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
薛斌察覺到左明珠表露出的異常, 小聲喚了她一句,卻發覺她更往後退了一步。
若不是知道擲杯山莊左二爺不在莊內,薛斌原本是並不敢上門來的。
他一向不是個很有膽子的人。
如果非要說起來,他和薛笑人說不定是很有共同話題的, 誰讓他們都覺得薛衣人的存在和他的盛名在外, 是一種對他們而言的重負。
薛斌還不如薛笑人, 他甚至沒有薛笑人這樣的天賦和行動力。
在他在江湖上走動以來,沒少惹出些風流韻事來, 他自覺自己這算是反抗自己的父親。
而他做出的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喜歡上了父親老對手的女兒——擲杯山莊的大小姐左明珠。
但這份戀情若是直接攤牌到台麵上來說, 成為化解兩方仇怨的契機便也罷了, 可惜薛斌並沒有這個對上左二爺的膽魄, 更覺得左薛兩家的百年積怨說不定會讓他在上門的第一時間就被一掌拍死。
好在左明珠在左輕侯的寵愛下有種不大與世事接觸的天真,薛斌的花言巧語對她來說簡直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大門, 還真覺得他雖然緋聞不斷,卻也隻有自己這一個真正的心上人,其他都是為了迷惑旁人做出的偽裝而已。
更覺得遲早能因為這對有情人的戀情,讓左輕侯和薛衣人的決鬥不複存在。
不過現在左明珠以己度人,意識到了個在她看來相當嚴重的問題。
聽到薛斌喊她, 她垂眸看向了自己避開薛斌的手,低聲又問了一次:“你父親沒有出關,薛家莊遇到這樣的麻煩你是該拿出自己當少莊主的身份,去替薛家莊遮風避雨的。你為何要來找我?”
左輕侯接到了邀約動身前往薛家莊的行動, 在鬆江府隨便一打聽就能知道。
擲杯山莊一到秋冬時節必定大量收購秀野橋這裏捕撈上來的四腮鱸魚, 左二爺的行動也就自然尤其被人關注。
他出行之時更是開出了他以南七省好馬拉著的名貴馬車, 一路引發的動靜比之他跟捕撈鱸魚的人說自己近來不在山莊裏還要大得多。
甚至可能不隻是在鬆江府, 這往薛家莊的一路過去, 都少不了這位左二爺出行的信號。
薛斌隻要不是個瞎子或者聾子, 他就應該看得到。
他總不至於是覺得現在前來擲杯山莊將她請去薛家莊,帶到她的父親麵前,可以讓她父親在倉促之中更改立場?
他若真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左明珠頂多覺得受傷,說不定還得因為薛斌對父親的孝心少給他扣點分數。
但讓她很覺得失望的是,在她做好了心理準備看向薛斌的時候,對方眼裏一片受傷的神情,像是在問她為何要如此殘忍地揭穿他此刻麵臨的處境。
在這種窘迫的境遇中他是個何其無辜且無力反抗的弱者,至多不過在此時喃喃說出一句:“我也不知道。我下意識就來到這裏了。”
“……?”這個下意識顯然並不能讓左明珠激起什麽母性情懷。
隻會讓她質疑起了自己的眼光而已。
她雖然被左二爺當做掌上明珠在一個何其金尊玉貴的環境裏養大,在江湖上走動的時候得了個玉仙娃的名號,倒不是個真跟玉一樣易碎的人。
在跟薛斌相戀的時候她就已經做好了失去自己原本所擁有一切的準備,就好像在她隻知道陪著父親下棋飲酒習武賞花的日子裏,出現了一點不一樣的激流,但現在……
現在她覺得,薛斌好像並不是她所以為的薛斌。
第一層濾鏡被打碎之後引發的連鎖反應,足以讓她在退開一步、再退開一步之中,豎起和薛斌之間的屏障。
“你回去吧……如今最好的應對是麵對。”
左明珠退到了擲杯山莊的門戶之後,她有點想說一句若是薛斌現在都不敢去麵對薛家莊的危局,那麽是不是將來也不敢麵對將戀情披露在兩家人麵前時候的風雨。
但她又緊跟著意識到,假若薛斌真是個不堪托付的人,她這麽說還給了對方一個轉移話題的機會。
她現在不想聽薛斌說什麽承諾說什麽對未來的展望,她想靜一靜。
擲杯山莊的側門在薛斌麵前關了起來,秋風吹得薛大少爺的心裏拔涼拔涼的。
左明珠忽然給他的這個閉門羹,讓他沒感覺到這是對方想看看他能不能醒悟的表現,而是因為薛家莊遭逢劫難後可能牽累到她的身上,這才拒絕了他。
薛斌一邊在心中腹誹著的他的真愛為何如此無情,一邊在朝著薛家莊返回的路上難以遏製地想著,若是薛家莊真因為二叔的緣故倒台,他又該怎麽辦……
他不能回到薛家莊去送死!
