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述上一刻還覺得自己這頭頂明月奇景之態, 仿佛是某種天命之象征,下一刻便隻剩下了惶惑。

宇文閥中的池塘自然是引了活水,這一瞬間幾乎空下去的池塘, 隨之而來的是這一片裹挾著靈光,更含著一種絲毫不弱於冰玄勁寒潮的水色。

在其背後還拖拽著一道源源不絕的尾巴, 正是這一片水波的源頭。

在當空的下弦月月色之下, 在他頭頂這輪尚未消散的明月之下, 這層銀光湛然的水浪分毫也沒讓他感到仙神景象, 隻讓他感到一種撲麵而來的森冷恐懼。

而水色裂變出的一層層寒光中,在對方與宇文傷的對掌交鋒之際,隻見一張極具嘲諷意味的假麵從中顯露出來, 在麵具之後則是一雙殺機鏗然的眼睛。

宇文述被人拉了一把往後退了一步。

此時甚至還未超過十歲的宇文化及已經顯示出了遠比常人早熟的一麵,他一邊看著與自己叔父交手的神秘人, 一邊小聲地在父親身邊說道:“您不該出來, 出來了便要封鎖消息了。”

宇文述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在他先前從宴飲之所走出來求證這輪明月的來曆後,他便應該當即退回去。

宇文閥再如何守衛森嚴也免不了因為在這長安城中的地位而被人時時刻刻地盯著, 這種他所以為的吉兆在天元皇帝一日比之一日多疑的局麵下, 絕不是個什麽好消息。

就算是與他如今達成了潛在聯係的楊堅, 也絕不會樂於見到他有此異象。

但現在再退已經來不及了。

那一片有若卷雪寒光的水浪中裹挾的並非是個尋常的刺客。

這宛如怒風一般湧動的氣浪, 讓宇文述甚至相距出了一段距離都能感覺到一陣陣驚人的壓迫力。

他如何會不清楚宇文傷有多大的本事!

可這一片並未結冰的水勢在冰玄勁麵前更有一種讓人覺得勢不可擋的氣焰, 靈光水色中連拍出的五掌,分明在掌勢的疊加中, 還尤在宇文傷之上。

對方出掌之快, 掌力如刀都遠非常人可比, 就連流動的水波都在一瞬之間化作了一把把尖刀。

若非宇文傷的應變夠快, 隻怕正在這一個照麵間, 便要因為對水流溫柔的錯誤認知而讓自己負傷。換了宇文述,也隻有死路一條而已。

這便是宗師之力!

宗師與宗師的交手,放在別處或許還會讓人避之不及,若是發現是在宇文閥這樣的地方卻還真未必,誰讓因為霸刀之約而聚攏在長安城中的人,那可是個頂個的八卦!

宇文述抬頭看著那輪到如今也沒想通到底是何處不對才會出現的明月標誌。

讓他更覺失望的是,他才看到這明月清光仿佛是到了時限又重新弱下來了幾分,便又看到這東西像是重新得到了某種續航,複明亮了起來。

宇文述的臉色沉了沉。

這會兒他看這輪月亮倒不覺得這是個吉兆了,隻覺得像是個送不走的禍害。

可他又哪裏知道,這月亮不是天降,而是人為。

還是被人再一次給續了個加時的那種人為。

戚尋權當沒看到這個係統提示,在此時全然隻是仗著天水神功的助力出掌,而並未有暴露出自己武功傳承的對招間隙裏,又朝著宇文述丟出了個煙花。

一回生二回熟,這個目標絕不會選錯,也好讓晚到一步的那些個觀眾都看得分明,這位宇文閥在朝堂中的頂梁柱人物可實打實是個有來頭的家夥,居然能弄出天有二月這樣的景象。

可得把這個靶子看準了!

