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吹雪的耳朵輕輕一動。

出現的腳步聲陌生中有些微似曾相識。

“西門……師父。”

西門吹雪轉過身,麵前不遠處立著一個女子:“曲無容,我沒有收過徒弟。”

一襲柔軟的白綢裹住女子渾身上下,手足麵目,都藏在白袍白巾裏,連眼睛都瞧不見。但哪怕輕紗遮麵、白衣罩身,也無法掩去她通身如冰雪般冷徹高潔的氣質、風華絕代的身姿。

曲無容垂首:“你引我入劍道一途,於我有半師之恩。你雖不曾收我為徒,但我也當奉你為師。”

西門吹雪沒有應下所謂的師徒名分,而是凝視著曲無容的袖口,那裏偶然間銀光一閃而逝,那已經不再是石觀音所傳授的銀刀了。他突然道:“再過二十年,你劍法或可有成。”

曲無容道:“如今沒有人教我。二十年後的我來,是來找如今的你,還是二十年後的你。”

西門吹雪的眉頭此刻竟然略微蹙起,他這樣的人居然也會遇到猶豫的時候。

西門吹雪當然能夠看出曲無容的天分,也正是她出人意料的天分,使得西門吹雪當初那劍沒有刺穿她的心髒。

曲無容,這個剛從刀途轉入劍道的人,西門吹雪已然從她身上看到了尚且淺薄卻真切的劍意。

她將是二十年後的又一位成長起來的對手。

除開身為劍道一途唯一知己的葉孤城,曲無容這樣的同道者,也是西門吹雪所認可、所期待的對手。

西門吹雪道:“二十年後你來,遇到的自然是二十年後的我。除非我死在今年這場決戰中,那我便永遠是二十年前現在的我。”他頓了頓,又道,“可惜你我道不同。你並不需要我的道。其實你也不需要任何人的道。”

曲無容悟性絕佳,就如當年的西門吹雪,已然很快就初窺自己的劍道。

於她而言,當初西門吹雪那一劍已經將她領進門,師父領進門後的修行本就隻能靠個人自己,因而她其實不再需要什麽師父了。

曲無容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即使有人教我,我也不會更快長進,不能更早去找你?”

西門吹雪道:“除了閉關自己領悟,我還出門尋找合適的對手。”

曲無容領會到西門吹雪的意思了。

就如而今的西門吹雪一般,劍客的前行之路上,與同道者們交流彼此對劍道的領悟也是上行的梯子。

而劍客們之間的交流,自然便是決戰。

劍與劍的交相輝映之中,劍客們便能體會到彼此的道。

相近層次的劍客之間的交流,更能理解對方的道,更能成功接受啟發,印證、完善、促進自身的道。

曲無容明白了。

如果她想要更快成長起來,成長到足以成為西門吹雪決戰的對手,那麽她就要開始尋找自己此刻的對手了。

她既然領會到西門吹雪的指點,便不再多說什麽無意義的廢話寒暄,幹脆利落地作別依舊是奉師之禮。

西門吹雪沒有再說什麽,推門進入身後的大院。

目送西門吹雪離開視野的曲無容卻沒有走遠。

她小臂輕輕一抖,手腕一翻,袖口躥出一道銀光握在手中,這是一柄與她先前的銀刀差不多長度的軟劍,劍鋒寒芒逼人。

“若非宵小之徒,出來一見!”她冷聲道。

忽然,她眸光一凝。

那道隱秘的氣息正要退去——

何方宵小,竟敢來犯!

被發現也不肯露麵與她在此一戰!

曲無容提劍擰身,身形不斷留下殘影,迅速向那個方向追去。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誰,要來找她劍道半師的麻煩!

追了一段,曲無容發現那道氣息似乎原本隻打算繞開她,並不是要就此退去。

這是冥頑不靈之徒,非要叨擾院中的西門吹雪了。

曲無容牢記自己欠了西門吹雪的恩情,引她入劍道的半師之恩,還有方才指點她接下來路途的恩情。

她實在是一個冷傲孤僻的人。她不願欠任何人。

但她此刻正欠西門吹雪的。

曲無容還是一個倔強而驕傲的人。

因而她此刻下定決心,雖然她還無法報恩,但也不能什麽都不做。眼前就有個她能出手略盡弟子心意的契機。哪怕西門吹雪並不把這個鬼鬼祟祟的宵小放在眼裏,她也要主動為西門吹雪代勞,掃清這些擾人清靜的魑魅魍魎。

曲無容加快速度,很快追上了那人。

那人隻好手腕發力,黑蛇般的劍鞘格擋,接下她的攻擊。

曲無容的銀劍反射出光芒,照亮那人的一雙眼睛。

那是雙冷得像冰一般的眼睛,狠得像狼,灰白得似山巔的積雪,卻又堅定得像是積雪的山峰。

照麵的幾招拖出對方腳步後,曲無容冷叱道:“你是什麽人?來此有何居心?”

