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宅院內,仆從們都十分不安,不時看向大門的方向,又看向主人家在的方向,手頭的活計都無心做了,就連管事的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不管底下的人到底有沒有好好幹活。

最裏麵的主家卻一直閉門不見,毫無動靜。

哪怕外頭吵得震天響,裏麵也毫無反應。

既然主家不出聲,下麵的人自然也都不敢做什麽,仍由門外的那群人圍住宅院,就連采買的人都不敢出去了。

前後門都堵著人呢。

最裏麵的那位主家怎麽可能沒聽見外頭的響動,可是薛衣人並不把那些人放在眼裏。

不過都是雜草一等的人罷了,豈能與自己唯一的親生弟弟相提並論。

倘若不是那群人太多,又太過招搖,就憑他們如此聒噪,汙損他弟弟的名聲,他定要將那些個出來挑事的不識趣之人統統除掉!

可惜……

薛衣人陰沉著臉,將手裏的那塊磨劍石重重砸在案板上。

他唯一的親弟弟——

一把塵封已久的劍斜落在磨劍石上。

——薛笑人已經死了!

滯鈍的劍鋒長長劃過石麵,寒芒漸利。

磨劍霍霍向仇敵。

待到劍鋒磨成,他就殺往西方魔教!

薛衣人滿目仇恨,下定決心。

他回憶起方才不久前所發生的事情。

午後閑暇時刻,他那心智如幼童的弟弟薛笑人又不知跑到哪裏玩去了。

起初他並不在意,往常弟弟也時常如此調皮好玩,到處躲藏,但最後總會安全無恙地出現在他麵前。

可是直到今天,一切都變了。

就在薛衣人在院子裏獨處的時候,在京城這地界,竟然忽然起了霧。

淺薄的霧氣逐漸濃鬱。

薛衣人警惕起來,雖然劍不在手邊,卻並不慌亂。曾經的成就與多年的名望,使得他自信於自己的武功與經驗。

迷迷蒙蒙、冰冰冷冷的濃霧詭異莫名。

而其中仿佛由濃霧凝結出一個虛虛實實的人影。人影淡淡的,就如同這片突兀出現的濃霧,不可捉摸。

這抹虛幻的人影如鬼魅幽靈,令人不禁懷疑這到底是否是個活人。

還是從地府出來、心願未了的陰靈。

薛衣人冷喝:“裝神弄鬼!到底何人?”

霧中人仿佛笑了,那笑聲也如霧氣般縹緲,笑聲裏充滿著對薛衣人的不屑與譏諷。

霧中人幽幽道:“薛衣人,你可知薛笑人的裝瘋?”

薛衣人冷哼,不為所動:“我弟弟的事情與閣下何幹?非要遮遮掩掩到我麵前浪費口舌,搬弄是非!”

霧中人自顧自道:“薛笑人天資其實不錯,可惜晚了你幾年出生,才被你的盛名壓了一輩子。無論他如何做,最後幾乎也隻能得個‘薛衣人的弟弟’的名頭。如此,他得多恨你呐。”

薛衣人:“……你究竟是誰?藏頭露尾。報上名來!”

霧中人幽幽笑著:“我把他送還給你,要不要?”

薛衣人還未反應過來“送還”的含義,就見霧中拋出軟綿綿的一灘什麽東西,滾了兩下,到他麵前展開——

是薛笑人的臉!

這爛泥一樣綿軟的身軀和青白的麵龐都在明晃晃地告訴他一件事,一件令他不可置信、難以接受的事情。

弟弟,死了。

薛衣人雙目赤紅,顧不得自己沒帶劍就一頭衝進濃霧裏去。

無論是不是此人下的殺手,此人鬼鬼祟祟不肯顯露真容,言辭之間還頗為不敬,提及薛笑人時滿含惡意——薛笑人之死定與此人有關!

濃霧之中,視線受阻,入目皆是灰白一片,偶有影影綽綽的影子閃爍不定,薛衣人一掌拍過去,卻什麽都沒碰到,隻徒勞無功地擾動那處翻滾的濃霧。

他急切地轉動身軀,盡量周全地環視四周,想從濃鬱的霧氣中找到那個霧中人:“出來!與我決一死戰!”

濃霧中並不見確切的人影,僅有飄忽不定的聲音從四麵八方飄來:“寶玉無瑕,寶玉不敗。西方之玉,永存天地。”

薛衣人站住腳步,驚疑不定:“你是西方玉羅刹?!”