即便宗師之戰中,她這硬克宇文閥冰玄勁的特殊功法,在這淩空而動幾若凝結的景象中,讓人很難不為之動容。

又在宇文傷掌出排雲之勢的當口,戚尋指力橫撥,水浪飛濺之間以四兩撥千斤之法衝開了對方掌力,更有一種讓人為之目眩神迷的神乎其技——

這些都不能改變此時宇文傷頭頂明月,簡直是人群中最閃亮的崽。

在必要的時候,戚尋是並不太介意把這個稱號讓給別人的。

反正真正決定勝負的,是她此時化【流光·長明】的特效入天水神功操縱的水浪中,以了空大師新參悟出的大宗師圖卷上的山字經在這幾日裏又有所提升的武功,拍出的這看似輕忽,隻伴隨著席卷的水波而動的一掌。

宇文傷在又一次對上的時候,隻覺自己身陷層層漩渦之中。

他不由咬緊了牙關。

他完全想不明白,京城之中何方勢力的門下忽然有了這樣的實力,還是偏生要與他宇文閥作對!

而他試圖透過水波看出這層屏障之下到底藏匿著的是個什麽人,卻除了那張街頭隨處可見的年節麵具,和隱約能窺探出一點端倪的黑衣之外,竟然什麽都看不出來。

宇文傷如何會看不出這位的出掌和那日裹挾著的青紅雙色而來,忽然闖入了他這宇文閥地牢之中又當即離去的家夥,有那麽幾分相似,但這位的實力卻好像要尤有過之。

這種身份的人若是放在他們宇文閥必然要將其當做全力拉攏的供奉角色,絕不會讓對方在這寒冬時節潛伏在他們宇文閥的水塘之中,就等著宇文述露出了那麽點異象的時候忽然出手。

想想都知道這種安排,可實在是對頂尖高手的絕對浪費。

也正因為如此,宇文傷不免生出了一種他們宇文閥好像是被人算計了的錯覺。

可他麵前的這個對手整個人都被裹挾在這片騰空的水波之中,冰玄勁的發功都不能讓對方借助的水浪有片刻的遲滯,而他完全找不到對方的弱點何在,更因為耀目之華難以分辨出對方的下一招從何而來,隻能被對方的出手一次次逼退——

這讓他根本無暇分心去想這種算計何在,無暇深究她這個出現的地點是否過於奇怪了點,更無暇去留意府中另一處的動靜。

他滿心滿眼就是在快招對峙中試圖尋求一個破解之法。

偏偏對方的武功聞所未聞,讓他根本無從嚐試。

他又如何能知道,固然明玉功與冰玄勁甚至不在一個世界的武道體係之中。

但大凡武功入宗師境總還是一通百通的,明玉功第九層的破境中以窺破死關的方式尋求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法門,比起宇文傷的境界的確更高一層,也正形成了這此時的壓製。

銀華飛落,細碎的水浪瓊花隨著一隻烏衣素手從水波中伸出,甚至讓人從中品出一種說不出的優雅和美感來。

但對宇文傷來說,她指尖點中之處卻宛如一把透骨尖刀穿出,撕開了他掌心真元的包裹,又仿佛是在這數九寒冬中一片澆落在他頭頂上的冰水。

先前剛剛交手之時,真氣牽帶著的水波震**,都遠不如此時這一記正中他內勁運轉關竅的出手!

這甚至讓他覺得他這所謂的宇文閥第一高手實在是個太過名不副實的存在。

宇文傷一步後退,也不知道是從這藏匿了敵影的水波中分出了一抹恰好澆落在了他的頭上,還是他的確因為內息不穩,赫然在此時從頭上沁出了一片冷汗。

宇文述也幾乎在同時又往後退了一步。

他也覺得恐懼!

未知的東西最為可怕!

宇文閥循聲趕來的護衛隊無法插手宇文傷和這個神秘刺客的交手——

別看雙方連刀兵都未用,可宗師境界足以讓飛花摘葉皆可傷人,何況是如對方這樣讓整片池塘都被拔地拖拽而出,化作了她的掩護和武器。

這些人即便衝上前去,也隻有送死一個結果而已,甚至說不定會助長對方的攻勢,幹脆形成了一道在宇文述和那交手的兩人之間的屏障,以保對方無法在第一時間掠到宇文述的麵前。

即便如此,宇文述也很難不為自己感到擔憂,更在這浪卷如龍的銀光迸濺中,隻覺得後背的冷意越發鮮明。

宇文傷的表現讓他看不到取勝的希望。

宇文述固然武功練的並不出彩,但作為宇文閥中的重要決策者之一,起碼的保住小命的武功總還是掌握了的,最純熟的莫過於閥中的核心武功冰玄勁。

冰玄勁的發功是讓對手被掌力凍結,而絕不是像宇文傷此刻一樣,在眉峰上都積蓄了一層薄霜,仿佛自己已經在不知覺間被寒冰氣勁反噬。

這絕不是個好信號!