他得另找個地方躲起來!
但若是他看到此時薛家莊內的情形,他說不定就會知道他做出的到底是個有多愚蠢的決定。
在接受了花金弓所說的說法,薛家莊今日的名望受損未必不是個好事,起碼付出了代價總能換回一點別的東西後,薛紅紅現在看戚尋等人的眼神多少還是收斂了一點怒氣,何況比起她們這些個直接拿薛家莊度假的,更讓薛紅紅生氣的還是薛斌。
就算薛斌沒像是施傳宗一樣被父親取了這麽個名字,但薛斌的確是被薛衣人寄予厚望的。
現在這個被寄予厚望的人在哪裏呢?
薛紅紅可不會相信他還在什麽地方醉生夢死,一點消息都沒收到。
雖然她沒被限製住人身自由,這些占據了主動權的訪客也隻是借用了他們薛家莊的地方,甚至沒用薛家莊采購的食材,但這種壓力不到薛衣人出關,此事塵埃落定,大概是沒法就這麽終結的。
薛紅紅在心裏給薛斌又記了一筆。
“有本事就別回來,要是回來……”
“要是回來如何?”
“我非扒了這小子的皮,讓父親好好管教他一頓,他還有沒有點我們薛家莊繼承人的樣子了!”薛紅紅本能地就把話接了下去,話說出口她才意識到不對勁。
問話的不是與她一並前來的花金弓,而是個無比耳熟的男聲。
她一轉頭就看到自己身後站著個神情淩厲的中年人。
也不過是小半月不見,薛紅紅就是有種看到薛衣人也覺得陌生的感覺。
明明他身上還是一身和薛家莊內翠竹林相互映照的青衣,明明他手中握住的還是那把烏鯊皮鞘、紫銅吞口的無名之劍。
但涉及到劍道境界上的變化,薛紅紅也很難說出個所以然來,也或許是因為她實在是太過期待薛衣人能早日出關解除眼前危局了,才讓她生出了這種恍惚在做夢的古怪想法。
來人不是薛衣人又是誰!
薛衣人的閉關之地看起來隻有一道石門出口,其實並非如此,依山而建的薛家莊有相當多通過山體聯通出來的地道,他若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閉關之地並非一件做不到的事情。
“父親!您……”薛紅紅沒問薛衣人是否有了十足的把握,他一向是個處事果決之人,更是薛紅紅心目中的主心骨,他既然已經出現在了外頭,想必就是有了解決之法才對。
“先別說了,帶我去見見那幾位吧。”薛衣人打斷了薛紅紅的問話。
他出來之後見的第一個人並不是他的女兒,而是守在他這閉關之地另一個出口的老仆。也正因為如此,他先已經從對方口中知道了如今到底是個什麽局麵,不必再用薛紅紅多費口舌。
薛紅紅覺得他因為劍術長進而看起來陌生,他又如何不覺得這個世界也對他來說陌生得可怕。
薛笑人並未癡傻之前,四歲習字六歲學劍都是薛衣人一手包辦的,薛衣人始終覺得自己需要擔負起長兄如父的責任,卻沒想到他這位天下第一劍客居然會給弟弟這樣沉重的負擔,讓他不得不裝瘋賣傻!
甚至養出了一幫殺手!