那人道:“來殺西門吹雪。”

曲無容眼神一厲,銀劍的劍光更是冷冽。

殺氣一激,那人下意識拔劍出鞘。

那人運劍如風,劍法之快,難以形容,但自肘以上,卻紋風不動,每一招俱是以腕力發出。

曲無容心中一驚。

如此快的劍,這樣獨特的劍法,又是行的刺殺之事——此人是殺手組織的快劍中原一點紅!

她貝齒緊咬,憑借舊有的運刀對戰的經驗輔助運劍,才勉力接下對方的發招變式。

倘若她此刻用的是原先的銀刀,她有自信絕不會比鼎鼎大名的中原一點紅差什麽。

然而刀法是石觀音傳授給石林女弟子的,是曲無容放下的過去。

如今她手中的劍,卻是她的新生!

即使因著她剛從刀轉劍不久,與中原一點紅打起來稍落下風,但也隻是落於下風,又不是全然沒機會、完全打不過!

曲無容的出劍變招角度愈發刁鑽,劍意蒸騰,氣勢迫人,竟然真就將中原一點紅絆在此地,進退不得。

一點紅幾次誘使對方出招露出破綻,卻都沒能騙過那個心思靈敏的女人。

他還是想繞過曲無容,突破阻攔,去殺目標西門吹雪。

一點紅其實不是很想來刺殺西門吹雪的,他私心裏不想殺那些不該死的人。

他確實有些偏激,一些可死可不死的人,他殺了也不覺得可惜,那些該死的人,他殺起來更是毫無負擔,甚至有些痛快。

可西門吹雪這樣的人,他絕不會願意傷害這樣的人。

隻可惜他動不動手,並不是他能說了算的。他接到什麽單,除非是他自己私下裏接的私單,上麵派下來的暗殺單,他是沒有拒絕的餘地的。

“殺人不見血,劍下一點紅。”

因而他聽到江湖中那些人如此傳他,並還以此稱呼他為“中原一點紅”,好似他真算得上什麽了不得的人物,他隻自嘲,被那張大手掌控的殺手組織中一個接單的殺手罷了,他倒是對被操縱著接客的妓女有些同病相憐。

都是身不由己的人。

“叮叮叮”又是幾聲急促的劍相碰擊聲。

曲無容在回合之間喘息間隙喝道:“何人叫你來刺殺的?讓我殺了那個單主!或者我出比他更高的價,你去殺了那個單主!”

一點紅隻道:“那個人一定要殺西門吹雪,西門吹雪不可能活下來了。”

曲無容怒不可遏:“就憑你,你殺不了西門吹雪!”

一點紅:“你也殺不了我,隻要你殺不了我,我就一定會去殺他。”

他確實沒把握殺西門吹雪。

雖然他不能肯定自己能夠刺殺成功,但是這是那個人讓他來的,他無法拒絕那個人的命令。所以他必須來,也必須盡力。倘若可以,西門吹雪痛痛快快在他的劍下瞬間歸於永恒安寧,總歸比最後那個人親自出手來折磨淩辱西門吹雪的要好。

又是一回合的兩劍對決,出招接招。

就在一式變招中,曲無容突然整個人往一點紅懷中撞上去。

一點紅那當胸一劍,她視若無睹,隻為將自己的那一劍刺到敵手的咽喉之中。

這個女人是真的夠狠,欠了西門吹雪的恩情,哪怕落於下風也奮不顧身,就要迎麵對上一點紅。

連同歸於盡的打法都使得出來!

可一點紅連目標西門吹雪都不想殺,更何況眼前並非刺殺目標的無辜女人。

一點紅的劍急轉斜上挑飛,兩人身形交錯分開。

他再轉回身看向那個女人,顧不得自己臉上被劍鋒劃開的一道斜斜口子,血液緩緩流至下頜,再於空中滴落。

那女人裹得嚴嚴實實的白布已然被剌出一道口子,雖然並不見血,一點紅的劍上也未見血色。

但一點紅的身體卻在刹那間被定住了。

那女人的麵紗也破損了。

他見到了一張有如魔鬼的麵容,猙獰,可怖,無數道慘烈的雜亂劃痕在那張麵容上交錯盤踞,簡直能止小兒夜啼,令尋常人看一眼都會夜晚做噩夢。

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副麵容,居然會出現在一個眾人都認為她風華絕代、必然是國色天香美人的姑娘臉上,會出現在體態如此輕盈、風姿如此綽約、氣質如此冷冽、如此出塵脫俗的少女臉上。

究竟是什麽人,才能狠得下心,對這樣一位少女的容顏殘忍毀去,到如此地步。

曲無容厲聲狂笑道:“如何?你的眼福可真不淺,瞧見到世上最醜的女人,這副尊容是不是把你嚇得不輕?是不是叫你惡心地想吐,都要拿不動劍了?”