當然更加不是個好消息的,是在一盞盞燃起的燈火之外,更遠處依然黑沉的夜幕之中,還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正在朝著此地張望。

水聲風聲和掌風相接之聲的混雜裏,宇文述尚不像宇文傷一樣全無分神的機會,便赫然聽到了一聲仿佛炸裂開的響動。

那聲音的方向好像正是宇文閥的地牢!

可宇文述現在不能走開。

他頭頂的明月依然像是個標杆一般昭示著他的位置,遲一步趕來的宇文閥門下隻要看到這個標誌便能知道他在何處,再怎麽要處理這個“祥瑞且離奇的征兆”所帶來的後續影響都得放到之後去做,現在他站在此地,便是宇文氏的主心骨。

他知道地牢隻怕也出事了。隻是不知道是與這刺客同一個來路的人,還是另外對著宇文閥落井下石之人。

宇文述牽著宇文化及的手,直麵著眼前的混亂場麵,更多虧有人在後麵扶了他一把,才讓他沒在看到一支從水幕中橫摜而出的利劍刺穿宇文傷掌心的時候,幾乎要往後倒下去。

夜風怒號,從他背後發聲之人的聲音在一瞬間顯得有些模糊。

宇文述慢了半拍才意識到這是在問他需不需要幫忙。

他慢慢地轉過視線來落到了發聲之人的臉上。

戚尋此前所說,向雨田這收的幾個徒弟除了金環真之外另外三個簡直像是在詮釋何為物種多樣性,這顯然並不是一句隨意而生的感慨。

在本就讓人覺得今夜所見一切是夢的混沌光影中,宇文述頭頂那個快要淡下去的明月所發出的幽光正好照在“倒行逆施”尤鳥倦的臉上,讓對方看起來什麽都像,就是不像個人。

這明明已經生得瘦骨伶仃麵如黃臘的男子,卻還穿著一身本該穿出飄逸之氣的青衣,背上還背著個獨腳的銅人,現在對方臉上醉態、行將就木的死氣以及一種掩飾不住的傲慢之氣,混雜成了一種讓宇文述都不知道該當如何形容的神態。

在他身後他的那兩個師弟也同樣不敢恭維,穿著僧袍的周老歎絕無方外之人的氣度,甚至在闊盆一樣的臉上,生了兩顆有如鬼火的眼睛,雙手上的經絡發出古怪的凸起。而丁九重這勾鼻深目通天冠的樣子,也實在沒比周老歎好到哪裏去。

可對宇文述來說這些都顯然並沒有這麽重要。

這四位如今都甚至還該用年少來形容,可這畢竟是邪帝向雨田的弟子,也必定有其本事獨到之處,甚至雖然未必該說什麽名師出高徒,但也的確要比此刻身在宇文府中,實力在宇文傷之下的那些個子弟強一些。

在此時若不速戰速決,另一處的麻煩帶來的影響極有可能也不小的情況下,便是讓這四人暴露了身份,宇文述顯然也顧不上了。

“請四位助我!”他當機立斷做出了決定。

或許是因為酒勁,或許是因為他這倒行逆施之名在魔門中新評選出的八大高手中還占據了一席之地,尤鳥倦的確看到了戚尋對宇文傷的壓製力,卻也絲毫沒影響他在口中發出了一聲梟鳥尖嘯後一掠而起。