而一出關就聽聞弟弟的死訊,這實在是一件難以讓薛衣人穩住心情的事情。
但他如今還得做的,是保住薛家莊的血脈。
他並不隻是薛笑人的哥哥,也是薛家莊的主人。
薛紅紅試圖從他這張看起來不像是個隱居者,而更像是一把不世出的名劍的麵容上,看出他此時到底有多少把握。
但事實上薛衣人此時的想法是,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的確是不該有什麽遲疑的。
看父親說讓她帶路,實際上卻自己已經先邁開步子朝著客人所在的地方走了過去,薛紅紅也連忙兩步並做兩步地跟了上去。
薛衣人心中的不平靜都在他邁開的腳步中被碾碎了下去,這些話他卻不適合再跟已經遭了幾日心理折磨的女兒說。
薛笑人所做的事對他來說是個打擊,薛斌的逃避所造成的打擊絲毫也不比前者小。
他威風了四五十年,現在忽然要在己方不占理的情況下去處理眼下的局麵,實在讓他有種不大自在的感覺。
他握著劍鞘踏入這望山雲霧小居的時候,更有這種感覺。
準確的說他還沒有進去就已經聞到了一種格外濃烈的香氣。
薛家莊有種隱居世外之感,連帶著薛家莊內的飲食也偏向清淡,有薛衣人這個冷臉在,根本沒人敢搞出這種氣味。
但現在他不但聞到了一種辛辣的氣味,還有一道在秋冬寒涼之時飄起來便格外分明的熱氣。
肉類和菌菇的香氣就算隔著這樣老遠,他靠著靈敏的嗅覺也足以聞個分明。
南宋時候就有的火鍋,到如今自然也花樣更多了點,薛衣人一眼就看到了被圍在中間的鍋子好像不是他們薛家莊的餐具,起碼他就沒見過家中何時購置了這樣巨大的鍋子。
他更看到圍著鍋子擺著一圈菜碟裏,這即將下滾水汆燙的肉切得比他們薛家莊刀工最好的廚子切出來的還要薄得多,讓他有一瞬間升起了一種奇怪的想法——
這玩意該不會是用劍給切出來的吧?
這群人哪裏是來他薛家莊問責的,分明是來他這裏野炊的!
圍坐桌邊的這些人裏,有的薛衣人認識,有的他並不認識,但從形貌特征上他也能猜出個大概來。
這些天南地北往來並不頻繁的人,現在卻聚攏在了這裏,老少談笑的樣子卻像是認識了不短的時間,形成了一種荒誕卻也和諧的畫麵。
這實在很難不讓他先前打好了腹稿要如何說的話,現在全都被迫吞了回去。
薛衣人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不能靠著武力值解決的狀況。
偏偏正在此地,輩分最高也最大歲數的金老太太雖然快要過八十大壽了,眼神卻還是很好使的,現在一抬眼就看到了走進來的薛衣人,也沒說什麽他出關了就該來交代交代薛笑人的事情了,而是指了指這一桌剩下的兩個空位,示意薛衣人坐下。
這是一個他無論是出於禮節還是出於同處江南的交情都不能拒絕的“長者賜”。
這也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談事問罪的氣氛……跟在薛衣人後頭的薛紅紅在心裏好一陣嘀咕。
但當爹的都忍住了開口坐了下來,她這個當女兒的好像也沒什麽別的可做的。
她後知後覺地環視了一圈落座之人,又陡然意識到此時空缺出來的兩個位置裏,其中一個正在左輕侯的旁邊!
她剛想說這位置讓她坐算了,就看到薛衣人已經坦然地在自己的宿敵邊上坐了下來,剩下的那個位置則在花金弓的邊上,也的確更適合她。
但薛紅紅剛一落座,就聽到花金弓與另一頭的戚尋在說話,話中還是“投敵”的意思。
“聽說神水宮直接用了無爭山莊的地方設置的分部,不知道是不是還缺人手?我有個女兒一直對陰姬前輩頗為佩服,但此前我對神水宮有點誤解,所以現在想起來問一問。”
“要是還收人的話,我明日就往施家莊寫一封信讓她過來。我這個女兒跟著我練了一手小鷹爪功和七十二路分筋錯骨手,雖然在江湖上排不上名號,武功底子還是可以的。”
“……”薛紅紅記得施茵都快要跟薛斌那小子定親了!頂多就是年前的事情!
