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尤楚紅所說, 朱滿月在十餘年前因罪充入掖庭,負責看管宇文贇的衣物,後來得幸於彼時尚是太子的宇文贇, 這便有了如今的北周天子宇文闡。

宇文贇看似退位,實際上自封天元皇帝後,一共立了五個皇後, 其中便包括母憑子貴的朱滿月,地位隻在楊堅長女楊麗華這位宇文贇的原配之下。

這個名號後來也被宇文贇的五皇後製度改革, 又從天元帝後變成了天大皇後——也便是由楊麗華擔任天元皇後, 朱滿月為天大皇後,陳月儀為天中皇後,尉遲熾繁與元樂尚為天左皇後和天右皇後。

宇文述這個認姑母, 也等同於認了宇文贇這個二十出頭的昏君太上皇作姑父的舉動,到底該不該評價一句不要臉便不說了,但倒的確是個救命之法。

眾所周知,宇文贇是個沒甚本事卻偏偏好大喜功之人。

戚尋之前在街頭的聽聞中,便有這位天元皇帝和天尊像一並南麵而坐之舉,在被他稍有恢複的曾被周武帝打擊的佛道二教中, 他儼然是將自己也當做了其中的神佛臨世,跟趙佶給自己封了個長生大帝君的說法簡直有異曲同工之妙。

那麽既然他這個作為天元皇帝的有此等來頭, 作為他的皇後的又豈能隻是罪奴?

朱滿月名為滿月便不說了,她還的確是五位皇後中唯一一個沒有家世背景的, 正好能符合這個天降一輪明月的說法, 便被宇文述給抓到了突破口。

“楊麗華是楊堅之女,陳月儀是上柱國大將軍陳山提之女, 天左皇後姓尉遲你便應該能猜到了, 其祖父就是鎮守相州的尉遲迥, 天右皇後是翼國公之女,出身北魏皇室。”尤楚紅看戚尋顯然對這些並不那麽了解,便替她解釋道。“如今朱滿月便算是有了宇文閥這個靠山,五位皇後各有來頭。”

但尤楚紅並不會多加跟戚尋解釋自己對這件事的看法。

有些話她一旦說出了口便代表了獨孤閥的態度。

起碼對宇文贇這人不做實事,卻偏要在這種事情上計較一個名分,而宇文述今日一早便到他麵前誠惶誠恐地解釋這件事,尤楚紅心中有再多對對方的輕蔑,又或者是對宇文述這能忍常人之不能忍的決斷力的感慨,也絕不會說出任何一句帶有情緒化想法的評說。

不過對宇文閥來說,應付過去了宇文贇可不算完事。

宇文贇能接受這個解釋,歸根到底還是因為他眼看著宇文述匍匐於他的麵前,隻覺自己還是這個掌控者。

自退位以來驕奢**逸的生活已經讓他越發確信,他的這些個臣子絕不敢在他麵前造次,他接受這個解釋與否,都並不會影響到他執掌權柄的情況。

何況平白多了個比他的年紀還大十二歲的大侄子,對宇文贇來說可實在是個“好玩”的事情。

隻是明月異象,又非是天有二日,宇文贇樂得暫時放過宇文述一馬,又在對方表示可以替他在權力製衡上效犬馬之勞的時候不置可否地應了聲,讓其自行斟酌。

可同在長安城中搞政治的,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誰還讀不懂宇文述這純然就是給自己找個避禍的幌子。

宇文述到底是真身懷有異,還是隻是天降神諭,這些人自己心裏各自有所估量。

更讓宇文閥雪上加霜的,便是宇文閥第一高手宇文傷之死。

宇文傷身死對門閥聲望無異於是一個重量級的打擊,而宇文閥內部修煉冰玄勁的高手,一向無有超過宇文傷的。

固然剩下的人中也誠然有不少在武功上頗為拿得出手的,可在原本便出現的資源傾斜麵前,他們便是再如何在這門武功上或許還能稱得上是有所建樹,也實在無法跟宇文傷相比。

這世上多的是喜歡在這種功力高低上排個高下的,就像後來宋缺繼任閥主後,便成了天下四大門閥中的戰力第一人,說出去也多個稱呼,這宇文傷縱然稍有不及如今恢複了身體康泰的尤楚紅,那也實打實是個門閥尖端戰力。

而宇文述之子宇文化及,在他父親看來雖的確是在昨夜的表現中有些膽魄,在冰玄勁功法上的天賦也實在不在宇文傷之下,可他到底在年齡上還不足十歲,就算他能與宋缺一樣是個天縱奇才,要想能與天下英雄一戰,起碼也需要十年的時間。

可宇文閥的政敵是不會允許他有這十年的緩衝時間的!