一點紅的眼睛看著她的臉,沒有躲閃回避,眼中不曾有過嫌棄、厭惡。

他道:“你不醜,你很美。”

他突然吐出這麽六個字,卻不是為的嘲弄譏諷,也不是為的討好恭維。

曲無容也不曾意料到他會說這麽一句話。

他這樣的人,竟然對著自己這麽一張臉,說出這麽一句話。

曲無容神色恍惚,冷漠平靜如深深古井的心,被投入一顆不知名的果實,砸入井中,發出“咚”的一聲。

那果子許是野果,酸酸澀澀的,隻隱約中有些微不可查的甜意。

隻是一瞬間的動容,她還沒有忘記自己現在是要做什麽。

她仍舊謹記西門吹雪的恩情,再度提劍刺出。

既然一點紅說隻要他活著就一定會去殺西門吹雪,那麽她即使對一點紅的那句話心湖起波瀾,也要奮力殺死一點紅!

一點紅也見識到這女人的拚勁、狠勁,她使出渾身解數都要阻止一點紅傷害西門吹雪。

一點紅隻能且戰且退,奮力想要躲開她,試圖找到契機脫身,繞開她的阻截再去殺西門吹雪。

兩人便如此以劍糾纏著,纏到不知什麽地方去了。

“什麽?”

薛笑人的麵前跪著前來稟報的殺手,殺手低垂著頭顱,不敢露出一丁點違逆的意思,他啞著聲道:“刺殺葉孤城的人已經接連去了七波,都已身死,未有生還。”

“嗬!”薛笑人冷笑道,“身為殺手,卻刺殺失敗,還有什麽活著回來的必要!”

“統統都是廢物!”一腳踹飛麵前的桌案,桌案飛出撞到樓頂,砸得四分五裂,支離破碎的木塊木條破損零件嘩啦啦跌下來,當頭澆了跪在地上那個殺手一身。

那個殺手卻是連分毫都不敢躲避,怕惹來上頭那個人的怒火燒身。

薛笑人背著手在昏暗的屋內踱來踱去。

“月圓之夜,紫禁之巔,嗬,紫禁之巔……”

他的腳步聲急促激烈,每一步過後,地麵都留下一個深刻明顯的腳印。

“李觀魚來了,木道人來了,那些個老不死的也帶小輩出來看熱鬧了,武林為之震動,天下為之側目,就連朝廷那些個眼高於頂的孱弱文儒居然都放縱上邊那個乳臭未幹的小皇帝亂來……”

他的呼吸聲越發粗重,沙啞的喉嚨裏翻滾著如虎喉一般低沉的呼嚕聲。

“那個人、他,曾經號稱天下第一劍客的人,他都沒有過這樣一場天下矚目的紫禁之巔對決!”

他猛地頓住腳步。

“那我算什麽?我又算什麽!”他混亂的言語根本不是在向他人訴說,他隻是在發泄,發泄滔天的怒火,“他都沒有的東西,他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嘶啞陰沉的嗓音就像毒蛇的嘶聲:“區區一屆小子,憑什麽有?”

他的視線終於落到仍然悄無聲息跪在原地的殺手身上,殺手瞬間感到一股陰冷氣息籠罩,渾身汗毛直立。

“西門吹雪那裏為什麽還沒有消息?”

殺手將自己的身體壓得更低,恨不得更緊地貼在地上:“派去是一點紅,還沒死,他已找到西門吹雪。”

薛笑人眯起眼:“等我回來,倘若西門吹雪還沒有死,那他就先去死吧。”

殺手沒有別的任何選擇,他隻能答一個:“是……”

殺手和一點紅關係其實還可以,但他們都隻是薛笑人手下的傀儡罷了,根本不存在違背薛笑人命令的自我意誌。

他隻能期盼薛笑人回來得晚些,再晚些,最好等到一點紅成功殺死西門吹雪後再回來。

不知道薛笑人要去哪裏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