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升東帶著幾個親信要進入白虎堂的時候,果然被門口的衛兵攔了下來:“上峰有令,請羅百總堂外聽宣。”
羅升東暗暗咬了咬牙,看來自己一到水寨,就已經有人去報信了。現在故意把自己攔在外麵,分明是有一種敲打的意思。不過目前形勢未明,羅升東也不敢冒然造次,隻能乖乖地站外麵等著。
過了許久,堂內才傳出令來,讓羅升東進去晉見,不過手下卻需留在堂外。羅升東整理了一下行頭,略微調整一下呼吸,便大步走了進去。
堂中正座上坐著一個年逾五旬的老人,頭戴烏紗帽,身著紅色盤補服,正是崖州水寨參將何文輝。
這位何老爺子在軍營裏待了三十多快四十年,最為人所稱道的不是他曾經立下過多少顯赫的戰功,而是隻要他所在的地方,從未爆發過任何戰爭性質的大規模武裝衝突,人送外號“和平將軍”。他能一路升到參將這個級別上來,靠的不是開疆拓土斬殺敵人的功績,而是數十年如一日的不犯任何錯誤。仔細想想,這似乎也是一種另類的才能。
按明太祖當年留下的規矩“文武官六十以上者聽致仕”,眼看著就快要到一刀切退休門坎的何將軍,職業生涯的最後一站被兵部支到了崖州這麽偏遠毫無油水的地方來,按理說多少會有些不甘。但何將軍卻沒有這種心理,因為他若是不來這地方,估計退休前都沒法從守備升級到參將。換句話說,這崖州的參將若是個實權實兵的位子,恐怕也輪不到他何文輝來坐了。
堂上除了何文輝和他的幾名親兵之外,還另有一人,一身行頭與羅升東一模一樣,隻是個頭比他稍矮幾分,此人正是他的競爭對手魏三柱。這魏三柱此時正上下打量著羅升東,眼中有掩飾不住的嘲弄之色。
羅升東對魏三柱視而不見,直接對著堂上的何文輝兩跪一揖行禮,口中說道:“卑職羅升東海巡歸來,向何大人複命。”
何文輝也不叫羅升東起身,隻是慢悠悠地說道:“老夫去瓊州府城公幹,因為公事在府城耽擱了幾日,這一來一去十餘日,走得比你晚,回得比你早,這榆林難道比瓊州府城還遠?”
“卑職二月十七日離寨率隊東行,二月十八日在榆林灣附近遇海盜來襲,弟兄們在海陸兩線苦戰三日,終於清明當日擊潰海盜。但標下座船在戰鬥中損毀嚴重,無法駛回水寨,不得不在榆林就近擱淺。幸俘虜海盜廣船一艘,經多日修複損傷之後才能趕回複命。”羅升東不慌不忙地按照自己早就編好的台詞作了答複。
何文輝點點頭道:“聽起來倒是有些道理,不過榆林至此也就百裏,這中間二十來天時間,為何不遣人回報?”
羅升東道:“一則受傷的弟兄頗多,且多數人戰後都行動不便;二則派出的兩批信使均在臨春河一帶被海盜餘孽截殺,是以隻能等到海船修複之後從水路撤回。卑職部屬除了此次一同返回的五名親兵之外,現在還有三十餘人尚在榆林休整養傷,守衛戰船,皆可作為人證。”
羅升東一邊說一邊心中暗暗嘀咕,各位還在做苦力的弟兄們可千萬別怪我胡說八道,我若不先保住性命,就沒法救你們脫身了。
何文輝聽羅升東說得像模像樣,心中也有點拿不定主意了。便在此時,瞧出氣氛不對的魏三柱插話道:“羅升東,你大概還不知道吧,你手下的兵可是比你先回來了!你二月十八就在榆林戰敗被俘,又談何苦戰克敵?謊報軍情,欺騙上官,你好大的膽子!”
羅升東心道你小子要是不幫忙點出這一茬,老子還不好接著往下演了,當下作憤怒狀陡然起身道:“我戰後清點人員,發現有兩人遍尋不著,還以為是戰時墜海未曾發覺,不想這兩人居然當了逃兵!懇請大人將此二人軍法處置,以儆效尤!”
魏三柱冷笑道:“是這二人當了逃兵,還是你羅百總做了俘虜,我看事有蹊蹺啊!”
何文輝沉吟半晌才開口問道:“羅升東,你說擊潰來犯海盜,除了你弄回來這艘船之外,可有其他證據?”
羅升東用挑釁的眼神看了魏三柱一眼,這才不慌不忙地說道:“卑職的親兵現在就帶著海盜首級候在外麵,另有繳獲海盜刀槍若幹,火銃、三眼銃、土炮也均有繳獲,現在都放在那艘廣船上,隨時可待大人查驗!”