宇文述今日既然去見過了宇文贇,也就不難看出,在這冬日的低溫中宮室裏升起的炭火盆,讓這位酒色縱情的帝王的麵色上籠罩著一層紅暈,卻好像並沒有讓他在這個寒冬時節身體暖上多少,反而隻讓他出了不少冷汗,這絕不是個身體康泰的征兆。

早前宇文閥何以要與關隴集團統一利益陣線,正是看出了這一點。

因為一旦宇文贇有事,年僅七歲的宇文闡不能自主,便是讓楊堅為表率上位的時候。

但楊堅給出“讓利”和信任,實在是建立在他們宇文閥以原本的實力水準能給他足夠的援手,又的確與他並沒有實際衝突的情況下的。

現在……現在便當真不好說了。

“阿父是在想昨夜的那個刺客身份?”宇文述沉思之中聽到宇文化及問道。

“我在想昨夜那個異象有沒有可能是人為的。”宇文述越想越覺得其中蹊蹺。

可惜如今連煙花這種東西都沒有,他又怎麽會想到還會有戚尋的這種係統煙花,他試圖從那種奇景的構建進行反推,進而推斷出動手之人的身份,但讓他想出這種認皇後為姑母的急智也就算了,讓他試圖猜測到底是哪一門功法能做出這樣的景象,可實在是太過難為他了。

至於從那個刺客的身份找起,宇文述也同樣沒找到突破口。

神水宮這個名字,在這方副本世界戚尋也隻在跟陳頊和宋缺介紹自己的來曆的時候提及過,隔著長江天險,宇文閥的人再如何也不會求證到南陳國君的身上,而宋缺也就更不會將這個名號,在這種實在過分敏感的時候跟別人提及。

也正如戚尋所說,她在淨念禪院中的一戰的確用到了這控水之法,卻也在一時半刻之間不會讓人跟她昨夜的舉動聯係在一起。

讓宇文述繼續猜下去好了。

“異象或許不是人為,但那個刺客必定是人為。”宇文化及年紀不大,在此時卻已經表現出了十足的老成,“昨夜還有地牢忽然被人趁勢侵入的情況,遁逃出去了幾個囚徒,阿父覺得和那日提到的魔門聖君是否有關?”

“我倒是覺得,對方既然已經來過一次了,若要再來,便等同於將身份鐵板釘釘地放在了明麵上。這麽看起來就不像是他們做的。”宇文述沉思了片刻後回道,卻完全不知道這實在他距離答案最近的一次,“宇文閥人心浮動,能不能將人盡數抓回來還是個未知數,我們也得做好準備才是。”

在宇文述麵前的名冊上正是被宋缺放跑出去的人。

在辨別這些囚徒大致的身份來曆上,宋缺其實靠著直覺還要比戚尋更有有數一點,比如說這些趁著夜色也按照各自的方式遁逃出去的人中,赫然還有此前被宇文閥暗中抓獲的獨孤閥探子,有此前跟隨宇文護的勢力,有北齊覆滅後被帶來北周皇城的階下囚。

這甚至讓吳明徹這個在宇文述的印象裏已經有了幾分求死之意的家夥,都變得不起眼了起來。

“兩個……一晚上的時間隻抓回來了兩個。”宇文述想到這裏忍不住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他心知肚明這種追捕時候遇到的障礙到底是個什麽情況,有些人隻怕巴不得見到他們宇文閥在這件事上丟盡顏麵,在下一次麵見宇文贇的時候再拿出個讓人看樂子的告罪理由。

但事到如今,去計較哪些人在做這種暗中下絆子的事情實在沒有任何的意義。

好在,這些逃走之人一旦脫身要想遁逃往何處去大多有跡可循。

好比說吳明徹,對方是因為江淮一帶的戰事失利被擒獲的,此人年事已高,隻怕沒兩年可活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勢必要抓住自己最後的機會返回南陳,嚐試重新拿回作戰權,得到一雪前恥的機會。