她的腦回路在在“薛斌他老婆沒了好像哪裏不對”和“薛斌他這個不孝子真的活該沒有老婆”之間跳躍了一下,果斷跳向了後者,再想想她這些天來的擔驚受怕,更覺得薛斌他還是就這麽著算了。
雖然薛紅紅並不知道的是,現在鬆江府那位左大小姐現在也將薛斌的手給鬆開了。
她豎著耳朵繼續聽,便聽到戚尋給花金弓從容地解釋起了她的明心山莊和神水宮的區別,總的來說還是個入門級別的收容和外圍產業的發展,與真正的閉關式習武的差異。
又跟著解釋了兩句這事還是要看施茵自己的意思的,這些雜事繁多的地方並不適合精修武藝,但神水宮要收弟子又得經由她師父的允準,除非是直接拜入她的門下,否則也不是能在飯桌上就能敲定的事情。
花金弓想都不想地回了句,“若是茵兒願意,其實讓她拜您為師也可以。”
她算盤是打得很響亮的。
在江南地界的五家勢力中,就數她們施家莊最為弱勢,能被提上來高看一眼還得是因為這個親家的關係。
但此番薛衣人閉關期間薛笑人又出了岔子,讓花金弓清楚地看到,將女兒嫁得好或者娶了個有靠山的兒媳婦進門,對施家莊的本質並不能做出任何的改變。
施茵雖然脾氣比她溫和得多,更被人覺得是她們施家莊裏的唯一一個正常人,卻並不是個毫無奮鬥野心的姑娘。
花金弓記得施茵提到過,她覺得葉盛蘭比薛斌好在仍有傲骨,當時她是聽不進去的,現在卻覺得也未必不可以……
既然如此,施茵的背後若是站著神水宮,把葉盛蘭招贅進門,這事兒或許施舉人不樂意,花金弓卻覺得有可行之處。
反正比嫁給薛斌靠譜。
“……”戚尋沉默地跟花金弓對視了一眼。
花夫人原本臉上是塗抹了好幾層厚重的脂粉的,但方才因為說了要吃火鍋的,這年頭的脂粉抗熱的水準也就那樣,戚尋幹脆建議花金弓把脂粉卸了算了,反而還看起來順眼了許多。
尤其是她原本就生了一雙格外水靈漂亮的眼睛,還是素淨著點看起來好看。
現在這張起碼不傷眼,也沒了脂粉遮掩表情的臉上,那種說順口了理直氣壯的表情就很分明了,她甚至沒想起來隔著半張桌子坐著的就是她原本的親家。
“你有沒有考慮過一件事,”戚尋隨手從鍋裏撈起了一片薄肉,這還是剛才淩飛閣老前輩不服輸想跟華真真比試一下用劍掌控力削出來的,在過了紅油湯的間隙她順口接著說了下去,“我前陣子才收了個徒弟,今年才四五歲,她若真的要拜入我門下,還得管這孩子叫師姐。”
這輩分多難受不是?
“這事先不著急定吧,一來等薛家莊事了,擁翠山莊那邊再去一趟,我還是得回神水宮一趟的,二來還是要看施大姑娘的想法。”
要是花金弓自己在這裏一頭熱,戚尋倒是覺得不如她自己加入神水宮算了,說不定還能成為江湖上的一段美談。
不過有了花金弓的這個想法,她也算是清楚了如今神水宮的招牌算是打出去了。
金老太太在旁邊聽了幾句,大概能猜到戚尋之前跟她說的另一筆交易的可行性在何處了。
明心山莊在她手裏正是個處在起步之中的勢力,但架不住她如今人脈不少,自己更足夠有本事。
花金弓尚且有這樣的想法,其他人呢?
