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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玉妍絕不會認不出邊不負的樣子。

即便對方現在外衣被人裁成了捆縛的繩索, 平日裏藏在袖中的左右雙環,現在像是兩道齒輪一樣將他的屍體釘死在城牆之上,又經過了大半夜的落雪像是個雪塊一樣掛在那裏, 也並不妨礙祝玉妍認出人來。

她也當即反應過來了另一件事, 她昨夜並沒有離開城牆多遠,卻全然沒有聽到任何在此地發出的動靜。

可此時在二人的屍體之下, 原本是用來給淨念禪院解釋,也用來說明石之軒身份的一行字已經消失無蹤了,隻剩下了另外的八個字,被人同樣以劍氣代筆的方式刻於城牆上。

「日行一善, 惡人退避?」

祝玉妍的表情沉了沉。

她原本以為殺石之軒以及拐帶走了了空禪師的兩位早已經走了個沒影了, 卻沒想到這兩人,不,應該說是四人居然還留在中州城內, 進城走動的邊不負便撞上了硬茬子。

祝玉妍對邊不負沒什麽好印象,但身為陰癸派宗主她也不能像是看石之軒的樂子一樣, 覺得邊不負死得活該。

她更是留意到了, 與她一並前來的**雙/修辟守玄的臉色也不那麽好看。

辟守玄和邊不負這對師叔師侄之間的行事作風是當真很像,邊不負這位魔隱遭了殃,辟守玄也難免生出了恐懼。

他死死地盯著城牆上的八個字,直到祝玉妍喊了句「辟師叔」,他才如夢初醒一般緩過神來。

更是下意識地因為心中一驚而後退了一步。

「宗尊,我們是否先離開此地?」辟守玄可沒法不覺得震悚。

別看他是祝玉妍和邊不負的師叔, 本事也要比邊不負這種成日裏花花腸子的強得多,但他既比不上祝玉妍也比不過石之軒。

祝玉妍都沒能察覺到邊不負是如何被掛上的城牆,去跟石之軒作伴,石之軒有四大聖僧攔路也沒能從戚尋的手中逃過死難, 若是對方這個「日行一善」便是要針對魔門中人,辟守玄反正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他怎麽想都覺得自己和邊不負也沒多大區別。

「先把邊師弟的屍體弄下來。」祝玉妍的眉頭擰了擰。

邊不負死了就死了,祝玉妍甚至還能在身邊少一道對她心存覬覦的目光,要不是因為石之軒的事情,她的繼任中多少帶了點害死師傅的理虧意思,她也不能對邊不負等人如此放縱,但邊不負死得說草率也草率,說轟轟烈烈也挺矚目的,這讓陰癸派的臉多少有點掛不住。

還沒等辟守玄上前去將人放下來,祝玉妍又看到了四個灰衣僧人朝著此地趕來,以對方相距此地的距離,隻怕是足以將城牆上的情況看個清楚。

這都叫什麽事兒?丟人丟到淨念禪院麵前去了。

而來人甚至不是什麽在淨念禪院中負責跑腿找人的無名之輩,分明是禪院中的四大護法金剛,不嗔、不貪、不癡、不懼這四位。

饒是辟守玄再怎麽擔心這城牆上會忽然冒出來個什麽陷阱,將他給一波帶走,現在也不得不硬著頭皮提氣縱身跳了上去,將邊不負給放了下來。

好在除了在將邊不負的雙環從城牆上拔下來的時候稍微艱難了一點之外,倒是沒遇到什麽麻煩事。

可他總覺得,那八個字像是有種特殊的魔力一般,即便他轉開了視線,也有種被這懾人的劍鋒盯上的錯覺。

辟守玄強壓下心中的恐懼,看祝玉妍與那四位護法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個招呼後,連忙扛著邊不負的屍體一並離開了。

不嗔不貪幾位可絕沒有想到,他們抵達這中州城城下的時候會見到的是這樣的畫麵。

雖然辟守玄極力做出一副鎮定的樣子,但他扛著邊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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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體的背影怎麽看怎麽讓人覺得像是在落荒而逃。

以他們四人的本事不可能攔得住帶著聞采婷和霞長老以及辟守玄的祝玉妍,但並不妨礙這幾個上任護法不久的和尚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明知道不應該,卻還是生出了幾分心氣舒暢的感覺。

雖然下一刻,一想到他們這淨念禪院的主持還落在敵人的手中,這種看到魔門吃癟,覺得戚尋此人未必真會成為江湖禍害的想法又重新被壓了回去。

魔門隻是死了兩個有本事的年輕人,他們淨念禪院可是沒了住持啊!