他這特點尤其分明的輕功一出,早被戚尋請來當觀眾的席應和祝玉妍都認出了他的身份。

魔門八大高手——石之軒,祝玉妍,趙德言,席應,安隆,辟塵,左遊仙,尤鳥倦,這位邪帝門下固然看起來很像是被塞進來湊數的,倒也並不妨礙他的確是個人物。

他這猝爾直上沒入長夜又忽然淩空飛速砸下的輕功,讓他背後的獨腳銅人被周遭的火光與月色映照出一抹燦金色的流光。

比起橫空穿出,自然是從天而墜更讓人防不勝防。

以尤鳥倦看來,對方藏在水波之中以此種特殊的操縱之法遮掩身形,可未必就是真有這樣詭變莫測的本事,說不準隻是為了規避自己更加醒目的劣勢而已。

他這從天而墜的來勢中,獨角銅人忽然脫離開了脊背,劃出了一道黃銅之芒,仿佛在下一刻就要將水波給劈開分作兩半,也將這背後藏匿之人用這銅人給活生生砸出來。

而幾乎與尤鳥倦同步而行的另外三人各自選定了一個方向居中包抄而來。

金環真彩衣羅袖之下一杆玉笛如劍,周老歎出掌之時原本看起來如同樹枝一樣盤桓的手筆,赫然包裹著一團血霧,粗笨的掌形和胳膊隻讓這一掌命中下去必定打出實在的聲響,丁九重則從後背上摘下了一把巨鐧,固然隻是驚鴻一瞥也足以讓人確認這絕不是什麽尋常的兵刃,起碼並不那麽容易擊斷。

這三人儼然都打著讓尤鳥倦先行破局,再各自施展神通奪下這個人頭的目標。

然而正在此時,這原本隻朝著宇文傷,隨戚尋指力和掌風而動的水浪,竟然忽而急轉而上。

尤勝星月之光的水幕仿佛在一瞬之間要將地底的水流都給抽幹,而這怒浪翻湧的水龍當首,幾乎不帶一點遲疑地便將尤鳥倦整個給吞入了水波之中。

誰也看不到這一片讓人眼花的水光之後,戚尋忽然點地而起,一把攥住了尤鳥倦試圖砸下來的銅人。

這沒能被從水浪中翻出她這個罪魁禍首的銅人,在雙方角力的一瞬便已經徹底落入了她的掌控之中,更是藏匿在粼粼銀光之下化作了一道赤金色的流光,朝著同時被加重的水浪包裹進來的宇文傷胸口砸去。

但當先被擊中的卻不是宇文傷,而是被戚尋才奪走了“兵器”的尤鳥倦。

在銅人脫手的一瞬,尤鳥倦便已然意識到,這片浩**水波能脫離開水塘而存在必然有其特殊性,可在這水浪逆卷,如同有一種特殊的衝擊力讓其噴湧而出的當口,尤鳥倦才不過是讓自己下意識地閉目適應這環境,便已經聽到了一陣宛如劍鳴的出掌劃開水波之聲。

但當他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已經實在太遲了。

水浪在一瞬間造成的窒息之感,比起這一“劍”的迅若雷霆又實在隻是小巫見大巫而已。

尤鳥倦接受了宇文述的邀請,以這樣淩空急落的輕功試圖給戚尋造成麻煩固然果斷,戚尋這殺人震懾的意圖更是絕無轉圜。

這一劍已到麵前!

也是必殺之招!

天水神功的驅策之下,這整團讓人隻覺不是人力可控的水浪,此時何止藏匿了戚尋的身形,吞下了尤鳥倦和宇文述,更幾乎變成了一片在岸上的池塘,將金環真丁九重和周老歎三人也給吞沒了下去。

陷落在一種遠比尋常冬日的水溫還要森冷,卻完全沒有凝結成冰的浪潮中,誰若不覺得有些慌亂,更想著盡快掙脫而出,那才是一件過分奇怪的事情。

可就像周老歎原本因為雙臂如枝蔓盤結便拍出的敦實一掌,在此時也被層層水波阻滯了攻勢一樣,要想掙脫開這種銀光流轉的漩渦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丁九重的金色巨鐧也更像是忽然砸入了一團古怪的棉花裏,在這水波中像是有無數雙手,無數條絲線將他的武器給包裹在了其中。