宇文傷是死了不錯,但宇文閥的勢力廣布北方,要想在對方返回南陳的路上尋找到蹤跡趁機攔截,倒也算不上是什麽難辦的事情。

“阿父何不試試將其中幾人的搜捕之事交給孩兒來辦?”宇文化及忽然說道。“我年歲雖小,在宇文閥中卻也算得上是名副其實的少主,要調動起一部分人馬不難,孩兒辦大事的經驗不夠,在細枝末節上的敏銳卻自認不弱於旁人。再者,我聽聞侯景之亂前,南梁簡文帝之子年僅十歲便可為輕軍將軍,北齊琅琊王高儼輔政攝政之時也不過十二三歲,兒雖不才,卻也願為阿父分憂。”

宇文述看著宇文化及好一會兒,確認這個長子的確在眼前的亂局麵前沒有失去分寸,或許讓他去總理這件事,也未嚐不可,說不準還能對一些人造成迷惑。

“你放手去做,但是如若有人阻攔你的行動,你又不是對手,千萬莫要逞強。”

“兒明白。”

看宇文化及轉身要走,宇文述忽然又問道:“化及,你老實告訴我,你做出這個選擇,其中有多少是因為,你真的相信了那明月是個吉兆?”

宇文化及的沉默讓宇文述知道,他這個一向很有想法的兒子隻怕是當真有這個意思。

昨夜宇文化及距離宇文述這樣近,清楚地看到了這個明月流照的不似人間景象中,那隔著一層縹緲的輕紗薄霧投落下來的月光。

他骨子裏的野心讓他更願意相信這的確是宇文閥的機遇,一旦邁過了這個坎兒,那便萬事皆順了。

而一個身懷異象的父親會讓他的兒子走到哪一步?

宇文化及拭目以待。

隻不過就像一度在這兩父子的談話中出現過的南陳重將吳明徹,現在已經超出他們意料地被宋缺接回到了戚尋和他暫時落腳的這個院落裏,他們這想要越過這個“門檻”,顯然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獨孤閥早已經習慣了不會在此地打擾戚尋他們,加上如今長安城裏的情況,讓那個蟄伏的本事尤其精妙的探子去偷聽戚尋和宋缺的談話,顯然便沒多大意義,也就讓吳明徹的曝光更少了一層危險。

得知那摘了青銅鬼麵之後更加符合戚尋留書的“一見便知”的宋缺,和這個年歲更小的藍衣姑娘,便是與陳頊做了交易上長安城來救援他的人,吳明徹也並沒猶豫地俯身拜了下去,要不是戚尋拉得快,很難不懷疑他會不會直接跪倒在地。

“老將軍不必如此多禮。”

說實話戚尋其實有點心虛。

借著吳明徹的名義“找隊友”是為了找到副本的關鍵人物宋缺。

打著救出吳明徹名義的劫囚,是為了讓這些個關隴集團的門閥進一步混亂攻訐。

比起宋缺,吳明徹在工具人屬性上簡直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對這個老將軍來說,這兩人不遠千裏從南陳趕赴北周,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將他救出來,實在是讓他不由為此前甚至想要放棄生命的舉動感到汗顏。

“老朽年已近七旬,二十多年前在京口與武帝結交,拜戎昭將軍開始,便隻想著替南陳戰死沙場。老朽自認不是當世名將,雖曾平華皎,破西梁,卻也曾經大敗於王琳之手,全軍覆沒僅我一人幸存,這場太建北伐,雖一度數次擊敗梁士彥,卻還是落敗於王軌之手,但……”

吳明徹那張飽經風霜的麵容上露出了幾分沉鬱之色來,“但我實在不願讓官家聽到我身在長安,受了北周授官大將軍和懷德郡公的封賞,隻要我願意鬆口,甚至能在此地安度晚年。可我這一敗,官家要再興北伐之師勢必艱難,若還傳去我投敵的消息,便更難了。戚姑娘和宋公子此番將我從監牢之中救出來,若是還能讓我返回南陳境內,對老朽而言恩同再造,這一拜您便不必有何負擔,受了就是。”

