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午後,飽食饜足的閑人們四下溜達消食,優哉遊哉。

打京城中最高大的茶樓外邊路過,毫不費力便能瞧見大茶樓之中那叫一個人頭攢動、人聲鼎沸。

“這兩天怎麽回事?這麽大一茶樓,半個座位都瞅不著?”

大茶樓門口處專門負責迎來送往的夥計便笑盈盈道:“幾位有所不知,這些時日來因著武林中兩位絕世劍客即將在皇宮頂上比武的緣故,全天下的江湖人都往京城這裏聚了。這兩天又是那位新封昭安伯的鬥篷生來我們大茶樓說書,正巧就講的是劍客之事。這可不,現在裏頭滿滿當當,全是各有來頭的武林豪傑。”

閑人們探頭探腦偷摸瞄了一眼裏頭,悄聲道:“是那位江南狸仙啊?這回還出預言不?天災人禍的,有個先知大能,豈不是天大的幸事!”

“方才也說了,這回大仙講江湖事,不說天災。”

“預言哪能天天有!說不得多耗費大仙的道行呢!你瞧大仙的頭發都全白了……”

“……哦喲,大仙那雙眼,可真是神異。方才大仙瞅過來了,是不是知道我們在議論他了?”

“謔!可不敢亂說!快走快走。這裏不是我們該來的地方。”

閑人們慌裏慌張匆匆走遠了。

門口隻剩下那個大茶樓的夥計嘀嘀咕咕:“大仙可好了!哪有那麽可怕?”

另一個忙得腳打後腦勺的夥計路過,羨慕嫉妒恨地看了無所事事的門口夥計一眼,又焦頭爛額地一頭紮進客人中去。

“來啦!您幾位的湧溪火青、仰天雪綠、上饒白眉!茶博士這就來嘞……”

這桌的客人正在議論著什麽。

“昨兒個鬧那麽大,怎麽回事?”

“半下午那會兒?還是台上那位領的頭呢!”

“我聽說啊,那浩浩湯湯、氣勢洶洶一大幫子人,是上哪家討要公道去了。據說那家人還是武林名門呢!”

“真的假的?犯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了?那麽多人!”

這事兒,夥計倒是知道些內情,昨天那群受害者親友還都聚在大茶樓這裏商量過話呢。可他也沒空與幾位客官扯閑話,忙得很!

送過這桌的茶,夥計便靈巧快速地去到還未點過單子的另一桌邊上。

臉一抹,討喜的笑麵迎上這桌佩劍的客官:“幾位大人,鬥篷生說書時間長,聽書之餘,幾位大人可要用點茶湯,解解渴,潤潤喉?”

那位年長些的或許是這隊的領頭人,她衝夥計頷首,隨口道:“顧渚紫筍,再隨便上來點甜嘴的糕點便是。”

“好嘞!幾位稍等片刻。”

夥計離開這桌的時候,聽到這桌的客官們也在談論那件事。

“薛家?哪個薛家?”

“聽說是薛衣人前輩的宅院。據說是薛前輩的弟弟薛笑人犯了眾怒。那些遺孤遺孀圍堵了薛家,叫嚷了大半天。”

“薛前輩還有弟弟?他弟弟犯了什麽事?”

夥計一連招呼過好幾桌客人,大多都在談論這事。

“二師妹,早上那事你知道嗎?”

“什麽事?莫非昨天下午那個事還沒個結尾?”

“有的有的,早上就出結果了!那個刺客組織的事,把六扇門的追命捕頭都給招來了……”

夥計這趟可真是憋了一肚子的閑話想找人說,不吐不快!

終於,一聲銅鑼響,吸引眾人的注意,茶樓管事提著鑼與錘,站在大茶樓一層中央那個高台上。

他的身邊正坐著那個白發鴛鴦眼的鬥篷生。

鬥篷生抬手拍拍驚堂木,哪怕驚堂木的聲音不夠響徹整個大茶樓,卻也使得看到他動作的聽書客們自覺安靜下來。

茶樓管事拎著銅鑼退到靠後的位置去,讓出全然的視野。

陸炤環視茶樓上下,今天的聽眾有的眼生,有的麵熟。

他深吸氣,道:“上回我們說到,葉白與羅玄兩位少年人與一生行善積德的柏石大俠一道,捉拿了柏石大俠那個作惡多端的親弟弟。”

“最後柏石大俠帶走了弟弟。諸位想來也是好奇,柏石大俠到底會如何做呢?殺人無數、死不悔改的惡徒是否應當償命呢?”

“今天,在下便可將那惡徒的最後結局告知諸位。”

“那惡徒死了。”

“但那惡徒究竟死於誰手,尚未可知。或許是柏石大俠痛下殺手,或許是惡徒失去自保之力後被那麽多受害之人其中哪位刺死,又或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那惡徒造孽多年,最後終究得了報應。”

“天理昭昭,罪有應得!”