她到底還是上了年紀牙口不太好,也並不適合吃太過重口味的食物,就隻是在孫女的幫忙下,用清湯那一麵的鍋子涮些蝦滑和丸子,聽著戚尋和花金弓的對話,也沒忘記往薛衣人那邊分去了一點注意力。
薛衣人一開始坐下的時候還覺得沒什麽問題,但等意識到邊上坐的人是誰的時候,又覺得那種剛看到小院裏擺火鍋時候的不自在了。
左輕侯瞥了他一眼就知道對方這個乍看起來還挺淡定的樣子,實際上可完全是在緊張的狀態。
都說最了解自己的還得是仇敵,這話他先前說出來過,說的是相信薛衣人的人品,現在從他的表情裏揣測他這會兒的心情,左輕侯也相當熟門熟路。
他來的時候說要對這個對手也不能落井下石,還得靠著自己這些年混出來的名堂讓對方好歹有個公正的待遇,但這也不妨礙他在飯桌上對他調侃兩句。
左二爺開了口:“我先前是想著是在這裏露一手的,但我這人最拿手的東西是什麽你也是知道的,這四腮鱸魚要是快馬加鞭地運進了你們薛家莊,你薛衣人的臉也差不多是別想要了,就算決鬥勝過了我,說不定以後還有人會把這一出給拎出來說。所以還是這個火鍋比較合適,你說是不是?這可算起來真是給夠了你的麵子。”
薛衣人一點都沒從左輕侯的話中聽出什麽體貼來,隻是冷笑了聲回道:“前陣子才聽你說,這世上能讓你下廚的隻有三個人,你夫人已經過世了就隻剩下了兩個,一個就是你那老朋友楚留香,一個就是你女兒,你要膈應我也用不著拿這種你做不到的話來說。”
左輕侯這人招待南來北往的門客早練出了一副厚臉皮,瞎扯起來一點不帶心虛的,“你這話就說錯了,麻衣先生在這裏,我是如何也得給楚留香一個麵子的,而這位神水宮的戚少宮主,我有心想讓明珠多跟她學學,免得將來我人沒了她守不住這偌大的擲杯山莊。”
“我總是要多為明珠打算打算的,誰讓我的明珠孝順,不像是你……”左輕侯露出了幾分唏噓,飯桌上的誰都聽得出來他這話在內涵薛斌呢。
金靈芝差點沒忍住笑出來,看左二爺這正兒八經地同情老對手實在有意思。
薛衣人還沒解決上薛笑人的事情,就已經先被哽了個幾次了,這場麵誰家飯桌上也不會有那麽精彩了。
但想著奶奶就在邊上,她們萬福萬壽園和周圍還是要處好關係的,又憋了下去。
隻聽到左輕侯又說道:“說來也挺巧的,我先前離開鬆江府往薛家莊來的路上,好像還看到薛斌了。你說他這可完全不是回家的路線,隻不過我又算不上他的長輩,算世仇還差不多,也沒這個管他的理由。”
薛衣人額角一跳。
“你說,他會不會想著出海避難去了?”左輕侯又捅了一刀,“不過也不至於,都知道有問題的是薛笑人,你薛衣人雖然退隱江湖多年,還得經營偌大一個薛家莊的產業,按理來說也是缺錢的,但你會的那種以三尺劍取人項上頭顱的技法,跟那種刺客組織完全不同,頂多就是靠著祖上田產維持個進出平衡而已。”
“你再多替我說幾句我也不會說謝謝的。”薛衣人冷硬回道。
他這會兒越發覺得吃火鍋不是個好選擇,誰讓左輕侯在涮肉等著火候的時候可以跟他分享兩句,在停下來和另一頭的朱藻對酌的空當也可以跟他插上兩句話。
偏偏在火鍋下頭加熱的炭火一時半刻還不會停息下來,足以讓環繞著餐桌的一片都是暖融融的,完全不必擔心因為吃得慢就會成了冷盤。
薛衣人甚至看到李玉函被他舅父打發去片肉去了,以免桌上多了兩個人不夠吃,這顯然也不是個能快速結束的折磨。
薛衣人甚至覺得他們這個薛家莊野炊火鍋活動結束之後,終於開始說正事的時候,對他來說還更鬆了一口氣。
當然這口氣在看到薛笑人屍體的時候,又重新提了起來。
戚尋此前在邀月麵前裝屍體,拿寒冰凍結試驗了兩次,連邀月那種水準的內功都隻能搞刨冰,不能直接暴力破壞,如今這塊將薛笑人凍結在裏麵的冰也是同樣的。