“等將您送回去之後再說吧。”戚尋將老將軍攙扶了起來。

將人送走這件事宜早不宜遲,但也不能趕巧在宇文閥的搜捕高峰期。

好在戚尋早已經對讓誰來做這件事在心中有了成算。

席應在京城中暫住的屋子,被她給敲響了房門。

昨夜的驚變席應和祝玉妍都有受邀前來觀戰。

對宇文閥來說,宇文傷之死是為了削弱宇文閥的勢力,可對席應來說,宇文傷連帶著那四個魔門高手被擊殺,卻好像是在殺雞儆猴。

要知道他的紫氣天羅尚未完全練成,前一次誤闖宇文閥的地盤已經足以證明,他的本事的確是不如宇文傷的,彼時若非戚尋恰好出手將他撈了出來,隻怕他就要成為魔門兩派六道中第一個被門閥給抓獲的勢力領袖了。

而偏偏那人連真麵目都沒有露,卻讓尤鳥倦四人連帶著宇文傷盡數身亡……

席應毫不懷疑,縱然沒有那一片銀光水幕的遮擋,這樣的人物若是想要將他擊殺在當場,也絕不是什麽難事!

在昨夜對方好像全然忘記了他和祝玉妍的存在,就隻是為了讓他看到一場武力值威懾的戲碼後,別說宇文閥和其他利益相關的人沒能睡個好覺,席應也完全是睜著眼睛到的天明。

現在忽然聽到了這個敲門聲,他猛地便將手中的杯盞給丟了出去,更是直接就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而後他便對上了祝玉妍仿佛在看個傻子的目光。

“宇文閥的人找上門來了,還是那位?”席應遲疑著問道。

“宇文閥現在可沒空找上你。再說你之前在此地應付他們上門問詢的時候,不是已經喬裝成了個女子麽?”祝玉妍嘲諷道。

隻是她心中對昨夜所見之景到底有幾分動容,隻怕也隻有她自己知道。

她繼續說道:“你既然沒有大肆宣揚天君席應便在此地,那想必會找上來的要麽就是昨日那位,要麽……”

“要麽什麽?”席應緊張得很,誰見了都覺得他的腳下活像是有千鈞重一般,怎麽看都是挪不動步的模樣。

“要麽就是你這位師弟的熟人。”祝玉妍朝著尹阿鼠指了指。

對方現在正在極力讓自己別因為師兄表現出的蠢樣,而對滅情道生出了什麽奇怪的印象。看席應朝著他看過來,他連忙擺手道:“我幾乎沒什麽熟人的,不會是來找我的。”

那便隻有可能是那一位了。

祝玉妍這一派老神在在的樣子,讓席應稍微找回了幾分膽魄。

然而當他拉開房門的時候,他看到的卻不是個合乎他印象裏青紅雙袖鬼魅之影的古怪魔君,又或者是那神水潑天一擊殺五人的霸道形象的人,而是個在樣貌上實在太過年輕,甚至還讓席應覺得有幾分無害的女孩子。

他剛想問對方是不是找錯了地方,又陡然意識到昨夜在宇文閥的門前他其實是見過對方的,隻不過對方的手裏抱著一份還在散發著熱氣的烤肉,看上去就像是才逛了夜市回來的一樣。

而若是提及她的身份,席應也並非不知道,這正是弄出了霸刀嶽山與宋閥少主宋缺對戰的那一位!

甚至算起來若不是因為此事,他還不會來到長安城。

等等!

若是這讓他來到長安城,又讓他前去宇文閥其實是同一個人,那他豈不是一開始就自己在往坑裏跳?

這世上怎麽會有他這麽傻的人……

戚尋可不管席應這會兒在心裏想著什麽,看他還杵在門□□像是個雕像,她幹脆一把將他推開到了一邊,堂而皇之地踏入了屋中,灑脫地坐在了祝玉妍的對麵。

“幾日前的中州城我曾經與祝後有過一麵之緣,隻不過當時沒能與祝後一見,昨日相約宇文閥,因為有些要事要辦也沒這個機會一敘,今日貿然上門叨擾,也算是正式與陰癸派打了交道,希望祝後不要見怪。”

戚尋並沒有做出什麽將此事杯中的茶水操縱而出,用來證明自己身份的事情,可要祝玉妍說來,當她坐在這裏的時候便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戚姑娘說笑了,當日中州城我若是能與你有機會一敘,還說不好的被掛在中州城城牆上的是邊不負還是我。你說是不是?”祝玉妍挑了挑眉頭。

“這話說的倒也不對,我是沒跟那位魔隱有什麽交流的。我既然說了是打交道,那便自然還是正兒八經的坐在這裏討論要事的這種打交道。”戚尋朝著還在愣在門邊的席應看過去,唇角露出了幾分微妙的調侃之意,“席宗主這是還要開門揖客?”

