若不瘋哪裏能搞出來這種東西!

他不敢再朝著高處看去,以防這種近乎洗腦的大宗師字樣讓他受到什麽影響,便本能地朝著前方唯一一件擺在地上的家具看去。

在層層垂簾的中心擺著一張桌案,而這張同樣籠罩了灰塵的桌子上,正清楚分明地有一個方形狹長的並未落灰之處。

他喃喃問道:“你們說,這裏此前是不是……放了個劍匣?”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大概很難不做出這種先入為主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