遮蔽視線的濃鬱霧氣逐漸稀薄,緩緩散去。

那道迷離似幻的聲音也隨之逐漸消散。

“留你一命……”

霧氣散盡了。

就如起霧前那般,眼前什麽都沒見到。

那個神秘的霧中人如泡影一般來去。

方才的一切好似隻是一個迷夢。

但地上那具斷了一條手臂的屍首還切切實實躺在冰冷的石板上。

薛衣人走過去俯下身,顫抖的手指輕輕理開弟弟臉上淩亂的頭發,不小心碰到臉頰時,那冰冷的觸感令手指不由一縮。

他將沉重的手掌摁在薛笑人的眼睛上,緩緩為其合上雙眼。

而後,他從薛笑人的心髒處摳出一枚嵌得極深的玉牌。

西方,羅刹教……

他手中力道過大,玉牌發出幾聲細密的碎裂聲。

薛家的大門緊閉,仍由圍堵在外的人群叫嚷。

而天色已然黯淡下來。

入秋時節,微涼的晚風吹刮過下落的黃葉。

陸炤接過花滿樓遞來的竹筒,用裏麵的水潤了潤疲累的嗓子。

張三娘道:“真不能直接打進去麽?薛衣人好像連名聲臉麵都放棄了。這都大半天了,宅子裏一點動靜都沒有。”

陸炤啞著嗓子道:“我們非要薛衣人、薛笑人他們出來外麵,就是為了光天化日、天子腳下,諒他們不敢枉顧朝廷,當眾大開殺戒。可倘若我們真就破門而入,衝突之下‘意外’死傷些人,也是我們難以承受的後果。”

花滿樓輕聲道:“夜裏還守著麽?”

陸炤四下掃視:“難說。隻怕現如今沒有哪個親友肯暫時離去。”

張三娘擔憂道:“可這也入秋了,天氣轉涼,夜裏露重。”

陸炤略一思忖,道:“實在不肯離開的也勸不動。起碼將老弱病孺勸回去休息吧。”

花滿樓頷首:“安排他們暫時住到我們那吧。有燕大哥在,我們也能放心些。”

陸炤一行人此次先後再進京,住的是花家在京城裏的住處,就連蘇夢枕都沒回蘇家住,而是為了陪伴狄飛驚也住到花家來。

於是三人進人群,好說歹說,勸了那些老弱病孺回去休息。

其餘人果然都守在薛家宅院之外,決心和薛家對峙下去。

徹夜,薛家宅院外,人們裹緊衣服,蜷縮著,相互依偎到一處汲取暖意。就連薛家宅院大門口那個守門家丁也倚靠著彼此擠在角落裏打瞌睡,時不時就會不安地驚醒,看一眼前頭的動靜如何。

一夜瑟瑟的秋風。

直到陸炤從睡夢中被一推驚醒,在清晨的光景裏,看到一個落拓的身影。

那人環抱手臂靠在牆邊,分明一身衙門的皂色製服,卻從姿勢儀態中顯露出一種瀟灑而又潦倒的氣質。下腮上密集粗黑的胡碴子,眉宇間縈繞不去的寂寥,都顯出種遍閱世故的滄桑。可他還有一雙眼睛,一雙明亮的、年輕的、充滿笑意和善意的的眼睛。

那雙眼睛原本涼涼地盯著薛家的大門,這會兒突然轉過來對上陸炤的視線,眼睛裏一下子寒冰褪去,溫和如春溪。

陸炤拉住花滿樓伸出的手,一使勁站起身,肩頭、懷裏積累的落葉簌簌下落。

“那是誰?”

“是六扇門的追命捕頭,”花滿樓遞過來一個熱氣騰騰的白麵包子道,“我方才已經去打過招呼。”

陸炤接過燙手的包子“呼呼”地吹氣:“追命捕頭來了?也對,我們鬧得是不是有點大?”

張三娘捂著口打個了哈欠,遞過來一個裝著溫熱豆漿的竹筒:“小陸啊,你昨個才講過那個說書,午後便拉出一大幫人來堵薛家的門,叫嚷聲隔三條街都能聽見。”

“是以,追命捕頭昨個便查了此案,路上接到報案,抓到一對糾打了許久的兩人,昨夜領了六扇門剩下全員抄了那個殺手組織的老巢,連夜審訊。今天一早便來了,隻是顧及這裏許多人還在睡夢中,便先在那等候些時刻。”花滿樓將情況細細說來。

陸炤起的不算早,吃過早點後,眾人基本都醒了。

好些人沒胃口,吃不下什麽東西,張三娘與花滿樓分發過去的包子、麵餅都被婉言謝絕了。

見時候也差不多了,追命捕頭終於邁動長腿,穿過或愁苦、或傷悲、或死寂的神態各異的人群,走到薛家大門前。

那兩個守門家丁看到他身上的衙門服飾,更是退縮不前。

追命往大門前一站,腿一岔,一手六扇門令牌,一手衙門敲章蓋定的拘捕文書,大聲朝裏麵道:“朝廷來人,六扇門在此!就薛家薛笑人私自組建不法組織,數十年來草菅人命,肆意妄為,罪大惡極,現人證物證俱在,已經查明。令薛家速速開門,交出犯人薛笑人,否則以袒護之罪論處!”