正在此時,他忽而聽到了一聲水波炸開的聲響,想著說不定是宇文傷或者是尤鳥倦找到了突圍的機會,他便該朝著那個方向會合突圍才是。

卻哪裏知道在這水波分開的一瞬,的確是尤鳥倦出現在了人前不錯,卻是他在失去了自己的獨腳銅人武器,又被戚尋一道掌劍摧心後拋擲出去的。

先前還當真靈活如飛鳥的尤鳥倦這會兒被水波吐出,摔在了宇文述的麵前,已然不能動彈了。

而尤鳥倦的銅人又在戚尋的一摜之下,擊中了宇文傷的胸口,將他也給送了出來。

宇文傷倒是並沒有死去,但也實在可以算得上是狼狽至極。

尤鳥倦的這副銅人怎麽說也有個數百斤的重量,又夾帶著這種順勢而下的力道,這一下非但沒有在水中有任何的緩解,反而隻讓他覺得肋骨和五髒幾乎要在這猝不及防的一記重撞中四分五裂。

早前冰玄勁的發功都被對方輕描淡寫地擊潰,實在很難讓宇文傷的內息維持原本的流轉,偏偏這又是一下雪上加霜的撞擊。

此刻淋漓的水漬順著他的頭發往下滴落,在他重新變的清晰的視線跟前,看到的便是本該助力於他的尤鳥倦已然殞命的屍體,讓宇文傷不覺倒抽了一口冷氣。

“叔父當心!”宇文化及的驚呼讓他倉促地收回了視線。

可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意識到又是何處的危險迎頭,加之被銅人撞出的真氣紊亂和肺腑疼痛,足以讓他縱然是下意識地閃躲騰挪也要比之平日裏慢上不少,他隻覺胸口一涼,在低頭之時便已看到一把金鐧紮穿了過去。

那不是丁九重的武器被從這水浪之中拋擲了出來又是什麽!

可他方才踏足其中,連幕後掌控之人的樣子都並未看到,對方卻好像全然不受到這片光影和水波一絲半分的影響,這一手拋擲中所用的力道,竟分明不擔心會有命中不了的可能。

現在這把金鐧,或者說這是丁九重的五帝鐧便成了這要了他性命的東西。

在他眼前的視線幾乎要徹底模糊下去的時候,他又看到一片水色澎湃伴隨著明光璀璨,卻實在是驚人的殺招。水色之上有一瞬間血霧橫空,緊跟著他便看到那另外三人也從各自原本掠來的方向橫飛了出去。

那已的確是三具屍體……

即便宇文傷的神思已經開始渙散,他眼前畫麵的一瞬清晰全然是這回光返照之態而已,也並不妨礙宇文傷做出這樣的判斷。

他更是好像看到周老歎的赤手魔功在丁九重的胸膛上留下了一個血手印,金環真的彩袖飛綾絞在周老歎的脖子上,而在這個麵容蒼白如鬼魅的女子脖頸上赫然是一道奪命的指力。

在水幕屏障和戚尋雖然並不算純熟,總還能學個七八成的移花接玉功夫之下,這些人隻怕到死都沒想到,為何自己明明都是衝著那團模糊身影而去的殺招,居然會落到自己的盟友身上。

這會兒這四人倒是不必去比,到底他們之中誰要更加合適來做這個邪極宗宗主了。

向雨田反正是不能看到這幾位在他的期待之下,完成他這既要將道心種魔之法傳承下去的任務,又不希望這門功法後繼有人,幹脆選幾個毒瘤讓他們彼此之間互相殘殺、順便將邪極宗進一步分裂的目標了,反而大約隻能收到這四人在這集體出山的第一戰中便撞上了個硬茬,集體便當在了這裏的消息。

不過戚尋此刻可沒空關心向雨田到時候收到了消息要如何去想。

宇文傷這位宇文閥第一高手之死,足以讓宇文述驚怒交加。

沒有了宇文傷頂在前麵,這些個宇文閥中早聚攏在此地的弓/弩手,好像也有了用武之地。

他一邊將宇文化及往廳堂內推了一步,藏了進去,自己也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生怕對方在已然擊殺了五人後還要暴起,將他的命也留在此地,一邊高聲喝道:“放箭!還不放箭!將人給我留下!”

