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距離金門島約八十海裏之外的澎湖馬公港。..

三艘鳥船緩緩靠岸,岸上的工頭呼喝著讓手下的人趕緊將船上拋出的纜繩係好,搭建跳板準備卸貨。碼頭上已經停著十幾輛騾馬大車,看樣子也是來等著裝貨的。

船老大不等跳板搭穩,就三步並作兩步下到岸邊,向岸邊一名年輕男子單腿下跪稟道:“屬下耽擱了行程,望豹爺恕罪!”

“說好七日便回,結果一走就是半個多月,你再晚回來幾日,隻怕島上就要揭不開鍋了!”被成為豹爺的年輕人並沒有什麽好聲氣,一臉不爽的表情。

那船老大不敢起身,低著頭應道:“豹爺有所不知,如今福建全境都封了海疆,各地的米行都被衙門派人盯著,超過千斤的買賣就得在衙門報備。屬下擔心泄露了身份,是以隻能沿海各州縣一路慢慢找過去,尋那無需登記便可買賣糧食的地方。”

“哦?原來如此……那糧食買到了吧?”年輕人聽完解釋之後,臉色才稍稍轉好。

“屬下從興化府、福州、福寧州一路北上,一直到了溫州樂清,才總算是托關係買到了糧食。”船老大也不失時機地替自己表了下功,順便解釋了遲歸的原因:“因為一路上走走停停,才會耽擱了這麽多時日。”

“到溫州才買到米……”聽到這裏年輕人不禁皺了皺眉頭。以往去大陸采購糧食,頂多隻需去到福寧州即可,想不到現在竟然要到浙江境內才能買到了。

“不僅如此,福建水師還在福寧州附近海域盤查來往船隻,據說浙江方向過來的船盤查得尤其嚴格,屬下以為這應該是官府想切斷我們從浙江獲得補給的海上通道。”船老大繼續報告道。

“無妨,在海上多繞一段路就是了。海這麽大,官府怎麽封得完!”年輕人故作輕鬆地應了一句。

以福建水師有限的力量,當然無法封禁整個台灣海峽的航道,隻要有心,不走近岸的航線就很容易避過官府的稽查,不過運輸的成本和風險自然也會相應地上升。而那些原本願意負擔運輸任務的船行,也會因為官府的動作而退縮,今後要采購物資,大概也隻能自行派船去運回來了,這肯定會進一步加大自家的運力負擔。

但這種大宗采購再怎麽麻煩也不能停下來,澎湖本地的農業開發程度不高,加之土地麵積有限,糧食出產也沒法實現自給自足,澎湖列島上總共有兩萬多人口,而其中至少一半人需要從外麵購入糧食來維持,這一年所需的數量著實不是小數目。類似這樣派出船隊前往大陸進行大宗糧食購買的行動,幾乎每個月都會進行一兩次,但最近這段時間,到大陸采購物資的難度似乎越發地大了。

在漳州刺殺案之後,福建官府便逐漸收緊了沿海地區的民生物資供應,對於糧食、生鐵、食鹽、藥材、布匹等商品的大宗買賣開始實施監控,並限定了民間的交易上限。..對那些背景比較複雜,無法得到官方信任的商行,甚至還派出專人看管,以杜絕其私下向十八芝出售物資的行為。盡管這些手段還不能完全禁絕十八芝從大陸購買物資的渠道,但的確已經製造出了很多麻煩,這次的船隊外出購糧不順,也隻是其中之一而已。

對於這樣的現狀,十八芝的首領鄭芝龍自然是看在眼中,急在心裏。去大陸購糧的船隊過了約定的日期還沒回來,而島上的糧倉儲量卻在一天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降低,要說鄭芝龍不慌那肯定是騙人的。這來到碼頭船隊的年輕人,就是鄭芝龍的五弟鄭芝豹。