聽客們聯係薛家那件事,也意識到這段說書正是指的薛家那對兄弟之事,當下聽得那惡徒弟弟的最終結局,真是大出一口惡氣。

“死有餘辜!”有人罵道。

陸炤又拍拍驚堂木,示意要講後續的故事了。

“兩位少年作別柏石後又四處遊曆。”

“這天,又是在一座城的酒肆之中,他倆聽到了一場爭吵。”

“是兩桌喝得上了頭的漢子在互相拍桌賭咒。”

“兩邊都麵紅耳赤,酒氣熏天。”

“一邊道:‘風癲子才是最強大的大魔頭!他曾經發狂之下大開殺戒,隻身一劍屠了整村人畜,無人生還!如此窮凶極惡、喪心病狂的大魔頭,還有誰能比他還可怕?’”

“另一邊道:‘蘭遂意才是最可怕的魔道魁首!他連劍都不用拔,動動嘴皮子就攪得一方不得安寧,據說謝家莊、吳堡、銅雀門那二樁自相殘殺以致門派凋敝的大案,都出自他的手筆!此等肆意操縱人心、玩弄人命的大魔頭,才更為恐怖!倘若落到他手裏,下場都不是什麽幹脆利落的一死了之,恐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不如死!’”

“那邊就氣惱不已:‘蘭魔是會動腦子,可他從來不怎麽出劍,誰知道真打起來,蘭魔還能不能在風魔的劍底下走幾招呢!’”

“另一邊梗著脖子辯駁道:‘蘭魔隻是少出劍,不出則已,一鳴驚人!說不定隻是見過蘭魔出劍的人都死絕了,才沒有活人知曉蘭魔的劍有多可怖!’”

“‘風魔!’”

“‘蘭魔!’”

……

“葉白聽得雙眼發亮,驚得羅玄連忙勸道:‘那兩個可是近年來江湖中最囂張、最可怕、最肆無忌憚的大魔頭了。多少豪傑想要討伐他們,至今仍然沒人能奈何他們。小白兄可不要衝動啊!’”

“葉白好似完全沒將他的擔憂聽進耳朵裏去,緩緩而堅定道:‘我想去見識他們的劍!’”

“羅玄就苦口婆心地勸他。”

“葉白仍然堅持要去找那兩個用劍的大魔頭:‘柏石大俠的劍道我就沒能弄明白,正巧這會兒聽說又有兩個劍法高超的人,我一定要去找到他們,體會他們的劍道!’”

“羅玄到底沒能強過葉白,隻能自我安慰葉白也很厲害,也許能從大魔頭手底下安然無恙離開。”

一樓大堂的華山派這桌,今日又來了兩張新麵孔。

“兩大魔頭橫行江湖多年,就連先前那個所謂懲惡揚善的柏石大俠都沒找上門討伐他們兩個,可見魔頭究竟有多不好沾惹。”嶽不群分析道。

寧中則讚同師兄的分析:“隻怕這兩位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小毛頭要踢上石板了。”

清風女劍客高亞男似乎與嶽不群不怎麽對付,就算沒聽過昨日那場,不知道葉白的能耐,也要故意反著說:“少年天才或許不常見,卻也並非不存在。說不定這兩個少年人經曆風雨、成長,機緣巧合之下就成功擊敗了魔頭,挽江湖之狂瀾呢!”

華真真也不知站的那邊,隻羞澀淺笑著道:“說的是。”也不知道她覺得誰說的才是。

高亞男忍住沒翻她一個白眼,這人不知究竟什麽來曆,枯梅師父也諱莫如深。

“兩位少年人就一路循著消息,先找到風魔風癲子所在之地。”

“這是一處破敗不堪的廟宇,一眼看去,幾乎要誤以為這是一處廢墟。走進裏麵看,這種破廟裏通常借居著的乞丐們都不見蹤影。”

“兩個少年相視一眼,在破敗的廟宇裏邊走邊環視搜尋起來。”

“他們看到了窗沿下幾個盛著半碗渾濁雨水的破碗,牆角邊散落著幹枯的草堆,再往裏麵走,便是一座歪倒在地的泥像,泥像已經麵目不分。”

“泥像後麵的陰影裏,似乎正蜷縮著一個人。”

“兩個少年正想靠近查看,那處陰影裏忽然傳出細如蚊蠅的一聲抽泣:‘……別過來……’”

“羅玄腳步一頓,就見葉白放輕腳步,一步,一步,靠近過去。”

“羅玄猶豫了一下,覺得自己無法做到葉白那麽輕盈的身法腳步,就隻能努力往前伸脖子,試圖瞧見點什麽。”

“眼見葉白接近了那個泥像,下一瞬,一道高大的身影從泥像後那處陰影裏閃出來,隻一個眨眼的工夫都不到,人都沒影了。”

“四麵漏風的破廟裏,隻留下兩個少年人麵麵相覷。”

“葉白道:‘他好像害怕地要哭了。’”

“羅玄遲疑道:‘那我們是不是找錯人了?傳聞中殺人無數的大魔頭……總不會是個膽怯怕生的哭包吧?’”

“葉白疑惑道:‘難道他殺人的時候就不怕生了?還是說他殺的人都是他認識的熟人?’”