席應忙不迭地將門合攏了回去。

他又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若是將兩個身份合二為一,她還有個擊殺了石之軒和邊不負的戰果,這麽說來魔門死在她手裏的重要人物已經到了六個。

可對方出現在陰後祝玉妍和他天君席應的麵前,卻完全沒有一點心虛的意思,甚至坦然地坐定在了此地,全然不擔心這在場的另外三人一並朝著她發難。

但或許是因為此前那種被人盯上時候的心情煎熬給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或許是因為昨日他都沒能看清楚戚尋到底是如何殺的尤鳥倦幾人,席應又不得不承認,比起對方擔心他們發難,還不如擔心擔心,若是這位忽然覺得日行一善的對象有必要新增兩位,他是不是便在劫難逃了。

打不過啊!

反正魔門之間的聯係原本就不太密切,否則也不至於一向以來因為道心種魔大法在實力上最為強勁的邪極宗宗主也獨善其身,懶得去做什麽一統魔門的事情,席應自然也是與尤鳥倦丁九重等人沒什麽交情的。他也實在不必為了與他沒什麽關係的人去強出頭。

即便做好了這番心理建設,他關上門回到桌邊後,指尖扣著先前被他差點丟出去的茶盞,緩和著心中的緊張情緒,目光也還不自覺地逡巡在戚尋身上。

尤楚紅會有這樣的想法,其實席應剛來到長安城為了看霸刀嶽山笑話的時候也難免是這樣想的。

他隻覺得宋缺倒也實在是個好運氣,居然能找到這樣一個全心為了他而考慮這個出名之路的姑娘。

但如今再看,席應倒是覺得對方的目的絕非如此簡單。

起碼坐在他麵前的藍衣少女,人雖年少,卻自有一派讓人為之神懾的上位者之風,誰若說她是個戀愛腦,席應他便第一個不同意。

當然更讓他有此等感覺的,還是對方在目光轉向他的時候,那種仿佛依然在謀劃著什麽,讓他頓覺芒刺在背的神情。

比起隻是在策劃讓一個二十歲初出茅廬的青年成為天下刀客的標杆,反而更像是在撥動天下的棋盤……吧?

“我想席宗主和祝後都有些好奇我的來意。”戚尋淡淡地開口。

席應有一瞬間覺得這可能並不是個可以隨便聽的東西,若是對方下一刻便是說什麽既然已經聽了就得參與,否則就得把小命留在此地,他到底是應該跑還是應該直接安分等死?可席應又分明看到祝玉妍的麵容依然平靜,做出了個示意對方繼續說的動作。

本著這種搞不定的情況下還是先相信相信己方盟友的判斷力,席應也決定先聽聽再說。

但戚尋的下一句話卻實打實是一記重錘丟了下來。

“兩位覺得若我做這魔門聖君如何?”

在戚尋玩味的目光下,席應在聽到這話的一瞬間恨不得奪路而逃的想法,都被一種驚人的壓製力扣押在了原地。

他剛想反駁一句“你開什麽玩笑”,便聽到祝玉妍已經搶先一步回了話:“閣下並非我魔門中人。若是閣下想要得到魔門的支持,在這南北朝亂世之中扶持宋閥上位,我們可以考慮,但是若說魔門聖君,這個位置並不是留給外人的。”

“……”席應都不知道是應該說祝玉妍夠有膽魄,在顯然並不介意殺魔門中人立威,比之魔門還像是魔門做派的人麵前,居然還能有這樣的反駁底氣,還是應該說,她居然還能記得給自己留個退路,說對方若是要得到魔門的支持未嚐不可。

可他看到的並非是這位神秘姑娘對此有所不快,反而是對方托著腮,一邊對著祝玉妍投去了一個讚許的目光,一邊像是當真在思考她話中的問題。

過了數息,或許有可能是在席應的意識中更長的一段時間,才聽到戚尋回道:“不是魔門的人,找個魔門的身份就是了。我對魔門的所謂的滅六親之舉的入門方式實在是沒什麽興趣,聽說花間派一向一脈單傳,如今石之軒已死,不如將這個身份給我便是了。”