當然這也很有效避免了薛笑人的屍體在沿路南下的過程中遭到什麽破壞。
現在薛衣人看到的就是他那仿佛時間還定格在死前一刻的弟弟。
在薛笑人的臉上沒有任何塗脂抹粉用來裝傻的痕跡,無論是衣著還是他臉上好像還殘存著的神情,以及被戚尋移交到了薛衣人手中的那把軟劍,都足以證明他彼時到底是個什麽狀態。
“長兄如父,長兄如父……”薛衣人撫冰棺苦笑,“可惜我並沒盡到一個做兄長的責任。”
等他將手從這尊特殊的冰棺上挪下來,轉身過來直麵著戚尋的時候,他臉上的那種惆悵挫敗的情緒又隱退在了他的臉上,隻剩下了當他握著自己那把無名長劍時候的冷然,“現在可以談談需要薛家莊付出什麽代價了。”
“你這話聽起來讓我覺得自己像是來趁火打劫的。”
戚尋話音剛落就聽到左輕侯很是認真地替她辯駁了一句,“這話就錯了,我們暫住薛家莊是因為身為莊主的沒能及時出關,吃喝所用的食材都是專門讓人送上山來的,可不算趁火打劫,要真是趁火打劫……”
左輕侯之前是研究過薛笑人周身被凍結的寒冰的,他和朱藻還商量過要是戚尋這水平用在鮮果儲運上,尤其是把南邊的水果往北運,那又是好一個買賣。
當然她大概率沒這個閑情逸致開發這種副業,但並不妨礙他在此時借著這個再紮了薛衣人一刀。
“真趁火打劫就應該讓你先想法子把你弟弟的屍體從這個冰裏弄出來,薛衣人可丟不起這個當眾挖冰塊的臉,還是得讓戚少宮主這個動手的人來好,正好趁機宰一筆。”
“……”戚尋有種不知道從何處吐槽起的感覺。
隻能說左輕侯這個人能攢下這樣豐厚的家業,用來支撐他足以與萬福萬壽園打擂台的開銷,實在是有道理的。
好在真到了跟薛衣人算起薛笑人幹的那些個好事,左輕侯又隻是正襟危坐在了一旁,儼然並沒有這個繼續推波助瀾的意思。
在做人的情商方麵,左二爺還是很有數的,也難怪會將自己的地盤以擲杯為名,畢竟若是沒有這麽多酒客,何來杯子可以擲。
“薛前輩,這個話題說起來還是很嚴肅的,”戚尋將薛笑人的那麵金牌和他下屬手裏的那尊銅牌都遞到了薛衣人的手裏後說道,“薛笑人或許出門不易,但是他手裏起碼有13個足以在刺殺行當上輕易成名的手下,您出關之前,借著此地人多,消息渠道也靈便,我們將薛笑人的刺客組織查了查,折算下來,我用個容易說清楚一點的方式來說——”
“他手下的人均攤下來大約十天就會接一單買賣,並不篩選下單的人。”
要比規模,薛笑人的刺客天團裏大概除了一個中原一點紅之外,其他的都拿不太上台麵,人數上更不能跟戚尋曾經見到過的就青衣樓和無名島相比,尤其是和小老頭提出的隱形的人說法的相比,薛笑人這個黑袍子一穿,檀木麵具一戴就自覺能夠隱藏身份的樣子實在是很不懂得殺手的境界,但這不影響薛笑人這產業折騰出的負麵效果。
人命、奪財、混亂,這些都是薛衣人必須應對的事情。
薛衣人的臉色並不好看,但他倒是真不愧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劍客,在回應此事上也透著一股子劍客出劍的迅疾果斷,
“薛家莊的產業我會都拿出來作為清算的賠償。”他又跟著補充了一句,“我說的產業包括薛家莊本身以及我收集起來的那些折價不小的古劍。”
“此外,”他的目光落到了戚尋手中的金虹劍上,“此外我想請戚少宮主與我比試一場。”
“薛笑人的死是咎由自取,自己上門來的,你這也不能找麻煩找到少宮主——”
“你先聽我把話說完。”薛衣人打斷了朱藻出聲替戚尋辯駁的話。“我會讓出天下第一劍客的頭銜,以免再有人因為這個而做出什麽錯事。”
“不,或許說讓不合適,這不是讓,而是在諸位的見證下做一個移交,一個劍客最能直觀地感受出另一個劍客是什麽水平……”