這對他們來說的重要性完全不同。

四人交換了個視線,決定先分兵兩路將此事的後續處置妥當。

石之軒的屍體既然陰癸派沒興趣帶走,便被不嗔從城牆上收了下來,戚尋先後兩次在城牆上留下的字樣也被中州城的長官如實地匯報給了他。

「這麽看起來這位姑娘倒像是真在請了空住持前往解惑的?」不懼在四人中的年紀最小,這會兒也難免生出了一點僥幸心理。

但很快,去周遭搜索的不貪和不癡便從中州城的另一側官道旁,找到了從了空禪師身上脫下來的僧袍袈裟。

這四人看著已經在冷風中放了幾日,大約是因為沒人對僧袍感興趣才能被留在原地的衣服,都從彼此的臉上看到了沉痛之色。

「她殺了石之軒和邊不負,對上了魔門是不錯,但幾位師弟切莫忘了,對方行事百無禁忌,分明還是魔門做派。」不嗔緊繃著麵容,一字一句地說道,「既然邊不負剛死,可見他們帶著了空住持離開的時間也還不長,我們一定要盡快找到他們的下落。」

「一旦有了消息,務必盡快通知四祖,請他們出手。」

「可是,他們甚至敢在中州城中繼續滯留幾日,可見要想藏起來也不是一件難事,我們要如何才能找到他們?」不懼問道。

不嗔思索了片刻後回道:「你們還記不記得,對方帶著的那個受到操縱的年輕人,被嘉祥師祖喚醒的那個,他的頸骨是斷折的。這種特殊的傷勢是不容易隱藏的——我們先找到那個人。」

提到狄飛驚,他們便不由想到了嘉祥禪師這個偷雞不成蝕把米的行為。

但他們顯然是不能對自家師祖存有什麽微詞的,頂多就是在說到這裏的時候,在對視一眼之際,目光中都閃過了一絲無奈。

可惜他們卻並未想到,夜半之時將邊不負的屍體掛上城牆後,戚尋便和狄飛驚暫時先分道揚鑣了。

前幾日她問及狄飛驚是否有法子從北往南打,狄飛驚提到了與楊堅叫板的那位尉遲將軍。

此時的北周宣帝還在好好地做他的天元皇帝,尉遲迥與楊堅一個在外一個在朝,堪稱是北周的兩大支柱,雖然他此時也誠然看楊堅不順眼,但其實還沒到要與對方兵戎相見的時候。

若真到了陣前的千鈞一發之時,那才有些麻煩。

所以現在便正是讓狄飛驚發揮本事的時候。

多年前的汴京城多方勢力之鬥,狄飛驚能以六分半堂中一小卒的身份臥底到了迷天七聖盟中,替雷損立下汗馬功勞,在心智手段上一樣不缺,他這「顧盼白首無人知,天下唯有狄飛驚」的獨特親和力也足以讓他快速取信於人。

出中州城後,狄飛驚再次朝著五百多年後的汴京回望了一眼,便踏上了前往相州的路。

隻是當他收回視線的時候,微微泛著一層薄藍光影的眼睛裏,閃過了一絲五味雜陳。

如今六分半堂已經落入了雷媚的掌控之中,雷純被送去與溫小白作伴,雷損也早已經是地下的一具屍骨,狄飛驚從個並無親人在世上的馬奴被雷損提拔上來,如今也大可以算作是再無任何與北宋與汴京與六分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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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的聯係,就像他所說,他已經不再是狄大堂主。

若是按照這種邏輯思考,他便大可不必再執拗於回到原本的世界,更不必因為戚尋給他安排下來的任務而去盡心竭力地做。

而如今的南北朝亂世中,混到一方勢力底下做到出人頭地,甚至能夠參與重大戰役的決策,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甚至極有可能要麵對生命危險。

但不知道為什麽,在他此時孤身行路,再無極樂玄冰這樣的東西對他做出禁錮的時候,他雖然心中懷著幾分說不出的糾結,卻也依然甘願暫時放棄這個反抗甚至是給人添亂的機會,讓自己繼續當一顆棋子。

在朔方風雪交集之中,這個正如不嗔等人所想、的確在人群中特征過分鮮明的青年,攏了攏身上厚重的披風,騎著戚尋友情資助的烏雲踏雪繼續朝著東方行去。

就當他並不是因為被戚尋的憐憫草木之心所影響,而是單純不服氣於和金風細雨樓的交手這樣快落下帷幕,想換一個戰場證明自己的實力好了。

但他想到這裏又不覺悵然地笑了笑,這個理由用來死鴨子嘴硬或許還可行,用來說服他自己卻沒有一點機會。

他在心中將尉遲迥的勢力記載在史書上的又過了一遍。

尉遲迥的黃龍兵之敗源於北周宣帝的□□之後,對所轄的原北齊領地少了統率力,他人到晚年寵愛後妻內宅自亂,後輩不睦,甚至任用並無多大本事的北齊文人,更是促成了鄴城之敗後一敗塗地。

但狄飛驚此行本就不是為了讓尉遲迥有扶持起宇文招之子,名正言順清君側取勝的。

越是這種混亂的局麵,反而越有利於他的發揮和躋身上位。

他脖頸的傷勢更是讓他絕無可能出將入相,隻能作為一個提出建議的幕僚存在,從某種意義上也能讓多疑的尉遲迥少些提防。

而他獨自出行,也比對上了淨念禪院的戚尋,出身嶺南宋閥的宋缺一並前往的情況,要更合適得多。

「你就不怕他跑了?」宋缺遠望了一番狄飛驚離去的背影,覺得這兩人的關係實在是讓人捉摸不透。

換成是他被人以這種需要嘉祥大師以梵音喝問才能逼出體外的東西控製住,隻怕在恢複意識的第一時間就要處成敵對關係了。

此前不走還可以解釋成是因為知道戚尋到底有多少本事,極有可能就算他站在了四大聖僧的那一邊,也並不能改變局麵,現在卻儼然是好一派放虎歸山的意思。

「不會。」戚尋搖了搖頭。

她自認自己還是有幾分看人的本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