“理由倒也好說,就說他這個花間派弟子是假冒的。”

“……花間派隻收男弟子。”席應強忍下了心中吐槽的衝動,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這是有何處的明文規定的嗎?”戚尋問道。

席應:“好像沒有吧,這應該是一直以來約定俗成的規矩。”

他剛這樣回答完便後悔了,他緊跟著便看到在戚尋的唇角露出了一點微不可見的笑容,“這不就得了,便說這規矩也不過是此前以訛傳訛造成的就是了。”

石之軒在九泉之下聽到這樣的話估計都要哭了。

他這花間派弟子的身份在這種事情被人啟用,還是要給他扣鍋並非正統的名號,以及並非隻有傳男不傳女的規定,饒是他這偷盜淨念禪宗武學用以研究不死印法的事情敗露,還被擊殺在了當場,已經算得上是這世上最倒黴不過的事情,席應還是想給對方寫一個大寫的慘。

“可是,雖然冠以花間派之名,閣下的武功我卻瞧著並非花間派路數。”祝玉妍垂眸掩蓋住了眼中的笑意。

讓石之軒死後還不得安寧,對她來說倒實在還能算得上是個可供一觀的好戲,這位奇怪的戚姑娘也好像與她此前在中州城中見到邊不負喪命,看到石之軒出人意外地被掛上城牆的時候,她所一度想過的脾氣並不太一樣。

但即便對方顯然要的並不隻是個魔門聖君的位置又如何?

祝玉妍的心願便是要將天魔策集齊,看看這集齊了的天魔策中是否有針對她這情況的法門。

現在有人以何其昭然的方式做出了這種宣稱,也似乎比起她來說更有可能做到這一點,尤其是對方既然膽敢悍然擊殺尤鳥倦四人,便或許並不那麽在意將閉死關的向雨田給引出來——

那她便是成全了對方又有何妨?

隻不過也正如她說的,戚尋並不是花間派的武功路數。

縱然花間派一代隻傳一人,真正見過獨屬於花間派武功的人也並沒有多少,但要用來服眾也並不那麽容易就是了。

但讓她有點意外的是,在她提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在戚尋的臉上依然是一片波瀾不驚,“祝後的這個問題也同樣算不得是什麽問題,不巧的是花間派的護派尊者,也就是看護花間派典籍的那位,此時也身在長安城中,要從她手中拿到花間派的典籍,你覺得需要多少時間呢?”

既然其中一個紅名席應的地方,戚尋去聽過這麽壁角,另一位紅名就算是住在了李閥的地盤上,更是按照宿命便應該敗在宋缺的手中,也並沒讓戚尋完全放下防備。

也便讓她發覺了嶽山並非是隻有自己前來,還帶來了看守花間典籍的明月姑娘的事實。

戚尋無意對這個小姑娘做出什麽傷害,尤其是對方既然如此上道地給了她一個湊齊兩派六道典籍的機會,她便更不可能對她做什麽了。

說不準還能幫她脫離一下原本跟李淵糾纏,最後隻托尚秀芳跟嶽山說“後悔沒有聽從嶽叔叔的話”,自己已然在數年前病逝的命運?

不過現在說這些還為時尚早,當她看著麵前的祝玉妍的時候,這裏麵隻有一種凡事盡在掌控之中的沉穩。

祝玉妍並不知道所謂的花間派護派尊者已經抵達長安城的消息到底是否屬實,不過她可以確定的是,戚尋的確對魔門聖君這個名號很有勢必斬獲囊中的自信。

“那麽這一點就此揭過,可戚姑娘應該知道,所謂的魔門聖君並不是一個憑借武功水平可以得到的位置,若是如此,早在墨夷明掌控邪極宗,又或者是向雨田聲名鵲起之時,便已經可以出現一個聖君了。”

祝玉妍想了想又說道:“而魔門一向是無利不起早的,要讓這些人信服,在當今也隻有一種可能,便是聖君所推選之人,有了問鼎天下的可能。”

“但若是我沒看錯的話,戚姑娘與宋閥少主過從甚密,奈何宋閥身在嶺南的地域限製,卻天然是一種約束,絕難從南往北殺出重圍。即便是南陳尚且不為我們所看好,更不必說是宋閥。”