“海盜首級?你不會是殺良冒功吧?”這個轉折顯然也出乎了魏三柱的意料,他現在質疑羅升東的時候明顯已經沒有先前那麽囂張。
羅升東冷冷一笑道:“是不是殺良冒功,看過便知。”
何文輝這時候自然也不會再給羅升東下什麽絆子了,事實上他也很好奇羅升東所說的究竟是不是實情,但不管羅升東和兩個小兵哪邊說的是實話,另一方肯定都會因為謊報軍情而遭受軍法嚴懲——九成九就是砍頭的下場。
五個親兵很快就將裝著海盜首級的三個木箱子拖了進來,雖然這些頭顱已經砍下好幾天,不過在石灰的作用下倒是還沒有明顯的腐敗,隻是味道難免有點衝頭。這些頭顱中至少有一半都具有明顯的東南亞人長相特征,另外還有幾個留著月代頭的倭寇也相當好認,這些人的腦袋可不是平時就能在海南島砍到的,殺良冒功一說自然不攻自破了。
何文輝派去船上查驗繳獲武器的親兵也很快就回來複命了,確如羅升東所說一致。
這下何文輝的態度立刻就起了變化:“還不給羅百總看座!”
羅升東總算吃了顆定心丸,謝過之後便坐下了。倒是另一邊的魏三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氣得直哼哼。他怎麽也想不通事情為何急轉直下變成了眼前這樣,明明那兩個小兵說得像模像樣,自羅升東以下所有人都被一群短毛海盜所俘,連海滄船都被人給收了。
想到這裏魏三柱似乎又抓到了一根稻草,連忙說道:“大人且慢,那兩名小兵說過與其戰鬥的明明是一群短毛海盜,這些首級中為何卻不見一個短毛?”
“這兩個顛倒黑白的家夥!”羅升東一副怒發衝冠的模樣,心下卻是竊喜連連——趁著這機會順便就把海漢人的事情先給料理清楚了,免得單獨提起還會顯得做作。
“大人明鑒,這短毛確有其人,但並非來犯的南海海盜,而是海外義商。”羅升東對於海漢人的來曆早就打好了腹稿,此時也是順理成章地拋了出來:“當日我部與海盜苦戰之時,有數艘船隻闖入戰場為我部助戰,若非如此我部也難以打敗數倍與我部的海盜船隊。戰後得知這些船隻來自海外萬裏的另一國度,卻都是漢人後裔,他們自稱海漢人,跨海抵達榆林也是想回歸故土,做些尋常的經商貿易。我觀這些海漢人個個知書達理,並非蠻夷,事後也曾助我修補船隻,治療傷員,何來海盜一說?”
“哦?竟有此事……那這海漢人為數幾何,今在何處?”何文輝聽得中間還有這麽些曲曲拐拐的事情,當下也來了興趣。
羅升東恭敬地應道:“不過三五百人而已,如今已在榆林落腳,結成村寨。另外他們還派來特使,意欲到崖州城中遊曆一番,隻是唯恐因服飾打扮與我朝差異而被人誤為海盜,所以此時暫且在南山鎮外住下了。大人,這些海漢人也可為我作證當日與海盜戰鬥之事。”
“如此說來,倒是那兩個逃兵在造謠生事了……”何文輝說到此處臉色一沉,對著魏三柱道:“本官早說過羅百總對朝廷忠心耿耿,戰力強悍,絕不會有被海盜俘虜之事發生,你現在有何話說?”
魏三柱戰戰兢兢道:“那兩人……定是對羅百總心懷私怨才造謠誣蔑,的確該殺!該殺!”
“還杵在這裏幹嘛!速速把那二人拿下,軍法從事!”何文輝一拍台案,魏三柱趕緊應喏,失魂落魄地出去了。
到了這個地步,羅升東幾乎已經可以肯定,自己在這場把總爭奪戰中已經占據了主動位置。剩下來的事就是穩紮穩打,隻要不犯下什麽錯誤,這位子應該有八九成的可能是到手了。
“羅百總這次率眾殺敵,戰功顯赫,我今日便寫戰報傳送瓊州府城,為羅百總請功!”何文輝此時也是一副心情大好的樣子。
花花轎子眾人抬,既然何文輝這麽給麵子,羅升東自然也不會不懂事,當下趕緊起身拱手作揖道:“都是大人領導有方,指揮得力,卑職才立此小功,大人切莫過於抬舉卑職而抹殺了大人自己的功勞。”
“好你個羅升東,我看你出去轉了這一圈回來,嘴巴比魏三柱可厲害多了!”何文輝見羅升東知情識趣,也是放鬆下來跟他開起了玩笑。
何文輝做到參將這位置上,他的眼界比羅升東可高多了。近幾年福建廣東沿海的海盜愈演愈烈,而官軍極少能有實打實的勝績,崖州這份戰功報上去之後,隻怕在兵部都會引起不小的反響。何文輝盤算著自己現在這個名為參將實為千總的奇葩職位,說不定還能在退休之前再動上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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