薛衣人將劍頂出劍鞘的時候,這把無名之劍上一層特殊的烏蒙蒙的光影連帶著他整個人都仿佛在一瞬間攀升出的氣勢,讓正站定在他麵前的戚尋所麵對的是一種驚人的劍意風暴。
但比起方歌吟這個集劍術大成之人,薛衣人又的確差了一層,以至於同在廳堂中的眾人所見,正是她站定風浪之間身形巋然不動,反而比之薛衣人在一刹那間釋放的以取勝為先的劍氣,更有一種含而不露的肅殺。
她甚至在此時抬手接住了這種氣勢壓迫之間,一縷變相掃向她的風,在袍袖輕掃的動作中,這縷勁風猝爾柔和了下來,形成了一種或許隻有兩人能察覺的交手餘波。
“戚少宮主,”薛衣人身上氣勢不減,已經又一次開了口,“我先前破關而出的時候,還覺得自己此番在劍術上的造詣足以讓我更上一層,也越發無敵於天下,卻沒想到我看到了你。”
他在先前的飯桌上的確被左輕侯這個老對手刺激得不輕,卻並不代表他的注意力都在左輕侯的身上。
越是頂尖的高手,尤其是到了薛衣人這個境界的高手,絕不會看錯在戚尋身上這種特殊的狀態。
那甚至並不隻是劍法境界的累積,而是她在依靠山字經達成三經融合而明玉功又已經突破九層進入嶄新境界之後,薛衣人縱然說不分明也知道自己的確並不能夠戰勝的氣場。
在這種看似是由他發起,甚至讓屋內的眾人都不覺噤若寒蟬的氣勢中,也隻有戚尋還能如此舉重若輕地對他的悄然發招做出這樣的回擊。
也越發讓薛衣人確定自己說讓這個字並不合適,的確是個再正確不過的說法。
這是一種再恰當不過的移交。
“我確信戚姑娘的劍術在我之上,縱然劍道經驗未必比得上,靠著少宮主這內功造詣和境界也足夠了。在座各位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想必看得出來我到底是有意相讓,給薛家莊爭一個活路,還是當真覺得這個稱號該讓出去。”
“那麽,薛莊主請。”戚尋並沒有拒絕的必要。
才被用來布置過火鍋的小院裏現在站定了兩個人。
戚尋和薛衣人相對而站。
秋風穿行過院落衝淡了空氣中將要落雨的水汽,隻將庭院中青竹之上沉積將墜的水珠給卷帶了下來。
在這種明明還未徹底讓劍出鞘,卻也已經讓人大氣都不敢出的氛圍中,大概也就隻有朱藻還能抓著左輕侯在一邊小聲問道:“你說薛衣人說什麽讓出稱號到底是真心的還是……”
“還是想借故將少宮主的命留在這裏?”左輕侯翻了個白眼,“薛衣人又不蠢,他這明擺著是打算謹防薛斌步薛笑人的後塵,名正言順地把天下第一劍客的名號丟出去,薛斌有沒有這個本事再說,總之就是斬斷一切後患。他這既然還有教育兒子的想法,要少宮主的命做什麽?再說我們又不是擺設。”
朱藻覺得左輕侯這話說的很對。
當風仿佛在一瞬間止息的時候,他更是感覺到一種蓬勃到讓人為之心悸的氣場,在這個平日裏看起來像是個乖巧後輩的姑娘身上爆發了出來。
這是一種絲毫不遜色於他妹夫和父親的驚人內勁,就連空氣中都仿佛被凍結出了一片寒霜殘片。
這足以證明即便是麵對薛衣人這樣的對手,她隻怕也不會落在下風。
再如何去拚什麽十年磨一劍的積累,在這種足以讓人占據主導性的壓製中,也該被削弱得所剩無幾了。
何況朱藻是見過戚尋和薛笑人的交手的,也深知她絕非是手握神器的稚童。
而她與薛衣人相比更加占了上風的地方在,她此時可沒有任何的後顧之憂可言。
朱藻原本是因為看出戚尋的輕功中隱約有點楚留香的影子,想著是不是她與小楚之間有些關聯,才格外關注她的行動,到了如今卻當真隻是因為這是個行事風範都太過對他胃口的小輩,才對她的安危緊張了起來。
他收攏在麻衣廣袖之中的手隨著麵前兩位劍客的對峙一觸即發也跟著收緊。
下一刻,他便看到了兩道長虹對撞的瀲灩,更看到了劍氣如瀑!