“而若論長安城中的交情,戚姑娘與獨孤閥最好,可獨孤閥的情況你我心知肚明,他們比之宇文閥還要欠缺一個足以獨當一麵的領袖人物,甚至手中的兵權還不如此前韜光養晦的楊堅。”

祝玉妍抬眸對上了戚尋的目光,又肅然道:“陰癸派絕不會因為失去一個魔隱而否認戚姑娘競爭聖君的可能性,但也不會因為可能再失去一個陰後就非要臣服於閣下,我需要一個能說服我,也說服陰癸派,或許此時還得加上說服席宗主的理由。”

席應都不得不承認,祝玉妍除了在此前麵對石之軒的識人不清之外,實在是個太過適合於發展魔門事業的人。

在她的這副說辭麵前,席應都暫時收斂起了先前占據上風的對戚尋的恐懼,下意識地與她站到了同一陣線上。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想用實際結果來證明給兩位看,若是兩位覺得這的確是個能接受的答案,我希望兩位替我引薦一個人,替我做一件事。”

戚尋說完這句話後,便轉身離開了此地。

席應頗有幾分摸不著頭腦。

但不管怎麽說,屠刀暫時從脖頸上挪開怎麽說都該算是一件讓人能睡得著覺的輕鬆事,更不必說戚尋坦然地說出了自己的身份,更承認了她有意於魔門聖君之位,也總比讓他繼續瞎猜好得多。

隻是讓他絕沒想到的是,第二日在這長安城中傳出的消息赫然是——

獨孤閥閥主獨孤峰斃命。

對方的屍體被發現的時候,仆從還以為這位閥主隻是像往常一樣在書房中處理事務,卻發覺對方那張除了在尤楚紅麵前會多少顯得有些怯懦的,平日裏依然野心昭彰的臉上,居然泛著一種甜蜜的笑意,再觸碰上去的時候才發現,對方早不知道死去多久了!

而致死的原因,無疑是毒。

與此同時,酒醉之後的宇文贇忽然發布了一條誰看來都有些奇怪的召令。

今年五月才被他驅逐到了封地的趙王、陳王、越王、代王、滕王這五位宇文氏皇親都被他急召回長安。

“這太離譜了!”前有戚尋說要靠實際行動給出一個答案,後腳獨孤峰便死了,這打死席應也不相信這跟戚尋沒什麽關係,“獨孤閥說來對她還能說得上是禮遇有加,她現在連自己人都是這樣的動手果斷,你真相信她若是真當上了聖君,能代表我們這些個教派行事?”

席應負手在屋中來回走動,臉上不難讓祝玉妍看到一種心冷齒冷加上膽寒的心緒。

席應卻在回頭之間看到,祝玉妍忽然笑了一聲,“恰恰相反,我現在才覺得她的確有問鼎聖君之能了!”

祝玉妍眸光微亮。

戚尋殺宇文傷甚至都沒讓她有種骨子裏蟄伏的野望都一並迸發出來的沸騰感,可此時她做到了。

對著前一刻還表麵客套的“盟友”出手又如何?說白了戚尋和獨孤閥是擺在明麵上的交易,而作為這個交易內容的尤楚紅的確身體康泰,她從未在此背約。

何況,獨孤峰又能算是個什麽好東西呢?同為門閥的宇文家權柄之下藏著多少枯骨,獨孤閥亦然。獨孤峰待母極孝,說白了還是尤楚紅的確是個本事人。

而獨孤峰之死和五王進京,卻仿佛是戚尋朝著她和席應傳遞而來的信號。

不過她給出的答案並不是某個被聖君選定的勢力的確有問鼎中原的本事,而是證明她自己本人的本事!

這分明在說,她若要在長安城中隻手掀起風雲,打破原有的既定命運,到底撥動棋盤上的哪一顆棋子她都心中有數,而唯有那被她托舉在手心當做最後勝利者的一方,才是這一片洪流逆浪中足以穎脫而出的幸運兒。

這一條人命已然再次將關隴門閥世家的關係攪成了一團渾水,而這世上的事情向來是此消彼長的,

在這些互相攀咬折損的老牌門閥跌落塵埃的進程中,便是新興之勢冒尖的機會!

好得很!這場豪賭她祝玉妍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