在宇文述臉上險些掩藏不住的慌亂活像是在向周遭求救,若是宇文傷和那四人聯手都攔不住對方,他又該怎麽辦?

不過要戚尋說,他倒是不必如此驚慌。

就算他那個兒子未來會成為隋煬帝身邊重臣,甚至一度自立為帝,他宇文述未來的隋文帝時期左衛大將軍同樣聲勢非凡,她既然已經已經打定了主意是要讓他們這些門閥勢力彼此攻伐,便也實在沒這個必要親自幹出這種滅門的事情。

還得留著宇文閥咬人呢,可不能現在就把人弄死了。

不等周遭的宇文閥門下放箭,這片水幕,不,應該說是這一片人為操縱的懸空池塘,忽然在一聲變了調的笑聲中徹底炸成了漫天的銀光碎屑。

早在戚尋悍然擊殺宇文傷和尤鳥倦等人的時候便已經被驚得不輕的祝玉妍,此時也隻能從這一片銀華碎玉中看到一抹來去如風的殘影。

又或許這道殘影,其實是她刻意想要讓人看到的。

誰讓這一片瀲灩波光之上,這張滑稽的麵具浮現於上,怎麽看都像是對宇文閥何其直白的嘲諷。

偏偏此前最有機會對她造成威脅的宇文傷已經送命,邪帝四弟子也死在了一個照麵之間,誰若是真有這個自負比他們高的本事,隻怕才會有這個朝著對方襲來的膽子。

在場的反正是沒有的。

祝玉妍就算不問席應現在是個什麽想法也知道,他隻怕這會兒隻覺得自己還算是做了個明智的決定,在對方以水化字做出威脅的時候,他並沒有輕舉妄動,也的確乖乖地出現在了這裏,姑且算得上是個聽話的好棋子。

但戚尋暫時沒有出現在這兩人麵前的意思。

她的威懾目的已經達成,現在還得製造一個戚姑娘和宋少主跟這件事情沒什麽關係的假象,反正席應有那個紅名標誌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晚點再找他也一樣。

戚尋回到了先前跟宋缺約定好的會麵地點的時候,身形挺拔的青年已經脫下了臉上的青銅麵具,在昏昧的夜色中看起來還有一點方才動手時候的興奮之色,倒是有點像是個頭一次幹壞事的乖小孩。

她忍不住輕咳了一聲,在從圍牆上跳下來的時候也將一副鴉羽色的鬥篷丟在了他的頭上。

“披上,跟我走。”

宋缺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很是好奇她之前將這鬥篷藏在了什麽地方,這顯然不是她方才從宇文府中順出來的,他更是看到這身上不知道何時已經多了一件赤紅風氅的少女,又像是變戲法一樣摸出了一分烤鹿肉塞到了他的手裏。

“我們是感覺到了有高手交鋒來看熱鬧的,知道嗎?”戚尋叮囑道。

宋缺覺得他們可能不需要解釋,別人看到他們的時候都會油然生出這種想法的。

也不知道戚尋的保溫工作到底是怎麽做的,在這個凜冽的冬日,他們兩個手裏捧著的烤肉還在往外冒出熱氣,就差沒直白地宣告他們甚至是為了等這東西的出鍋才晚了一步趕到的。

別看從宇文述的頭頂上冒出這樣一個鋥光瓦亮的標記,到戚尋散開水幕離開,前後的時間也不過是兩次煙花的持續而已,但當戚尋和宋缺慢吞吞地走到了宇文閥府外的時候,隔著人群他們便看到如今身體還算康泰的尤老夫人已經抵達了此地。