鄭芝豹這名字雖然聽著很威猛,但卻跟家裏幾個當海盜頭子的兄長不同,是個讀書人的出身,早年是在泉州南安縣讀過縣學的。雖然他沒什麽功名,隻是普通生員一名,但放在十八芝這個群體中來說,已經算得上是文化人。在原本的曆史中,鄭芝豹在明末弘光年間,也就是福王後裔朱由崧在南京被擁立為帝之後,他曾被封為太子太師,另外還加上澄濟伯的爵位,也算是在亂世中混出了名堂。不過鄭芝豹也不是什麽節操穩固的人,後來跟著鄭芝龍降了清廷,然後就再也沒過到好日子了。

不過在海漢人已經介入的這個時空中,鄭氏兄弟大概很難再有機會和北方的韃子產生交集了。因為以目前的發展形勢來看,他們應該不太可能撐到韃子大舉南下的時候了。

鄭芝豹沒有等這批糧食全部卸完入倉,急急忙忙地就趕回營中向鄭芝龍交差。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必須要將船老大從外麵帶回來的消息盡快告知鄭芝龍,十八芝已經不能再坐視情況這樣惡化下去了。

“許心素想斷了我們的糧草,沒那麽容易!”聽完描述之後,鄭芝龍放下手中的毛筆,抬頭對鄭芝豹說道:“我已經命人前往寧波、嘉興、紹興、杭州等地,向當地米商收購糧食。許心素在福建當土皇帝,難道還管得到浙江不成?”

“還是大哥深謀遠慮!”鄭芝豹先拍了一記馬屁,然後才說出自己的擔憂:“隻是澎湖至浙江航程遙遠,往來所需時日要比福建沿岸各地多出兩三倍,采購大宗貨物的風險和運費也要高出不少。若是長期如此,也是一個不小的拖累。”

“如今許心素勢大,又有海漢人為虎作倀,紅毛人關鍵時候又頂不住,為兄對這局麵也苦惱得緊。”鄭芝龍在自己兄弟麵前,也沒有過多地掩飾自己的憂慮:“若是早幾年,為兄倒是不怕福建官府這般手段,大不了直接上岸去搶是了,但如今願意依附我們的村莊越來越少,若再去明火執仗地劫掠地方,日後從大明購買物資就更不方便了。”

“不如……與海漢議和吧?”鄭芝豹提出了一個極為敏感的建議。這個辦法早些時候也有人提過,但在鄭芝虎戰死南日島之後,就再沒有人說起了。也就是鄭芝豹這樣的自家人,才敢在他麵前又提起這事。

“議和?”鄭芝龍看了自家兄弟一眼,緩緩地站起身來走到窗邊,良久才歎道:“為兄不是沒有想過議和,隻是那海漢人不知出於何種考慮,根本就不願接受議和一途。”

“大哥你……已經試過了?”鄭芝豹立刻就反應過來。

“沒錯。”鄭芝龍點點頭道:“為兄已經不止一次托人向海漢人傳達了議和的意願,但都沒有能夠得到他們的同意。”

“海漢人可是有提出什麽苛刻的條件?”鄭芝豹還是第一次聽兄長提及此事,忍不住好奇地追問道。

“十八芝所有首領,需自行前往漳州投案自首。”鄭芝龍陰沉著臉應道:“這樣他們可以保證給我們留下一條性命。至於其他的條件,一律免談。”

“這幫自以為是的賊人!”鄭芝豹一聽頓時火冒三丈,情急之間開罵也顧不上自己是什麽身份了:“他們真以為我十八芝上萬兒郎會束手就擒不成?”

“海漢人想要的並不是我們的歸順,而是十八芝的徹底消失。”鄭芝龍緩緩地說道:“是我,是你,他們的目標是是十八芝這些頭目,抓了我們,十八芝群龍無首,到時候他們處理起來就會容易多了。”

“如果他們抱定了這樣的打算,那的確是不用再進行什麽談判了。”鄭芝豹聽完這番話,已經對這條解決途徑死了心。

“跟海漢人的確是沒有談判的餘地,”

“那我們向福建官府投降如何?小弟是指巡撫大人那邊。”鄭芝豹想了想又出了另一個主意。

“兩年前或許還行,但現在……晚了。”鄭芝龍不無遺憾地說道:“熊大人以前的確是表露過招安我們的意圖,但這兩年許心素逐漸勢大,戰局又占優,福建官府沒了壓力,自然不願再費事招安我們。你想想,讓我們招安,福建官府就得多養一兩萬張嘴,倒不如讓許心素把我們殺個幹淨省事省錢。”