誰若錯過這樣的交手隻怕會畢生遺憾的。
薛衣人的劍根本不能像是隻見過薛笑人用劍的中原一點紅所說的那樣,是什麽繡花針縫棉被,朱藻被夜帝自小養出的眼界足以讓他看出,薛衣人的劍不隻是快。
它跟薛笑人那種辣手無情,直來直往的劍招絕不相同,更像是一種因為快而綿密交織成的一片鋪天蓋地的江河奔流。
但戚尋的劍法或許是因為她此前所用的武器緣故,即便如今換成了金虹劍為主,也依然有種鋪展綿延,有如海浪倒卷的觀感。
那或許也並不隻是她用劍的特質,還有她以天水神功的澎湃如潮化用而來的東西。
當一道雪色一道金色的飛虹相撞的一瞬,到底是劍氣勃發洶然的一方占據上風,還是劍招穩健得不像是個年輕人,也自有一種星河鬥轉平闊的一方占據上風,好像並不那麽難以分清。
從翠竹頂端一片飄落下來的竹葉落地需要多少時間,這雙方在雷霆乍驚之間交手了十數招,分出個高下來也就花了多少時間而已。
但當戚尋收劍而回的時候誰也不會說薛衣人放了水。
尤其是同為劍客的帥一帆等人比其他人還要清楚,當兩人之間的確存在這種差距的情況下幾,的確是可能這樣快地分出勝負的。
薛衣人這個交戰的參與者甚至可以說,當他握住那把劍的時候,他便已經暫時忘記了薛笑人之死,忘記了薛斌的臨陣脫逃,也忘記了薛家莊今日之後便可能聲名掃地之事,隻記得要將此次閉關所得,盡數在他這席卷而來的劍勢中盡數體現,甚至能用心無旁騖來形容。
但現在,在他的胸前有一處點到即止的劍痕。
那正是在戚尋與他交手之中以長江大河一招為幌子,轉招出了閃電驚鴻而留下的劍痕。
哪怕是薛衣人都並沒有看清那是一記快劍,而不是以慢打快的虛晃一招達成的戰果。
而這也是跟她殺黃魯直完全不同的一記快劍招式,並不必擔心會有人將兩者聯係起來。
在他悵然收手的時候,冷風便從這一道清晰的裂口處灌了進去。
誰都很清楚,一旦戚尋的劍再進一寸,薛衣人隻怕也要送命在這裏。
而在這樣水準的劍客交手中,死亡實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更加上先前薛笑人的事情,並不會有人苛責她的失手。
可她並沒有借機將薛衣人斬於劍下。
不過生與死顯然不那麽要緊,因為無論是勝負已分的戰果還是她這一劍的掌控力,都足以證明她好像又變得更強了。
這樣一個少年天驕到底會走到何種地步,隻怕誰也說不好。
在這樣的結果麵前,就連原本應該出聲承認自己甘拜下風的薛衣人都有片刻的失語,以至於此刻隻有重新穿過院落的風與竹葉之間交響的窸窣聲。
直到忽然插進來一道溫和的女聲打破了此時的沉寂。
“這就是你的徒弟?”
戚尋下意識地朝著發出聲音的方向看去,正見兩人並肩而來。
雖然身量相差得稍微有點多,卻絕不會讓人認錯這兩人之間的主次之分。尤其是當其中一方正是她有半年不見的水母陰姬的時候,另一方的身份幾乎沒有第二種可能了。
深知水母陰姬功法來曆,更聽過她在四年多前常春島一行經曆的戚尋不需多想就做出了判斷。
那隻能是常春島的日後娘娘!
不過……這好像跟她原本想的拜訪師門前輩的情況不太一樣。
因為現在日後娘娘正用一種半是讚許欣賞,半是古怪的目光與她視線交觸後,又轉向了水母陰姬的方向後問道:
“你的……明玉功九層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