“羅玄汗顏:‘方才那身法著實不一般。倘若我們沒找錯人,或許他的事情有什麽內情?’”

小慕容惜生扒著二樓的欄杆,卻回身認真對師父與西門叔叔自證道:“我從四歲起就幾乎再沒有哭鬧過了!練劍再苦再累,我以後也不會哭!”

李觀魚慈祥地撫摸小徒兒的頭頂:“小惜生一看就是個來日名震天下的無雙劍客。”

西門吹雪的注意卻在故事裏那個魔頭身上:“那個風癲子,應該就如名號所示,已瘋了。”

“人瘋了就會哭嗎?”

西門吹雪考慮到孩童的理解能力,隻簡略道:“有的病會讓人變得像另一個人,或是變成幼童,或是自以為非人,或是神誌不清。”

小慕容惜生問:“既然是病,那能治好嗎?”

“有的能。”

小慕容惜生道:“那風癲子能不能治好呢?”

西門吹雪:“……”這故事中的病患,也要他看診了麽?

“葉白道:‘他現在跑了,我們還能去哪裏找他嗎?’”

“這羅玄哪裏能答出,隻能提議,要不兩人守株待兔,守廟待人。”

“羅玄說出這個提議的時候,他自己都覺得沒什麽希望等回跑走的那人。”

“沒想到隔了一日,那人好似失憶了一般,從破廟外進來,瞧見他倆的時候,全然不記得昨天剛見過,繞著他倆四下摸索,好似他自己也是頭一遭來此,陌生得很。最終他找到泥像後麵那處陰影,滿意地窩了進去。”

“目睹完全程的兩個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羅玄悄聲問道:‘是昨天那個人麽?’”

“葉白悄聲回他:‘是昨天那個人。’”

“羅玄再悄聲道:‘他似乎有點問題。是不是失憶了?’”

“這葉白也答不出來。”

“兩少年沒什麽好主意,於是打算多與那人相處幾日,觀察一下。”

“夜裏,羅玄被葉白推醒,見葉白指了指泥像後麵的方向,注意因此被引了過去。而後他便聽到了與白日裏那哭哭啼啼之聲恍若兩人的夢囈。”

“泥像後那處陰影之中,有個宛如重傷困獸般的深沉喘息聲,在一遍又一遍念著什麽。”

“細聽,那夢囈中在說:‘小七,小七……別離開我……求你,別走……不要拋棄我……小七,小七……喜歡……別愛他……’”

“葉白突然道:‘風癲子是不是不一定要姓風?’”

“羅玄訝異:‘莫非你知道他過往什麽事情?風癲子確實不姓風,隻是旁人以瘋癲給他起的名號。他本家是姓溫的,我從師兄師姐們的閑談中聽的。’”

“‘真姓溫啊。’葉白邊回憶邊講道:‘如果風癲子其實本名溫子風,那麽我大概知道他的一些過去。我老家,就是我從小住的那個村子裏,村西邊有個小七阿姨。她長得好看,時常送我零嘴點心吃,說我如她女兒一般,很喜歡看著我回憶她女兒。她還很喜歡找人說話,送我點心吃的時候,也要說很多話。她最常提起的人,不是她女兒,是她口中一個叫子風哥哥的男人。’”

“‘她總說那是個冷情冷血的狠心男人,她生女兒的時候都不肯去看望一眼,說他平日裏也總是忙忙碌碌,缺少陪伴。可她又朝我絮絮叨叨,念她子風哥哥是個多麽多麽厲害的武林高手,武林中人人稱道。’”

“羅玄不禁問:‘那他們兩個怎麽分開了啊?這不是心裏都有彼此?難道其中有什麽誤會嗎?’”

“葉白點點頭:‘小七阿姨也哭過,說自己隻是因被冷落賭氣離開,假裝要喜歡上別人,溫子風就不肯再來見她。小七阿姨生了孩子後徹底心冷,遠離傷心地,後麵就聽說溫家子風走火入魔了。小七阿姨這些年來身體一直沒好全,說不想回去溫家,再變成溫子風另一個負擔。’”

二樓以屏風隔開的某處。

“唔?”宮九托腮,看向桌對麵那個風度翩翩的公子哥,“這個秘密,你以前那破石頭島可收集到過?”

桌對麵的正是而今已然一無所有的原隨雲,他的氣息似乎變得愈發陰鬱晦暗:“小原不知。隻能請教九公子了。”

宮九意味深長道:“這七與溫,可隻是顛倒過來了而已。”

溫……嶺南老字號溫家?

七又是誰?名,還是號……

原隨雲垂下眼簾,遮掩住那雙無神的眼眸。

“羅玄剛想說什麽,忽覺不對,那斷斷續續的夢囈竟不知何時停下了。”

“泥像後的陰影裏,那個蜷縮的高大身影動了動,從裏麵鑽出來。”“月光透過毫無遮攔的窗口灑進來,正照在那人滄桑而純然的麵容上。”

“他怯生生問道:‘小七,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