或許是因為帶著吃食混到宇文閥的門前這件事委實是做得稍微矚目了一點,尤楚紅的目光下意識地朝著兩人這邊一偏,又露出了一個會心的笑容。

而此時的宇文府頂上也在冒煙。

雖然著火的隻是其中一個無人居住的偏僻院落,但要知道在此之前,地牢內的情況還讓宇文述不得不分出了相當一部分注意力。

這些陸續趕到,也不再隻是藏匿在暗中的盯梢之人,更是讓他不得不打落了牙齒和血吞,也得在其他人麵前做出一個諸事尚可的假象。

可這把燃起來的火卻委實是太過醒目了。

雖說少了個池塘的水,也並不影響火勢沒有波及到任何一個人,更是很快被撲滅,但當宇文述平複了胞弟身亡的心情走出府外的時候,聽到尤楚紅用的是看到宇文閥著火了這種理由過來的時候,還是覺得一陣心梗。

偏偏這還真是個最合適不過的借口!

“多謝老夫人關照,還讓您在後半夜起身。”宇文述的目光又朝著周遭掃了一圈,戚尋和宋缺這種在外貌上過分得天獨厚的很難不讓他留意到,可對方顯然跟今夜的事情沒什麽關係。

但一想到宋缺的身份,宇文述又覺得不那麽痛快了,此番宇文閥驚變,有了這麽個圍觀之人,便等同於是將臉從北丟到了南。

好在此時並無那個太過可怕的對手在他的麵前,宇文述鎮定下了心緒,繼續應付這些個圍觀群眾。

也不知道是誰在人群中忽然問了一句,“宇文將軍,您的另一個月亮呢?”

那月亮自然早在戚尋沒給他續上“表白”煙花的時候就消失了。

這長達六分鍾的吉兆對宇文述來說既好像是個對他的暗示,又實在是個痛苦的折磨,現在被人擺在明麵上說,這些人便就差沒將他們從頭看到了尾卻沒上前來幫忙給表現出來了。

偏偏這也的確是個太過微妙,讓人的確更適合當個圍觀之人的情況,他們這麽做倒也無可厚非。

宇文述隻能冷著張臉跳過了這個問題,在跟尤楚紅這種不得不問好的長輩交談了兩句後便退入了府門之內,將這些依然懷著好奇的目光都被關在了外麵。

現在是他關起門來先將內部的事情處理完畢的時候了。

隻是他分明聽到,門扇的合攏也沒擋住從外麵傳來的幾聲嗤笑。

好在……隻能說讓他現在麵對的情況稍好一些的是,看宇文將軍府的門關上,這些個自知好戲也得等到明日才能登台的人,也陸陸續續地離去了。

他總算能暫時得到一點清淨,在兄弟的死訊之餘,想出一個合適的說辭。

戚尋隔著府門都能猜出這會兒宇文述有多頭大,她一邊想著一邊婉言謝絕了尤老夫人說要著人送他們回去的好意。

客套完後她便發覺,這些個四散而去的人不過須臾便都已經不見了,其中想必並不乏那些個門閥世家的探子,現在正是要將結果反饋回去的時候。

也就是獨孤閥的住所近一些,才是尤楚紅本人親自到場。

而像是戚尋和宋缺這樣暫住在尋常院落中的,的確是少之又少。

在這種少有人同路的情形下,很快夜色中先前的喧鬧已經盡數被拋在了身後,隻剩下了兩人走在路上的時候發出的動靜。

宋缺剛想開口,卻忽然感覺到手腕上被人給扼住了,又緊跟著意識到,戚尋正在以指尖一字一頓地寫著“有人跟蹤”四字,他當即改了口,“明日要上尤老夫人那裏拜謁嗎?”

“你不好奇今晚發生了什麽?”戚尋這個始作俑者做出了好一派比誰都無辜的樣子,即便是這個暗中跟蹤的人也沒能從她這語氣中聽出任何的異常來。“這種事情總歸還是尤老夫人那邊的消息更靈通一點的。”

直到戚尋收回了手,宋缺才意識到,那個讓他都幾乎沒察覺到的跟蹤者已經離去了。

“尤楚紅那邊的人,上次跟蹤過我們一次,可惜還是沒點本事長進。”戚尋給宋缺解釋,“你剛才想說什麽?”