薛家的大門似乎仍然沒有打開的跡象,隻裏麵傳出慌亂的腳步聲,大概是去請示主家了。

過了一會兒,門內傳出一聲沉沉的問詢:“來者何人?”

追命走上前,扒在大門上,往門縫裏喊:“神侯府,追命!”

裏麵那人沉默了一下。

而後,大門便開了。

眾人一見門開,激動地就要一擁而上。

追命大張雙臂攔在門口,大喊:“朝廷辦案,閑雜人等退避,苦主證人等會兒隨我回去!”他揮舞著手中的公門令牌與拘捕文書呼退了眾人。

而後他才轉身對上門內那人的拉長的冷臉:“這位可是,薛衣人?”

薛衣人沉著臉道:“我與神侯有舊,你該喚我聲叔伯。”

追命笑嘻嘻道:“薛家叔伯,您家犯人可否乖乖交出?小子我也不過是個為虎作倀吃公門飯的狗腿子,素來不認親不認義,隻認公道與天理。叔伯這樣道上有名的就與小子不同了,想來是不會包庇惡親,枉顧大義的吧!”

薛衣人死死盯著他那張礙眼的笑臉,道:“他不在,他不在這裏。”

追命垂眸略一思忖,大喇喇說出“心聲”:“哦?犯人薛笑人畏罪潛逃了?想不到名震天下的第一劍客薛衣人的親弟弟,居然抱頭鼠竄了。難不成下半輩子就要到處躲躲藏藏,做個羞見天日的地鼠了?”

薛衣人麵色幾經變幻,臉上的皮肉顫抖起來,最終從緊咬的牙關齒縫裏吐出幾個字:“去,請二老爺,來!”

陸炤一臉驚奇而佩服看向大展神威的追命捕頭:“怎麽回事?薛衣人居然真要交出他弟了?”可原來的故事裏,薛衣人可是會為了他弟殺人滅口的欸!

花滿樓將追命的話語聽得清清楚楚,自然也對這樣變化的情況明明白白,他對陸炤解釋道:“追命捕頭上來便用朝廷的勢力施壓,撬開薛家的大門。朝廷態度明確且堅定,薛衣人到底不肯與執掌大軍的朝廷鬧翻,隻得開門應對。而後薛衣人試圖拉扯神侯的關係,追命捕頭便說關係不頂任何用處。薛衣人推說薛笑人不在家中,追命捕頭便把薛衣人與薛笑人的顏麵踩到地下。薛衣人最後竟然是為的他與薛笑人的顏麵妥協的。”

張三娘諷刺道:“心肝都爛透了,怎麽還要區區臉麵啊?”

門中的薛家仆從抬來了一具白布蓋起的東西,回答了這個問題。

陸炤喃喃道:“……是因為,隻剩下身後名了……”

薛衣人閉上雙目,深深吸氣,仿佛此刻突然間蒼老了許多:“他已經去了,放過他吧,留他片刻安寧。”

有人破口大罵:“放過他?他可曾放過我們!”

眾人紛紛或叫罵、或哭訴起來。

追命兩步並作一步,到那東西跟前,無視薛衣人青筋暴起的樣子,掀開了那張蓋在上麵的白布,露出底下的殘缺屍首來。

追命翻來覆去、仔仔細細檢查過薛笑人的屍首,嘴裏還念念有詞:“這薛笑人怎麽還斷手的?叔伯可不會拿虛的假的糊弄小子吧……”

薛衣人怒吼一聲:“滾!”

“哎!”追命立刻起身,扛起那具屍首便要回六扇門,“叔伯且等等,結案了便給您送回來。”

薛衣人隻覺得一陣氣血上湧,一瞬間什麽都感知不到了。

陸炤驚歎地看著追命氣暈薛衣人,扛著那具薛笑人揚長而去。

張三娘也目瞪口呆:“簡直……令人歎服!”

花滿樓提醒道:“諸位,苦主與證人一道跟上去吧。也好隨追命捕頭回六扇門見證此案。”

眾人恍然醒悟,仇敵似乎真的已經身死。於是當場抱頭痛哭,感天謝地。

而後陸陸續續與陸炤三人謝過後,紛紛趕去六扇門衙門的方向。

他們要去見證此案的最終定奪。

陸炤三人沒有再跟去。

看薛衣人的反應,薛笑人確實真死了,那確實就是薛笑人的屍首。

追命捕頭的能力也是他們信任的。

既然如此,他們也便沒有再跟去的必要了。

反倒是回了花家住處,告知那些匆匆起床的老弱病孺今早變故,通知他們去六扇門見見薛笑人的下場。

一件大事解決,陸炤昨晚沒睡好,便與大家說了聲,各自回屋子補覺。

等他補過覺,下午還要去茶樓,繼續說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