鄭芝龍的語氣毫無波瀾,就像是在講述一件完全與己無關的事情一樣,但鄭芝豹卻能夠感受到自己兄長平靜的外表下已經快要壓抑不住的憤懣。從十八芝起事以來,目前真的是最為艱難的一段時期,被外敵壓得一步一步收縮勢力範圍,現在甚至連最基本的糧草補給都已經成了問題。如果一直拿不出有效的解決辦法,那十八芝的覆滅的確是為期不遠了。

“大哥,難道我們就隻能這樣坐以待斃?”鄭芝豹也知道己方目前的實力已經不再能發動對漳泉等地的大規模進攻,但他也不願就這麽被壓製在澎湖動彈不得,等著對手一圈一圈地將絞索纏繞到自己脖子上。

“我們也不是完全無路可退。”鄭芝龍應道:“往近了說,我們可以撤到大員島上去,但如果我們從澎湖退走,這地方立刻就會被大明和海漢人給占去,而這裏距離大員島最近處還不到一日航程,他們遲早還是會追過來的。”

“小弟也認為撤往大員島不妥,當地南有紅毛人,北有佛郎機人,東邊的山區還有難以馴化的土人,如果再加上西邊澎湖駐紮的海漢民團,著實難以立足。”鄭芝豹在這件事情上對兄長的觀點表示了讚同。

“東西兩方都是行不通的,所以要撤的話,隻能往南北兩個方向考慮。”鄭芝龍走到牆上的一副海圖麵前停了下來,抬手指向圖上:“往南,可選的地方是呂宋島,但那裏也是佛郎機人的地盤,隻怕我們難以被獲準在當地落腳。往北,前往琉球,倒是有一線生機。琉球國的兵力不強,我們若是搶下一兩個大島,他們也拿我們沒什麽辦法。但比較大的問題就在於當地耕地和人口都不多,要想養活這麽多人,也同樣是個問題。”

鄭芝豹盯著海圖看了半晌,才幽幽地說道:“天下之大,幾無容身之處。”

鄭芝龍勸解道:“五弟莫要氣餒,想我十年前去濠鏡澳舅父那裏學習經商之時,家產不過幾件隨身衣服而已。六年前成立十八芝的時候,手下也隻有堪堪千人,何曾想過幾年之後就能橫行福廣,打得官軍都抬不起頭?我們就算是遷離澎湖去到別的地方,能有當年起步時艱難嗎?隻要避開眼下的強敵,換處地方,未嚐不能東山再起。說不定再過得幾年,我們又能卷土重來!到時候別說福建,你我兄弟一起帶兵南下,直搗那海漢人的老巢!”

聽了這番話之後,鄭芝豹才心情稍稍緩解了一些,拱手作揖道:“兄長教訓得是,小弟不該如此消極。若是能換處地方發展,十八芝或許真能重新覓得生機。”

鄭芝龍話說得漂亮,但他自己卻知道事情要做起來可沒那麽容易。這麽多人想要遷往海外,並不是說走就馬上能走的,前期需要做的準備工作就十分複雜,而且所需搬遷的物資也是個驚人的數目,哪怕十八芝名下海船眾多,隻怕也不是一兩趟就能運完的。而在此期間消息一旦走漏,被福建水師和海漢人的艦隊趕上門來,那可就真的麻煩大了。

退一萬步說,就算真的看好地方打算要遷走,現在的十八芝還有多少人能跟自己一條心,願意遷去海外繼續一起打拚呢?就鄭芝龍所知,十八芝的大頭目當中各種意見從來就沒統一過,有想跟對手決一死戰的,有想投降求個安生的,還有人甚至流露出了直接去大員島投靠紅毛人或者佛郎機人的念頭。一旦十八芝這棵大樹要倒,那這幫人能有幾個追隨自己,還真的是很難說。

鄭芝龍為今之計,也隻能是想法設法地安撫住手下的人,隻有鄭芝豹這樣的有血緣關係的自家人,他才敢吐露出自己的真實打算。