“我想問,你不怕他們通過你在淨念禪院中的出手,將你和這個神秘的刺客聯係在一起?”宋缺問道。

戚尋此前在淨念禪院中擊殺石之軒的時候,以天一神水化為水幕對四大聖僧的阻攔,縱然不及將整片池塘連帶著地下水源都給拔出,讓人更覺匪夷所思,那也的確是容易引發一些聯想的。

“真正見過那一幕的有幾個人?”戚尋朝著宇文閥回望了一眼,在收回視線的時候語氣平靜地回道。

算上已經死了的石之軒,加上她自己也不過就是八個人而已。

且不說這其中誰會如此多嘴多舌地將這件事說出去,或者誰又有這樣的臉麵能找到這幾位的麵前去做個求證,就說現在的長安城中,這個奇怪的刺客是什麽人,又哪裏有宇文述的“天有缺月,我有圓月”更來得讓人關注?

“他麻煩事多得很,沒那麽有空的。”戚尋想了想又問道,“說起來,你將吳明徹藏到何處去了?”

先前戚尋在製造出這樣大的動靜的時候,宋缺便在看了一眼何為“煙花”後,朝著宇文閥的地牢去了。

戚尋早先留給吳明徹的字條上便說,她那一次是為探路而來,真正負責救援的是另一人。而宋缺的形貌特征早被她以“看了便知,年輕俊才”八個字給總結了上去,吳明徹一看宋缺闖入便足以確認,這才是真正要前來救援他的人。

他這幾日間看似與此前的表現不同,卻實則遠比之前要注意得多,從飲食到休息都奔著養精蓄銳的目的,為的正是等人再次前來的時候絕不做這個拖後腿的一員。

宋缺踏足地牢後將吳明徹連帶著幾個用於混淆視聽的人都給放了出來,又在宇文閥的另一處放了一把火,這才帶著吳明徹飛快撤離了出去,在安頓好了對方後正好與戚尋會合。

“你不如猜猜看?”宋缺自覺自己今日總算還是做了點事的。

他在挑選逃亡之人的事情專門老少都選了幾個,還都是看起來體力不差,總能跑上一陣的,起碼不至於讓人很快發覺,此番唯一一個在逃於外的便是吳明徹,更不至於因為將人盡數放了,反而讓宇文閥有了被人針對的解釋機會。

“我猜……”戚尋的目光一轉,起先露出的幾分興味之色,又倏爾隱沒了下去,“我猜這個做什麽,反正是你負責將他接回來,若是其中出了什麽岔子,便是你宋少主這裏的問題。”

“……?”宋缺覺得自己被遛了,還得是遛貓遛狗的那種遛。

可戚尋顯然從本質上也並不那麽在意吳明徹這個人到底能不能救得出來。

她更在意的是經過了今晚,宇文閥若想維持住和楊堅之間的關係隻怕再沒那麽容易,要跟當今的北周天子解釋也並不那麽容易。

何況他要解釋的還並不隻是他為何會引動出這樣的異象,還有他這負責代為看管的人出現了丟失的情況。

這比之一個所謂的天象還要算得上是個實質性的問題。

然而等到第二日戚尋抵達獨孤閥,試圖從尤老夫人這裏探聽到一點消息的時候,卻從尤楚紅這裏聽到了個讓她實在意外的消息。

“你當宇文述這家夥是怎麽跟官家解釋的?”尤楚紅自認自己活了這樣長的年頭,也實在沒見過此等滑稽的事情,“他說他這是昨日受到了神靈顯像的托告,神靈說當今北周天子的生母豈能是因罪沒入掖庭之女,讓他將如今的天元帝後補上一個出身。他們宇文閥自認沒有這個膽量做這個國舅爺,雖然他比之天元帝後還大上那麽幾歲,但願意恭稱對方一聲姑母。”

“……”就算這話大概率是沒人信的,算起效果也可以說是達成了,但是宇文述的厚臉皮還是讓戚尋給驚得差點將手中的茶盞給翻出去。“那位天元帝後的名諱與月有關?”

尤楚紅頷首回道:“她叫朱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